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地就这样沉稳,眼神也重的好似有千斤,言谈更是说一不二,居高临下。
他自然不知道,贾琮如今虽然年幼,没经过什么事,可他前世却站在手术室中,手持柳叶刀,主持过不知多少生死。
话虽不多,可每一言都关乎生死,又怎能不重?
倪二不知道这些,只能归于贾琮天生贵人,愈发敬服。
却说前方,张元见世翰堂的东家林诚出来后,拱手做了自我介绍后,开门见山道:“林东家恪守祖法,敬畏先圣之言自是好的。
只是今日之事,到底情有可原,想必内中缘由不必某在多言。
还请林东家行个方便,给某一个薄面,卖一套书给她。”
林诚闻言,面色讷讷的看了张元一眼,又看向地上老妇,道:“还……还是别买了吧……”
“嗯?”
张元闻言,面色陡然一沉,不悦道:“这是为何?”
林诚忙摆手道:“不是不给张相公面子,也不是光因为祖法,世翰堂,世翰堂也卖书给普通人,只是……只是……”
“到底是何缘由?”
张元不耐烦道。
林诚苦恼道:“我真不是不愿卖书,实在是为了她好,我们世翰堂的书,忒贵了些!”
“噗嗤!”
张元生生被气笑了,围观百姓们一怔之后,也纷纷大笑起来。
都道世间无奇不有,今日真真开了眼了。
卖书的劝人别买书,原因是价格太贵……
那林诚却连连摆手,急的汗都流下了,慌道:“真的,你们别笑,我说的是心里话。”
见他如此,张元愈发失笑,摇摇头道:“真真没见过你这样经营书坊的,看来你不懂半点经济之道。
你说说看,你们世翰堂的书,到底有多贵?”
林诚涨红了脸,道:“别人家书坊,一套《四书章句集注》顶多二两八钱,可在我们世翰堂,差不多……差不多要……”
“多少?”
张元离的那么近,都没听清,周围百姓更是纷纷叫嚷起来。
好似这场大戏,比灯节还好看。
张元先挥手止住了众人的叫嚷,问道:“一套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你们世翰堂卖多少银子?”
林诚不敢抬头,声音稍大了些,道:“要,要八两。”
张元闻言,面色微变,再林诚的眼神已经不同了。
他以为能有三四两就不错了,谁知道……
周围人得知后也纷纷嘘声四起:
“黑了心了!”
“没见过银子是怎么着?”
“天下哪有这样贵的书?”
“真真是撞客了……”
林诚白胖的脸上,居然浮满了羞愧之色,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般。
倒是他身旁的伙计不愿意了,大声道:“这位相公老爷,我们世翰堂的书,都是用江南开化而来的桃花纸所印。
就是墨,也是徽地的绩溪徽墨,这可是鼎鼎有名的天下名墨啊!
您不信就先稍等片刻,小的去给您取一套来过目。”
说罢,也不等张元反应,就飞快折身回到书坊,没一会儿取来一套书。
将其中一册递给张元,大声道:“相公老爷是知天下事的文曲星,您给评评理,这样的纸,这样的墨,连刻版字迹,都是请国朝初年的天下书法名家木荣先生所刻。
我们世翰堂卖八两一套,难道贵了?
这只卖个本钱呐!
相公老爷,您是文曲星下凡,您给评评理啊!”
那张元连个举人都不是,此刻被奉为文曲星,心里别提有多酸爽。
不过他哪里知道桃花纸、绩溪墨的成本是多少。
只是细细翻看了下手里的《大学》,发现果然纸张洁白细腻,字迹清晰带有墨香,且书法清秀,的确是书法大家木荣先生的字……
就断定真真是好书。
翻看了两页,身旁的监生接过手来,也翻看起来,都是识货之人,纷纷点头称赞起来。
而张元见那伙计期盼的等他主持公道,缓缓点点头,道:“这书是极好的书,的确值这个价钱。”
“哗!”
围观百姓再次轰动,再没想到,世翰堂的书真有那样好。
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道声音,道:“你们世翰堂的书那么贵,谁买的起啊?”
小伙计一点不气虚,大声道:“所以我们东家有祖制,非着儒衫戴青衿者不卖。
我们世翰堂从没想过靠这书坊赚银子,也没想过把书卖给寻常百姓。
其实,也没想过把书卖给大部分读书人。
我们只卖给真正识书的,用得起这书的……”
伙计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嘟囔道:“反正我当了好些年的伙计,连同我爷爷起,一起都没卖过多少本,月月亏空,年年亏空。
你们可别嫌我们贪银子,但凡我们是贪银子的,早就改行做别的营生了。
哪怕把门铺出租出去都比这个强……
真真只收个本钱啊!
相公老爷,您是文曲星下凡,最明事理,他们不明白,您肯定明白我们世翰堂的苦衷。”
张元有些无奈,却还是点头道:“我明白,非着儒衫戴青衿者,不能明白圣人之言何其贵也。”
小伙计闻言可高兴毁了,一拍手跳脚道:“着啊!相公老爷到底是文曲星下凡,见识真真不凡!
要是都是相公老爷这样的明白人,纵然我们世翰堂月月亏空,心里也舒坦些。
可外面那些人说不明白哇!
我们东家偏还不许我们多嘴,只说就算是寻常相公老爷们,荷包里也不宽裕,还是让他们去旁的书坊买书去吧。
今儿这老大娘非要买书,照小的的意思,卖给她老人家一套得了。
可我们东家却非说,何苦来哉,不如让老人家多留些银子养老。
他自己倒贴进去几两银子,去外面买了套十三经,送给老人家。
真真是没法儿说啊!”
“就你多嘴!”
一直羞愧不已的林诚,喝斥了伙计一句后,干笑着对众人道:“诸位乡贤,小子实话实说,这家书坊,真真就没指望过它赚银钱。
不过碍于祖训,一直开着。
原也不是为了咱老百姓买书用的,家祖曾得乡侯爵,酷爱读书。
这书坊原也是为了勋戚子弟所开,只是后人不肖,不善经济之道,也就任凭其没落了。”
张元闻言皱眉道:“不是只卖着儒衫戴青衿的么?怎么成了勋戚子弟了?”
他虽是文官出身,可对勋戚子弟却是发自心底的不喜。
林诚忙解释道:“张相公莫急,我话还没说完。
卖给你们儒生,自是按原成本价卖的,一套八两,不赚什么。
可卖给其他人,一律三倍价格,二十四两!
原是指望能靠这个维持收支平衡,没想到这一亏空,就是六七十年。
到后来,也就再没指望卖给他们了。
他们不识货!”
这话张元等监生就太喜欢听了,国子监内也有勋戚子弟在读,可对那些傻大黑粗的傲慢蠢货,张元等文官子弟真真是深恶痛绝。
心情好,也不愿再耽搁太久,道:“林东家能有此见识,也算不凡。
既然张某出面了,也不愿让林东家违逆坚守了近百年的祖法,不如这样,我个人出银子,买一套十三经,送与这位老人家,全其一家慈孝之心,如何?”
“好!!”
围观百姓闻言,登时爆发出叫好声来。
各式各样的夸赞声,汹涌而来。
这一刻,张元自觉好似已经骑上御马在朱雀大街的御道上夸功了。
不过林诚却忽地面色涨红,激动道:“罢了,连张相公这素不相识之人,都能为这老大娘解囊相助,我这书坊东家又岂能吝啬?
我都亏空了几十年了,不差这一个,豁出去了,这套书,本书坊送了!
大不了,下个月只吃馒头不吃菜!”
说罢,对身边苦着脸的小伙计喊道:“邱三,去!取一套上好的十三经来,送给老人家!
另外,再欠你三月月钱。”
“哈哈哈!”
围观百姓都被这一对东家伙计给逗乐了,那坐在地上的老妇则慌忙道:“我有钱,我有钱!”
林诚不等张元开口,就道:“老大娘,你的银钱留给你自己使吧。
虽说如今我家也家道中落,不富裕了,可我到底还年轻,还能做事,你老却不容易……
我帮不了太多,只能送你一套书,就当这灯节节礼了。”
话刚说完,就见小伙计抱了一个不小的书箱走来。
“老大娘,你拿的动吗?”
伙计愁眉苦脸问道。
那老大娘来了精神,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激动道:“我年纪虽大,可一直在家种着田,有的是气力。
我给你银子……”
伙计虽想要,可看了眼板着脸的东家,到底没接,只道:“老大娘,快家去罢。今儿我要收了你的银子,满城百姓都得骂我是刁奴!
左右小的我吃住都跟着东家,欠仨月月钱就欠仨月月钱吧。”
老妇还想说什么,被哄笑的众人齐齐劝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