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岩被安置在二楼上房内,原本当是长孙宋华和老管家服侍,但此刻,温暖的屋内只有宋岩与甄应嘉二人。
甄应嘉面色颓废,腰背佝偻,再无人前的气度,他看着宋岩道:“松禅公,甄家……怕是难过此劫了。”
宋岩默然不语,叹息一声,道:“甄家三代人一甲子年都担任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在江南位比总督。圣祖、贞元二朝,鼎盛之极,原本奉圣夫人故去时,就该借守孝之名,激流勇退,还能保全。如今……纵然没有你家大哥儿的混帐事,等天子空出手来,第一件事,怕就要拿下你们甄家。甄家在江南经营的太久,影响太大了。江南重地,怎好一直把持在一家手中?”
甄应嘉苦涩悔恨道:“松禅公,太夫人临终前,其实就说过,让甄家借机退下。可是……族人们贪恋富贵,哪里肯退啊?”
宋岩闻言,摇摇头,怀念道:“奉圣夫人曾与我有恩,她是个睿智的老人。当年圣祖南巡,吾为金陵推官,圣祖于甄家召见江南文武,指奉圣夫人云:此吾家老人。并御笔亲书萱瑞堂,赐为堂号。圣祖如此敬重夫人,不止因抚育圣君之恩,更因为奉圣夫人之睿智英明。可惜,尔等不听夫人临终之言。不过事已至此,也不必悔恨了。”
甄应嘉闻言,眼睛一亮,忙问道:“松禅公,太夫人在世时,常与晚辈提及您老,说她一世见过不知多少高门子弟,却都不及寒门出身的您。还望您老能看在太夫人的面上,指点迷津!”
宋岩呵呵一笑,到了他这个心境修为,又哪里会被这等讨好之言迷惑?
不过,他愿意随甄应嘉往扬州一行,本就是为了偿还当年奉圣夫人的恩情。
所以即使甄应嘉不说这些,他能帮的,一样会尽力。
宋岩苍老的面上布满了老年斑,但一双老眼中,却满是睿智的目光,他看着甄应嘉道:“到了这个地步,新法大行再难阻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死中求活。你以为琮儿为何如此狠心,下辣手整治金陵贾家十二房?甚至不惜将他们拖入与你家哥儿的谋逆案中?便是为了壮士断腕,置之死地而后生!”
甄应嘉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道:“松禅公,您的意思是……”
宋岩心里有些不满这个迂腐夫子装聋作哑,优柔寡断,直接皱眉喝道:“你又何必如此?难道还不如一个少年?”
甄应嘉的精气神一下被骂散了,面上苦涩之极,道:“松禅公,哪里……哪里有这样简单?我总不能,总不能也将甄家的族老们,一个个都送进谋逆案中去吧?”
宋岩闻言,连连摇头,心中道,怪道天子如今愈发轻视甄家,倒也不全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缘故。
甄家这位自幼在蜜罐子里泡大的家主,于庶务一道差的太多,别说比奉圣夫人,就是比他父亲也远远难及。
叹息一声后,宋岩疲惫道:“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借着你家哥儿的谋逆案,上表请罪后,配合江南督抚衙门,完成甄家的田亩测量和摊丁入亩新法的推行。江南各家素来以甄家马首是瞻,甄家不动,他们才有底气硬顶。甄家一动,再有秦家,大部分抵抗也就涣散了。适时,天子会念你之功,总会给甄家留一份体面的。
另外,甄家还有一处大难。
当年圣祖南巡,一共六回,独你家接驾四次。
看似无限荣宠,圣眷优隆,可实际上却欠下了户部不知多少亏空。
目前还无人理会,但迟迟早早都会被人提出。
到那时,等待甄家的必然是雷霆之怒。
与其到那个时候甄家陷入灭顶之灾,不若趁现在,早早的举家还债!
也正好将你家手里那么些田都清理掉……
如此,落在世人眼中,甄家便是伤筋动骨元气大伤,哪怕看在奉圣夫人的面上,朝廷也不会逼迫太甚。
但奉圣夫人的余荫犹在。
正平,这是你们甄家最后的一条路了……”
甄应嘉闻言,面色一阵变幻,最终还是难为道:“怕是说服不了族人……”
宋岩闻言,大感失望,深深一叹,世人啊……
……
入夜时分,贾琮终于搁置下笔,将厚厚一叠奏折合上,装进一个紫檀木盒内,用火漆密封后,交给了展鹏,命他派人以六百里加急,快脚传递至京。
等忙完此事,贾琮静静的坐在原林如海的书房内,一点点梳理着事情的脉络。
有太多疑点,让他渐渐快无法看透大局走向。
这一点,太过危险。
只是目前收集到的信息着实有限,尤其是最顶层的那些……
这让他颇为棘手。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忽然被敲响。
贾琮道了声:“进来。”
书房门被打开,贾琮看去,见竟是茶娘子进来。
他静静的看着她,等待她说明来由。
茶娘子面色凝重道:“大人,扬州府突然来了拨人手,都是强人好手,人数不详,大概在三十人以上,但不能确定。下面人说,非寻常盐丁之流可比。要不要加强防备?”
贾琮点点头后,问道:“有多强?”
茶娘子面色愈发凝重,道:“我手下最强的两个好手,与他们的人试探性交手后,都落在下风,他们极强!
大人,这些人是那位太后家唯一的血脉带来的么?”
贾琮微微抽了口冷气,缓缓点头道:“多半是她,但……也未必全是。甄家和江南那几家,包括贾、史、王三家,也都带了人手来,未必没有想要浑水摸鱼的。”
言至此,贾琮的眼睛渐渐森然,沉声道:“哨戒要明松实紧,外松内紧。新党和江南地方豪强势力之间的斗争即将全面展开,要防范有人,拖咱们下水。如今扬州城内各家势力犬牙交错,乱成一团。
这种时候,最危险。
记住,一定要全力戒备!”
“是!大人放心!”
……
PS:本来在群里都说好了请假休息一日,最后可悲的发现没人玩儿,我……算了,还是码字吧……
另外,其实叶清最后那一段心理是不准备写的,后面慢慢展开更好,不过我有点顶不住了,提前点出一些吧。
第四百一十三章 未可知
神京,皇城,大明宫。
上书房暖心阁内,地龙烧的滚热。
崇康帝只披了身蟠龙绣白袍,端坐在御案后的龙椅上,批改着奏折。
他的面色,一如既往的凌厉。
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侍立在旁,目光一刻都未离开过崇康帝。
但又不能直视,只能用余光来看。
这是他的一项极自豪的本领,坚持几十年用余光观察,能将崇康帝的一丝表情都不错过,还没长成斜眼……
戴权认为他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
正自豪间,戴权的神色忽然一凛,愈发集中起精神来,因为崇康帝的面色发生了变化……
“哼!”
崇康帝本就森严的面相,此刻更显刻薄,两抹并不浓密的胡须下,薄唇弯起一抹浓浓的讥讽,目光打量着手中的奏折,道:“这些混帐东西好快的速度,比贾琮的六百里加急都没慢两天。”
戴权自然知道此刻该说什么,他谦卑的躬身道:“主子爷,是弹劾贾指挥使的折子到了么?”
崇康帝瞥了他一眼,见他嘴角居然含笑,气的有些咬牙,骂道:“是,这些自以为是的蠢货,都和你一个德行!”
也不理戴权委屈的神色,崇康帝站起身来,扫了眼御案上十七八本弹劾贾琮妄为的折子,哼了声后,走到窗边站定,看着皇庭内萧瑟之景,摇摇头道:“朕都没有想到,扬州府白家盐商,会有如此大的胆子!和金陵千户刘昭勾结,竟敢收集官员罪证,私造名册,以为要挟。白世杰一封信,能调动两千城防营兵……江南局面崩坏至此,朕居然是靠一个才复立的锦衣卫才得知。
去,派人去内阁,传元辅来。”
崇康帝觉事情严重,命戴权去传宁则臣。
戴权忙去安排黄门去请,未几,一小黄门毕恭毕敬的引着大乾元辅宁则臣至上书房。
崇康帝免了他的见礼,恩准其落座后,开门见山道:“前日就有六道言官齐齐上书,要惩治贾琮擅杀金陵知府贾雨村之罪,朕留中不发。今日又有人上书,要严惩贾琮搜刮江南,诬陷国之义商的大罪。宁爱卿怎么看?”
宁则臣沉吟了稍许,微微倾身道:“陛下,无论如何,贾琮无旨且不经三司定罪,就擅杀一朝廷四品大员,此等做法着实不妥。哪怕贾雨村本为贾家举荐,反而更加不妥……”
崇康帝挑了挑眉尖,提醒道:“贾琮可不是在杀人灭口,他还亲自将贾家金陵十二房的混帐罪证,悉数上交给了朕,包括他们和贾雨村之间的勾当!”
宁则臣闻言一滞,心里苦笑不已,大乾开国百余年,再没见过这等事。
这算六亲不认,还是像外面传的那般,贾清臣是属疯狗的……
他沉默了下,道:“贾琮此举虽有大义灭亲之举,却未除恶务尽。至于江南白家……若罪证确凿,白家当杀。”
崇康帝冷冷一笑,道:“就这样?”
宁则臣闻言,面色一变,神情有些僵硬起来,不过,到底扛不住崇康帝愈发凌厉的目光,缓缓起身,而后跪倒在地,一字一句道:“唐延、赵寅之流,皆为臣举荐,不意短短三载,竟腐化至斯,此皆臣之过也。臣,请罪。”
崇康帝寒声道:“只如此?新党应新法而生,以新法大行为己任,为天下百姓不再受兼并之苦,朝廷不再因兼并无银为志向。因有此心,朕放任你们结党勾连,放任你们排除异己……自古而今,有几个皇帝,能给臣子如此大的信任?满朝大权,皆在尔等手中,可是你们呢?明着丈量田亩,推行新法,暗中倒是毫不客气的将收拢起的田地放入自家口袋,堂堂一省布政,堂堂一州知府,被一介商贾当成走狗一般呼来喝去,你们还有脸弹劾贾琮?朕的脸,都要让你们给丢尽了!!”
宁则臣闻言,痛苦的闭上眼睛,重重叩首道:“臣,辜负皇恩,死罪也!!”
崇康帝眼眸眯起,看着跪在金砖上的大乾首辅,暖心阁内虽地龙滚热,可气氛却比窗外寒冬更冷。
连戴权都屏住呼吸,连余光都收了回来,不敢造次分毫。
过了良久,宁则臣跪在地上腰背都已佝偻,花白的头发看着有些凄然,崇康帝方叹息一声,对戴权道:“扶元辅起身。”
他坐回御案后,语气有些乏力疲惫道:“此事也不能全怪元辅,吏治之难,自古而今,再至以后,都会是一个大难题。更混帐的是,贪官通常都是能做事的官,廉吏只顾邀清名,反倒成不了什么事。为此,还专门有一句水至清则无鱼的混帐话……”
宁则臣沉吟斟酌了稍许,语速缓慢道:“陛下英明之见,确实如此。根治贪腐之难,更胜登天。高祖时,纵有剥皮充草之酷刑,亦难阻绝官员腐化。臣斗胆谏言,如今之重,还当放在新法推行之上。待新法彻底大行天下,民心安定之后,朝廷便可再下辣手,大力清理吏治。只数年光阴,那些黑了心的官,还成长不成门阀,只要朝廷下决心整治,必可一荡而平!到时多借几颗人头,也可使民心所向。”
对于宁则臣来说,推行新法,丈量田亩,摊丁入亩,断绝地方豪族巨室的生存根基,是他毕生之志向。
他之所以顶着各种猜忌,甚至承受着丧子之痛,继续打理国事,便是为了实现此志。
崇康帝也正是因为深知这点,才能容忍宁则臣长居首辅相位。
他思量了会儿,点点头道:“元辅此言大善,为老成谋国之策。”
宁则臣凝重的面上松缓了稍许,谦逊了两句后,又道:“陛下,连臣也没想到,贾琮这般年纪,就能行下如此大事。少年早慧,天下第一才子之名,未有虚传。再加上有松禅公与衍圣公教诲,忠心无忧,臣希望,他能再为新法大业,出些气力。
一个金陵知府,一个金陵贾家,再加上一个盐商白家,虽已硕果不浅,但到底未触及江南本土望族根本……”
这番话,让崇康帝心中冷笑一声。
宁则臣明着是在夸赞贾琮,实则却是在给他上眼药。
什么少年早慧、天下第一才子,一个勋贵小小年纪如此出众,又有文官鼎力相助,还手握重权,怎能不让人忌惮?
只是宁则臣怕是想不到,贾琮会将自南下后几乎所有事悉数录入密折,送往京城。
比崇康帝那几条密线呈送上来的更细致,也更详实。
不仅如此,锦衣卫内至总旗级别的人员名单,也都在崇康帝手中。
贾琮还会于一些军务上,请示天子教诲……
这样一来,在崇康帝心中,整个锦衣卫其实都在他手中亲自掌握。
若臣子都如贾琮这般忠心赤诚,他也不用这般劳苦了。
更可笑宁则臣前面上完眼药,后手又要贾琮去做干脏活累活担负骂名的活计。
尽管锦衣卫本身就是干这些的,可是天子可以,旁人却没资格。
对于锦衣卫,崇康帝虽然本意让其为尖刀,但刀下之人,却不是江南士族,或者说,远不止江南士族。
他还有大用!
念及此,崇康帝随意敷衍过宁则臣后,便让他退了。
等宁则臣有些遗憾的折返内阁,崇康帝问起戴权:“小九儿果真带着那些人南下了?”
戴权闻言,神色一凛,尽管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过七八回了,可这一次他依旧认真答道:“回陛下,清主子的确带着银军和数十人一起南下了。那些人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中车府的卫士跟了三十里路后,就被警告离开了。下面人说,那些人都极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