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旧党退出朝廷以来,曾经气势如凶虎的宁则臣就开始变得收敛起来。
却让谁也想不到,他今日竟如此“飞扬跋扈”!
直接将刀口对准了宗室皇亲,口出此等诛心之言。
他就不怕日后有诛族之祸么?
宗室诸王闻言,自然惊怒交加。
康亲王刘昌为宗人府左宗正,刘昌为天子兄王,康亲王世子刘骞当日在永寿宫内就坐在雍王身旁。
论起嫌疑来,数他这一支最大。
刘昌再忍不住了,抬头看向崇康帝,大声道:“陛下,宁则臣口出佞言,离间天家骨肉,其罪当诛!大乾祖制,宗室不得干政。但凡对朝政稍有言辞,必招来朝堂攻歼。故而我宗室诸王,贵则贵矣,实则远不如当朝大臣有实权。如今朝堂上,新党一家独大!宁则臣为新党魁首,权倾朝野,臣虽不学无术,也知道自古而今,再无有第二个臣子能有如此大的权力,天下督抚,大半出其门下。此獠身为人臣,却如此猖獗,必有不臣之心!陛下,当谨慎我刘氏江山,为奸人所误啊!”
宗室诸王闻言,差点没叫出一声好来,纷纷附和起来。
“对,宁则臣就是黑了心了,近来一直针对连我宗室皇亲,其心何其毒也!”
“养虎为患啊!陛下何等信任于他,言听计从,文王之遇姜尚也不过如此。结果,却纵容出了这么个黑了心的!”
“他们针对我宗室皇亲,便是针对刘氏江山!妥了,必是此獠下的毒手!”
“陛下,为臣等做主哇!”
崇康帝连眼皮都没动一下,眼神木然的看着殿下群臣像,目光的重点,其实落在一直沉默不言的勋贵行列。
六大贞元朝册封的国公,如六座山峰一样站在那。
大乾百万大军之权,皆在其手。
虽然,分成开国公与宣国公两脉,彼此对立。
其中也有人宣誓效忠于他,但是……
在崇康帝心中,最忌惮者,还是他们。
只是不知,皇子暴毙案中,有无他们的手尾……
如今,他哪个都信不过!
然而就在此时,崇康帝忽然听闻宁则臣声如洪钟道:“陛下,大乾祖制,内阁执政,军机掌军,二者分制,共辅天子!太祖之制,自然是万世良法。然而在此危难之际,臣以为,当做权变!”
听闻此言,崇康帝眼中瞳孔一瞬间收缩如针。
宁则臣,莫非要图穷匕见了?
他想沾染军权?
若是连军机阁都纳入内阁管辖之下,那这天下,到底何人为帝?
他声音森然道:“不知宁爱卿,又有何良法?”
宁则臣似未听出崇康帝言语中的忌惮和丝丝杀气,他正色道:“值此邪祟冲击帝星之时,陛下当设立军机处,总揽军政大权,不必再经内阁与军机阁转呈。唯有独掌乾坤之权,方能寻出此等骇人邪祟,光明天下!此案,不拘涉及哪一个,宫中后妃、宗室诸王、武勋亲贵、亦或是内阁阁臣,文武百官,皆需一查到底!皇子悉数暴毙,千古以降,再未闻此骇人之事。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若连此等灭绝天良无君无父之事都不能查出,臣等粉身碎骨也无颜见天下人。”
此言一出,含元殿内满朝寂静。
无数人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宁则臣,这还是那个风骨刚正,敢于直言谏上的新党魁首么?
这到底是佞臣还是幸臣?
军政大权皆操于上手,那岂不是天子想杀谁就杀谁,想罢免哪个就罢免哪个?
不过,这权,又岂是这般好交的?
政权好交,军权呢?
开国公李道林与宣国公赵崇二人对视一眼后,又一起瞥了眼宁则臣。
幼稚。
只是,他们也不会在这个关口反对什么,依旧静静的站在那。
就听龙庭最上方传来一道漠然之声:
“可。”
崇康帝眼神幽深的看了宁则臣一眼后,终于吐出那两个字:
“平身!”
……
第四百八十二章 人人自危
军机阁。
东朝房内,开国公李道林、郑国公屠尤、信国公左崇三大国公在此理军机。
另宣国公赵崇、成国公蔡勇、宋国公刘志,此三位相互亲近一脉则在西朝房内处理军机。
这两方人马,原在追随武王戎马天下时便相互攀比战功,处处较量。
只是武王在上面压着,没人敢越线。
待武王心死自囚后,十数年来至今,两方人马的明争暗斗已渐渐到了明面上。
从最高层、到中层、到基层,无不斗争。
这其中除却双方的不对付外,也有宫里那位故意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缘由。
只是虽然他们明知如此,可到了他们这个地步,也不得不去争。
利益就这么多,蛋糕就这么大,他们不为自己争,也要为下面去争。否则,无法御下。
再者,谁也不想输谁一头。
这些年来,崇康帝便是以此等权术手段,控制军机。
其实这六大国公身上,若非武王烙印太深,并不算什么隐患。
历朝历代的天子,大多非马上天子。
他们大多是靠这等手段来操控军权。
且崇康帝以高超的手段,将他们拉拢分化的已经差不多失去了威胁。
只是,这些人身上武王的烙印实在太深,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崇康帝还是无法信任他们分毫。
或许,相知相得了十数年的宁则臣便是明白此事,方提出设立“军机处”的谏言吧……
东朝房内,郑国公屠尤、信国公左崇二人已经将宁则臣痛骂了半日了。
往年靠着太祖、圣祖二朝立下的祖制,军中事务多在军机阁内处置。
唯有到了总兵一级的大事,或是五千人马调动的战争,才呈由天子过问。
军机大臣们大权在握,好不痛快。
可若是军机处成立,天子无事不可过问,军机阁还有何存在的必要?
军机大臣们岂不成了“草诏翰林”,做应声虫的勾当?
屠尤想不通,压抑着声音怒声道:“宁则臣这个狗贼,他也不瞧瞧自己的处境,他莫非以为那位忌惮他不如我们?如今他一下将宗室、勋贵、士绅全部得罪,天子本就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拔而快之。他莫非撞客了不成?想死拉上我们?”
信国公左崇也难掩郁气,沉声道:“宁则臣必难得善终,还会遗祸家族。没有今日之事他必死无疑,有了今日之事,他死的更快更惨。想做纯臣,想表忠心?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
开国公李道林面沉如水,沉默了良久后,见两位旧友同伴看着他,便缓缓道:“宁则臣,就是纯臣,是忠臣。他这般做,只有一个目的,除却固皇权外,便是为了推行新法。孟坚、伟长,告诉家里,若宁则臣再去登门,要求丈量田亩,登造黄册,让他们不许抵抗。三大皇子暴毙,此等恐怖大势已成,谁敢再挡,宁则臣就敢拉谁下马,谁就是凶手,鸡犬难留。”
“嘶!”
屠尤和左崇闻言,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二人相视一眼后,也反应过来。
可两人实在难以理解,宁则臣到底为了什么?
李道林垂下眼帘,解释道:“这种人很纯粹,便是为了他心中的大道。宁则臣心中的大道,就是他一手推行的新法。朝闻道,夕可死。就如当年,咱们追寻王爷,追亡逐北,戎马天下时一般,谁会怕一个死字?”
听闻此言,屠尤和左崇面色微微一变。
沉默了稍许后,屠尤问李道林:“大哥,你说三位皇子之死,会不会同龙首原王府那边……”
李道林闻言,抬起眼帘目光锐利的看了屠尤一眼。
屠尤也是近五十的人了,被这一眼看的唬了一跳,忙道:“大哥,我就是问问,没旁的意思。这么些年来,我渐渐明白过味来,当年那事,真的是重华宫里的那位所为?我觉得很可能是……”
“好了。”
李道林神情渐渐莫名沉重悲伤起来,眼中说不出的痛惜,他摇摇头道:“这些旧事,现在谁还能说的清楚?王爷他,就快要……连银军都送给了叶家那丫头,这件事和他老人家无关。他要想动手,何须等到今日?”
屠尤想想也是,看了眼左崇,左崇亦是眉头紧皱,道:“王爷要想做什么,不必这般麻烦,直接对我们下武王令就好……”
此言别说屠尤,连李道林眼中都闪过一抹难言的神色。
若武王果真下了这样一道武王令,开国公府,还会遵王令么?
如果武王身子康健,还如当年一般,或许有可能。
但现在……
左崇没发现其他二人的神色变化,他继续道:“也真是邪了门儿了,居然会出现这样的事。到底是什么人下的毒手?果真只是两个伴读心中怀恨?”
屠尤嗤之以鼻,道:“那雍王又怎么回事?天家里,什么事不可能发生?皇子暴毙又不是没有前例,当年延寿坊……”
“孟坚!”
没等他说完,李道林皱眉喝道:“以后不要再说这些,既然朝廷定性了是白莲余孽所为,锦衣亲军剿贼不利,也被我等屠了个干净,就不要再翻公案了。没有益处,当需明白祸从口出。”
屠尤闻言,叹息一声,点点头道:“大哥说的对,连王爷自己都……我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出口怨气罢。罢了,听大哥的,不多提。大哥,这军机处一事,还得你来拿个章程。”
李道林垂下眼帘,缓缓道:“孟坚,我等终归是臣子。若是寻常,这等违背祖制之法,自然要据理抗争。可现在,三位皇子不到三日悉数暴毙。天子……这个时候,谁敢触怒天子,就是在找死。”
听李道林这般说,屠尤、左崇登时急了起来,道:“大哥,难道就任凭他们为所欲为?我等乃国之勋臣,岂能做应声虫?再说,若他胡乱作为,我等就坐以待毙?”
李道林垂下的眼帘内,闪过一抹异色。
天子短短两日内,丧三子。
成了绝嗣之君,一夜白发。
这等噩耗,会让一个知天命的老人,受到怎样的重创?
哪怕他为寡恩之君,可虎毒亦爱其子也。
再加上……
这位古往今来都少有的勤政之君,在位十三载,几无甚嬉乐松快之日。
又不食荤腥……
就算他能倒行逆施,行下暴虐苛政,又能猖獗几时?
他尚且无法完全掌控军政朝局,更何况后继嗣君?
只是这等谋算,纵然于密室内,都不能诉于至亲,更何况在此处?
郑国公、信国公虽为故旧战友,亲密无比。
但……
到了他们这个位置,谁又能真的信任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