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二人间说话,自不必像外人那样云里雾绕的。
宝钗闻言,面色一滞,并未说话。
但这岂不就成了默认?
薛姨妈登时慌了,忙劝道:“乖囡,你素来听话懂事,可千万别钻了牛角尖儿,犯了糊涂啊!你姨母说你舅舅说的话你难道忘了?做他那个差事的,若本本分分的,像上个姓骆的指挥使则罢了,还能得个善终。如他现在这般在盛世里杀的人头滚滚的,自古就没听说有好下场的!”
“好了!别说了!”
这话宝钗极不爱听,制止道。
却把薛姨妈给惊呆了,多咱时候,她的好女儿会这样同她说话?
宝钗也自觉过了,道歉道:“妈,我并非不敬,只是觉得何苦咒人家?琮兄弟帮过我家多少忙?”
薛姨妈眼泪都急的落下来了,道:“这哪里是咱们没良心去咒他,分明是你舅舅你姨母说的事实啊!乖囡,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啊!你父亲走的早,你哥哥又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你若再糊涂行事,娘可真没法活了,让娘去指望哪个……”
宝钗被逼的心中凄苦,水杏眼中亦滚下泪来,哽咽道:“妈,你别说这些了,好么?”
薛姨妈还待再说什么,却见薛蟠带着身酒气红光满面的进来,见屋里母妹二人相对落泪,不由一惊,忙道:“妈,妹妹,这是怎么了?”说着不等回答就自己啐自己,懊恼道:“哎哟!都是我的不是,今儿年三十,我还在外面吃酒,冷落了妈和妹妹,让你们巴巴的等我回来吃团圆饭。我真是个畜生……”骂完后又觉得迷糊,眨着眼看薛姨妈和宝钗,道:“不对啊,妈和妹妹早上不是说,要在他们家吃饭么?”
见他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先把自己骂成畜生,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薛姨妈和宝钗生生被气笑了。
薛姨妈啐道:“该死的孽障,好端端的你又喝那么些酒做甚?喝完了就好生去你屋里挺尸,来这和我们闹什么?”
薛蟠一拍脑门,懊恼道:“别提了,妈不问我还差点忘了说。原本是准备和琏二哥还有贾芸他们一块儿高乐一宿的,也算是守岁了。谁知宫里又出了泼天大事,我们连酒席也不敢再吃了,早早散了场回来……”
薛姨妈闻言唬了一跳,问道:“宫里又出了何事?”
薛蟠脸色都有些变白,咂摸着嘴道:“了不得了,皇帝本就三个儿子,前儿才死一个,今儿竟然连剩下那两个也一并死了,妈你说,是不是捅破天的大事?”
薛姨妈和宝钗闻言脸色都发白起来,薛姨妈道:“我的老天爷!怎这样险?”
薛蟠也有些害怕,道:“谁说不是呢?听说如今长安一百单八坊,已经全部戒严了,到处都是兵。如今是当真连门儿也不敢出了……”
薛姨妈后怕道:“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薛蟠嘴犟道:“我怕什么?左右又不是我杀的……”
“闭嘴!”
“哥疯了!”
这话差点没把薛姨妈和宝钗吓出个好歹来,薛蟠说出口后自己都变了脸色,忙捂住口。
一身酒气也吓出个大半,他怕薛姨妈和宝钗念叨,忙转移话题道:“对了,琏二哥他们说了,琮兄弟多半是要回来了!”
果然,听这话,薛姨妈和宝钗都忘了去批斗他。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又分开了眼神,一个脸色难看,一个却目光期待!
薛蟠看出这母女间的不妥来,小声问道:“妹妹,你怎惹妈不高兴了?”
宝钗不言语,薛蟠难得机灵了回,看了看妹妹,又看向薛姨妈,笑道:“因为琮兄弟?嘿嘿!我就知道,妹妹必还是惦记着琮哥儿的!好!极好!妹妹真是好眼力!”
见宝钗闻言一下落下泪来,薛姨妈气得骂道:“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你体面些!你灌多了猫尿,不去挺你的尸,在这胡放你娘的什么屁?琮哥儿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就这么巴不得你妹妹不好?”
这也是气急了,放口乱骂起来。
薛蟠素日里被骂惯了,听着也不恼,还抓着大脑袋笑道:“妈这话却是说偏了,我这怎么会是巴不得妹妹不好呢?妈你不知道啊,琮哥儿在外面有多吃香。旁的不说,就平康坊那七十二座楼里,旁人去不知要花多少银子赔多少人情,才能见到他们楼上的花魁,可要是琮哥儿去,那些娘们儿倒贴银子都干!啧啧啧,上回下江南,在金陵城外码头上,那是一百多秦淮河上最顶级的花魁啊,齐齐拜见清臣公子,我滴个娘啊,要是我能有这一半风光,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薛蟠说着说着就进入了自嗨状态,也不见薛姨妈沉下来的脸愈发黑了,到最后,薛姨妈听他将那些花魁喊“我滴娘”,抄起炕上的野鸭子毛掸子就往薛蟠脑袋上敲,想敲醒他。
薛蟠连挨了几下,疼的吱哇乱叫,气的不行!
疼倒在其次,关键是他脑海里刚刚代入那个场景中,他站在贾琮的位置,正对着岸边码头上娇声呼唤“薛公子”的花魁们招手,就被薛姨妈用野鸭子毛掸子给打醒了,顶着一脑门野鸭子毛,让他痛不欲生。
又是好一阵臭骂后,薛蟠难得正经道:“妈,我知道你和姨母的心思,宝玉也算是不错的,和琮哥儿比……这世上能和琮哥儿比的,真没几个,连我都差那么一点……”
薛姨妈和宝钗又被他这不要脸给生生气笑,还笑的一发不可收拾。纵然是薛姨妈,都觉得这句话是天大的笑话……
薛蟠在母亲、妹妹跟前倒也不犯浑,虽知道是被取笑也不恼,还跟着一起嘿嘿嘿憨乐起来。
笑了好一阵,薛姨妈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道:“我哪里是觉得琮哥儿没能为?我就是怕他太有能为啊!你们瞧瞧,如今乱成了什么样了,连那样尊贵的皇子都遭了难,越是有能为的,这会儿就越危险。他们那样的身份,一旦遭了殃,可就是抄家灭族的罪过!!说不得,连妻族都要牵连……”
说着,见宝钗的面色一下黯淡了下去,嘴唇也被她咬的没一点血色,薛姨妈怜惜的抚着她的发髻,道:“我的儿,娘不盼你当个公候诰命,也不盼你当个伯夫人,只要你能平安富贵的过一辈子,娘就知足了!”
宝钗默然不言,薛蟠心里却嗤之以鼻,觉得他娘真是魔怔了。
这不就明说选宝玉不选贾琮么?
当宝玉的大舅哥儿有当贾琮的大舅哥儿好?笑话!
薛蟠不理薛姨妈,只拿一双铜铃大眼对宝钗挤眉弄眼,示意她:别理娘那个老悖晦的,哥哥站你这边!
宝钗见之,垂下眼帘来,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论礼,当世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她第一次感到,有这个混不吝的哥哥在,也是件幸福的事呢……
……
东府。
后宅,西厢。
王熙凤看着宁国府时留下来的奢靡华贵的陈设,不由嘴里泛起酸气来。
好大一张红木雕云纹嵌理石花架床,后面是珊瑚迎门柜,又有桃木多宝格、黄花梨连三柜橱、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架格、紫檀龙凤纹立柜……
无不名贵非常,比她屋里的还强几分。
再看那海青石琴桌、广寒木七屏围榻椅……
凤姐儿实在看不下去了,一肚子酸气,没好气的拿眼去斜浅笑的平儿,道:“你如今倒是得了意了!旁人还以为你受了难,阖家满府的人,谁能想到这套家业如今竟让你得了去!”
尤氏和可卿亦在屋内,没等平儿红着脸谦让,尤氏便笑道:“这才叫行下善因才得来善果!你这破落户不服也没法!”
凤姐儿丹凤眼瞄了尤氏一眼,冷笑一声,本想讥讽她和贾琏的勾当,不过现在想想也没甚趣味,对于贾琏,她已经连醋都不愿吃了,便没说什么,只对平儿叹一声道:“你确是个有福气的,那就好生在这边过活罢。替你爷们儿守好这份家业,万一哪天我也被撵出来,还能有个落脚地。”她如今愈发觉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说得准谁?
……
第四百八十一章 大朝争!
崇康十四年,正旦。
大明宫,含元殿。
原本该是普天同庆的日子,然而今日的开年大朝会,自初始起,便犹如冰窟般寒冷彻骨。
宗室王公、文武百官,无一人面露微笑。
个个面色肃穆沉痛。
等大乾崇康皇帝沿着丹陛一步步登上皇位时,整座含元殿内的气氛更是如凝固了般。
因为百官发现,原本只是两鬓斑白的崇康帝,此刻在平天冠下,头发如霜如银。
一夜白头!!
等崇康帝在龙椅上坐下后,戴权尖声宣道:“陛下上朝!”
满朝文武、宗室,在元辅宁则臣的带领下,行大礼参拜山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而接下来,却未等到天子口中回应“平身”的叫起声。
沉默了好久,每个人都感到一阵阵寒意渗入五脏六腑,而后方听到上面传来崇康帝黯哑肃煞的声音:“朕这个皇帝,当的窝囊啊。殚精竭虑十三载,不兴土木,不修宫室,不纳美人,食不沾荤,不耽嬉戏。原本以为,纵然当不起贤明之帝,亦不该为桀纣之君。呵,不曾料到,竟有人如此愤恨于朕。三个皇子,两天之内,悉数不得好死,暴毙而终。朕,绝了子嗣,呵,呵呵。看来,朕是失德之君啊。”
“陛下!!”
满朝死寂中,为首之宁则臣猛然抬头,大声道:“若陛下为失德之君,那古往今来,青史之上何帝敢称明君?若陛下为失德之君,则天下亿兆黎庶,民心不服!!新法大行于世,不知多少百姓因此而生,不知多少孤老老有所养。自三皇五帝至今,煌煌千百载,可还有一帝王,如此为民思虑者?若陛下为失德之君,臣等死而不应也!”
满朝文武皆附和道:“陛下若为失德之君,臣等死而应也!”
“呵呵。”
“呵呵呵。”
又是一阵干冷的冷笑,崇康帝布满血丝的眼眸有些木然的看着宁则臣,道:“朕的元辅说的好啊,可那就奇怪,朕若无失德之处,缘何朕的三个皇子,竟会这般暴毙而亡?你们,都是饱读史书之大才。朕想问问你们,历朝历代,可有哪个皇帝,受过此等奇耻大辱?!朕连自己的皇儿都保不住……你们如此看不惯朕,何不联合起来,废了朕,再立一个你们看得过眼的皇帝?何苦要害朕的皇儿?”
“陛下!!”
宁则臣泣血哀呼,道:“陛下!此皆臣之过也!臣明知,推行新法必然会得罪既得利益者,断人财路,更胜杀人父母。新法断了他们寄居在朝廷和百姓身上吸血的道路,他们焉能不恨?尤其是臣近来推行宗室、勋贵、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之法,更是被无数人仇恨!他们痛了,他们怕了,他们狗急跳墙,行下此等骇人听闻之千古毒行!
臣,恳请陛下彻查此案!此案涉及国本,幕后之人敢行此无君无父丧心病狂之恶事,若不查清除去,则国无宁日。
若君父不稳,则社稷不安,新法难行,国将亡也!”
此言一出,宗室诸王无不面色骇然,他们万没有想到,宁则臣如此歹毒,开口就将刀子往他们腰眼里捅!
虽说宁则臣口中还提到了勋贵和士绅,但有机会触及宫中和宗人府内者,谁还能比宗室王公更便利?
义忠亲王更是气急败坏,因为宗室为他所管,宗人府更是他的衙门,出了这样骇然听闻的泼天大案,对他而言本就是天降横灾,哪里还经得起被宁则臣如此捅刀?
义忠亲王跪在殿内金砖上,大声道:“陛下,下毒谋害两位皇子者业已查清,正是两位皇子的二位伴读所为。只因他们的家人,因为新法之故,被抄家流放,家破人亡,因而怀恨在心所为。此事,臣曾亲自告之过宁大人,可宁大人却说,此事焉能阻挡新法大业?还阻止臣以此事打扰陛下,终酿成此等惨案!”
“轰!”
听闻此言,满朝哗然!
崇康帝的面色愈发阴沉,可心中却隐隐松了口气。
他宁愿看到狗咬狗的场面,也不愿看到殿下之人齐心合力。
那才是最糟糕的情形。
他目光阴森的看向宁则臣,然而宁则臣却毫无愧色的抬头看着他,大声道:“回陛下,却有此事。但臣也当众提醒过大宗令,皇子伴读必要选择身家清白,可靠周全者。既然这两位伴读不再可靠,就该由宗人府出面,禀奏天子,该给皇子换伴读了。”
听闻此言,崇康帝瞳孔一缩,再看向义忠亲王。
义忠亲王刘孜面色一滞,犹疑了下,还是决定说实话,因为当初的确不止宁则臣一人,他道:“是两位皇子替他们的伴读求了情,压下此事……”
殿内又是一阵骚动,文武百官看向义忠亲王的眼神,如同在看死人。
义忠亲王自然是面如死灰,他却不知搭错了哪根筋,辩解道:“当时康王世子刘骞、宁王世子刘永一同帮着求情,臣为长辈,不好推诿,所以……”
此言一出,群臣都已经麻木了,乱成一团。
康王、宁王皆为崇康帝同父异母之兄王、弟王,是近支。
若是崇康帝绝嗣,待他驾崩后选择过继之子承嗣大统,多半便是从康王府或是宁王府中挑选。
如此,连动机都有了……
最重要的是,雍王刘仁暴毙之时,康王世子与宁王世子也在……
康王和宁王闻言又惊又怒,他们简直觉得百口莫辩!
目光恨不得将义忠亲王活活吃了……
他们觉得无比冤枉,纵然有这份心,也没有这个胆量啊!
然而根本没给他们辩解的机会,就听宁则臣大声道:“陛下,臣请陛下彻查宗室!尤其是二十九夜出现在永寿宫的诸位亲王世子!天子血脉断绝,何人受益最深,便有最大嫌疑!”
疯了!
真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