贾琮想了想,问道:“可是从船上传出的那两阙词?”
宋华忙点点头,道:“正是此事。”
贾琮笑道:“很简单,我早就料到必会有人生疑拦船,所以提前准备了两首词,放在船上预备着。”
宋华听贾琮这般轻描淡写的说完,简直无语:“小师叔,那可不是简单的两首词,祖父和牖民先生都说,那阙《中秋月》是古往今来第一中秋词!《临江仙》更是让润琴先生和几位老先生嚎啕大哭,祖父大人也为之神伤。
这样的佳作,小师叔竟似可随手得之?
若非明白这种佳作断不会隐没于世,能写出这样佳作的人也不会默默无闻,好些人甚至怀疑它们不是出于小师叔之手呢。”
贾琮闻言,眨了眨眼,拍了拍宋华的肩膀,认真道:“子厚,老天爷从来都是公平的。他给了你一个世间最好的祖父,给了你一个温暖幸福的家,还给了你正人君子的风骨,可是却没有给我太多。他唯一给我的,就是一个比大部分人好一点点的天资。
所以,就这么简单。”
宋华闻言,面色克制不住的古怪,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贾琮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没笑两声,就见展鹏拿着一张名帖进来,道:“大人,前面说金陵知府来了想见你,还和大人是本家……”
……
江宁县,江南总督府。
东朝房。
江南总督方悦面色阴沉如水,巡抚郭钊、布政使唐延、按察使诸葛泰同样面色不愉。
此四人,便为富甲天下的江南省地位最高的四位大员。
能让此四人如此震怒之事,在江南的地界上,屈指可数。
上一次,还是因为新法推行不利,受到内阁言辞训斥,大失颜面后才这般。
布政使为总督和巡抚的副手,唐延见方悦和郭钊都不说话,便叹息一声道:“原本元辅是想派一个身份微妙之人来破局,贾家子为天子心腹,自然心向新法。天子派他南下,也确实是为新法而来。再加上他和旧党一脉密切之极的关系,还有贾家与江南诸家的亲密关系,由他出面破局,总比我们硬啃轻便些。
元辅更是将计就计,让他只身南下,本该与我等共谋,却没想到他竟会独辟蹊径,自己就将锦衣亲军给收拢了起来,让我们没了插手操控的机会。
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还请督抚两位大人示下。”
方悦依旧没有开口,郭钊沉吟了稍许,缓缓道:“人家既然自己收拢了锦衣亲军,锦衣亲军又是天子亲军,他又有天子剑傍身,我等再想制辖于他,让他为我等所用,却是不易了。不过……
唐大人所言亦有道理,既然他是天子亲军,就免不得要推行新法。若是他不为之,天子必不容他。
不如,静观其变吧……”
“静观其变?”
方悦沉声道:“那要观到几时?京里天子和内阁元辅对我们是一日耐心少过一日。可江南那几家,态度丝毫不软半点。若是按照国法强行推行,金陵城内怕留不下几家望族了。
江南重地,天下财赋三成出于此,敢有一丝动荡,则社稷不稳。
新法推行不利,我等只是受到训斥。
江南之地若是不稳,我等人头都要落地!
投鼠忌器之下,手脚被缚而行,使我等封疆之臣犹如废物一般窝囊。
怎么静观?”
郭钊、唐延闻言叹息,想要从巨室望族身上割肉,还要忌惮生乱,何其难也?
偏京里天子和内阁不能体谅,使得他们处境艰难。
一直未曾出言的按察使诸葛泰放下茶盏,忽然道:“依我看来,此局还得那贾家子来破。江南各家,素以甄家为首。甄家与天家关系渊源,纵然奉圣夫人已死,可香火情至今存留。这就注定了我们动不了甄家,然而我等若想只靠一张嘴来说服甄家奉行新法,不异于痴人说梦。但是我们不行,贾清臣或许能行。”
方悦皱眉道:“这些难道我们不懂?元辅大人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可是昨日贾清臣摆明与我等划清界限,如今金陵城各大家族哪个不知?”
诸葛泰呵呵一笑,道:“大人,贾清臣南下的初衷,不会因为昨日之事改变。这一点咱们知道,那些旧党和巨室也知道。贾清臣是个极精明的少年,他也明白,所以昨日才故意如此,只是为了缓和他初来乍到引起的周围敌意。
但是既然咱们时间紧迫,容不得他缓缓图之,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山不来就我,我可去就山。
他下令十月十五江南锦衣汇聚金陵,以扬声威。
我们何不趁机成全他,壮其声威?
大人您说,那些满心防备敌视着新法的江南大族,看到我等与这位注定要与他们为敌的锦衣指挥使如此融洽,会如何对待?
还容得下贾清臣徐徐图之么?
待到两虎相争之时,总有契机……”
方悦等人闻言,无不眼眸一亮。
……
第三百二十六章 木箱
“贾雨村?”
听闻展鹏之言,接过拜帖后,贾琮扫了眼,面上浮起冷笑。
贾雨村的拜帖写的很客气,甚至是谦卑。
分明与贾政、林如海平辈论交之人,如今与贾琮也成了平辈论交。
此人游戏官场的火候,的确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也难怪他在前世能步步高升。
贾琮将拜帖随手丢在一旁,食指叩着梨花几面,发出均匀的闷响声。
他在思考的时候,展鹏等人从不敢惊扰。
倒是宋华,犹豫了会儿,轻声道:“小师叔,祖父曾说,金陵知府贾雨村乃官场佞人也,非善类。此人好弄权钻营,偏又相貌堂堂,看似一身正气,出口成章……”
贾琮闻言,知道宋华在担忧他,便笑道:“子厚无需担心,我深知此獠何许人也。”
说罢,对展鹏道:“去告诉贾雨村,就说我奉旨南下,复建锦衣。如今诸事繁杂,不得分心。请他多多体谅,待十月十五日后,我必寻时机亲自拜访。”
展鹏领命而去后,宋华也起身告辞。
贾琮送至二门,宋华再三请他留步,道:“祖父命我相告,小师叔但有疑难不解之处,务必往家里传信儿,不需小师叔亲往,派一心腹相见就好。小师叔肩上重任太重,不要以繁文缛节为羁绊。”
贾琮恭敬领教后,看宋华还在迟疑不决,似不想走,便笑骂道:“来日方长,你啰嗦什么?”
宋华不掩担忧道:“不是我对小师叔没有信心,实在是金陵局势实在复杂难明。各大名门望族,各大世宦,还有乡绅豪右……连江南督抚封疆都束手无策,头疼之极,小师叔……”
贾琮双手抱于胸前,面带笑意的看着宋华满面担忧的喋喋不休。
宋华见此,羞惭的住了口,道:“祖父也说我杞人忧天,还说小师叔走一步看十步,非凡夫俗子可比……”
贾琮哈哈笑道:“子厚,先生说前一句还有可能,后一句绝不可能出自先生之口。”
宋华一张脸都臊红了,不好意思道:“确是我杜撰的。”
贾琮又一阵爽朗笑声,在真正亲近人,或者说亲人面前,他才能笑的如此畅怀。
拍了拍宋华的胳膊,贾琮微笑道:“子厚放心,我明白你的心意,也不会在金陵城内以力破局的。金陵为江南六省中心,局面不是一座小小千户所可比,形势错综复杂又瓜蔓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若真那么好解,江南一干督抚重臣也不会等到今天。”
宋华听闻此言,终于放下心来,一揖见礼道:“祖父所言不差,果然是我多虑了。小师叔,告辞!”
……
“大人!”
送走宋华,贾琮还未折返书房,就见姚元、沈浪二人匆匆而来,面色凝重。
贾琮道:“发生了何事,可是问出了什么?”
姚元、沈浪二人之前被打发去审问刘昭家眷及奴仆,姚元是南镇抚司镇抚使,本就精通刑罚,沈浪也不是展鹏那些侠骨柔肠的心软之人,二人正合做这等事。
虽说刘昭声明要散尽家财保平安,但贾琮以为,这等人必然会留下一份家财,以备东山再起之用。
姚元抱拳道:“大人,刘昭管家招了一句极有用处的口供,卑职不敢耽搁。”看模样,比较兴奋。
贾琮道:“什么口供?”
姚元左右看了看后,尽管周围无人,还是压低声音道:“刘昭管家说,刘昭书房里有暗阁,里面存放一大箱子,里面记载着这些年他搜集的江南官员、豪族等势力做下的勾当和部分证据,还有他贿赂江南各大势力的礼单,和一些秘密财产的契约文书!!”
贾琮闻言眼眸一眯,沉吟了好一会儿后才缓缓问道:“这等事关身家性命的大事,他一个管家就能知道这么详细?会不会是坑人的诡计?”
一旁沈浪闻言抽了抽嘴角,心里忍不住在想,这位少年大人什么都好,可似乎精明的有些过头了,看什么都像有阴谋……
姚元则体谅,因为他见惯了算计,想了想后道:“虽说有这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刘昭那管家交代,他和刘昭关系不浅,明是管家,实则是他的男宠。还有好几个清客相公,都是刘昭的男客。”
贾琮并未大惊小怪,世风如此,犹以江南为盛。
他想了想,道:“先不管真伪,去看看吧。若是真的……也未必是好事。”
沈浪不解,姚元则点点头,沉声道:“骑虎难下。真要搜寻罪证,总督府、巡抚府不会找不到,可是江南局势,的确不是是非黑白就能解开的。”
以沈浪素来冷淡的心性都忍不住好奇道:“有罪证都定不了罪?”
姚元也奇怪的看着沈浪:“粤州千户所当初为恶无数,连遮掩都没功夫去做,难道别人给他们定罪了?”
沈浪闻言一滞,就听贾琮淡淡道:“说到底,是力量不同。江南士族在本土的势力太大,真要狗急跳墙,江南半壁江山顷刻不稳,就算我们是以律法而行,可若惹得江南生乱,到头来也是大罪。
尤其是在新法方面,江南本土势力团结一致,愈发让人忌惮。”
沈浪不苟言笑的脸上浮起一抹苦笑,摇了摇头,道:“不懂。”
贾琮呵呵一笑,道:“不需要都懂,各有各的活计。走,先去找找那个暗格,真要如刘昭管家所言,其实也是一份大礼,能省许多功夫。”
……
刘昭书房东厢房中,这应是刘昭读书困倦后,卧眠之地。
房中有一张偌大的拔步床,床上还有一炕桌。
沈浪上前将炕桌并被褥全部拖开后,露出床板来。
姚元在床头摸索了一会儿,手放在一处凸起的莲花纹上,用力一转,床板上竟翘起一块。
三人精神一震,姚元将翘起的木板揭开,露出下面的一个大木箱……
沈浪上前一把提出木箱,搁置在地板上,见上面有一铜锁,沈浪连斧头都不用,一把生生拽了下来。
木屑飞舞……
贾琮嘴角弯起,道:“瞧,这就是你的长处,换做我就万万不能。”
沈浪皮笑肉不笑的笑了下,道:“卑职可为者,众人可为。大人可为者,世间罕有。”
贾琮呵呵一笑,拍了拍沈浪的胳膊,赞道:“有前途。”
一旁姚元哈哈大笑起来,沈浪难得脸红一次,随即又恢复成冰山模样。
等打开木箱,就可见里面满满的账簿纸笺和书信。
贾琮随手拿起一份账簿,看起来应该是最新的,打开一瞧,眼睛就眯了起来。
只见第一页上面直白写道:
崇康十三年七月十八,江南甄家管事刘容,送白银千两,三等瘦马四名。
又翻一页:崇康十三年八月初九,江南甄家大总管柴敬,送白银三千两,二等瘦马四名。
又翻一页:崇康十三年九月十一,江南甄家二爷甄吉,送清客三人,清秀小厮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