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静静的躺在那里,墨镜下的双眼始终在出神。
没有人知道,他在以江山为画板,勾勒他心中的世界时,要承担多大的压力。
数十万九边大军被他调离虎穴之后,一路上根本不可能整队出发。
一路稀烂的阵型,势必造成无数的落伍士兵,和逃兵。
这其中,将会引发多少起案件,谁都不清楚。
偷、摸、抢、骗、欺压甚至强女干、杀人……
不是说那些士卒是坏人,只是人数太多了,又被圈在九边十数年苦熬,难免会出现一批心理出现问题的士卒。
这种事放在后世都不能杜绝,更何况现在?
尽管贾琮已经安排了数千锦衣卫分七路沿线巡查,但这点人数撒在千里之途上,不过杯水车薪。
还要下令沿途各府县自守防备,若有乱兵浑来,严惩不贷!
这场拉练,其实也是一场大浪淘沙的过程。
筛洗掉的,是一些老弱病残和疏于训练的兵油子。
据贾琮推测,这些人,不会在少数。
对于这些落队之人,也不会任其自生自灭,造成社会动乱之源。
天家会拨付一笔银子,送他们回乡。
八十万大军,洗到最后,能剩下三十万真正能战之士,就很不错了。
他也是用这种方式,于无形中大裁军,精兵简政。
不然,朝廷养着几十万不能战的大军,早晚会被拖垮,只会肥了喝兵血的军官们……
也不知那些边军大将们,现在回过神来没有……
但贾琮也不怕他们想明白,太阳底下没新鲜事,还能让他们一辈子看不破?
看破也没关系,相对于灭国封爵的诱惑,淘汰些病弱老卒,对他们而言,不是损失不起。
甚至全部折损在安南战场上,只要能取得让天子和他这个太子满意的战果,那些丘八大将们也无所谓。
这无所谓道德不道德,一将功成万骨枯,原本便是天经地义……
对于这场战争,贾琮能做的并不多。
除却粮草供应充足,入安南地图尽量精确外,他甚至无法提供太多的新式火器。
只有那看起来唬人,但实际杀伤力并不算多大的初级手榴弹,能多供应些。
但也足够了。
剩余的,就靠入安南大军自己掌握罢。
有金军为帅,局中调遣,贾琮给予最大的信任。
军事也就如此了,至于齐鲁旱灾……
林清河到底还是压不住阵脚啊,贾琮难掩失望之色。
贾琮前世读书时,上网或者参加寝室卧谈,总觉得国家不请他和他的室友们去主持国事,是国家和民族的损失。
到过了中二年纪后,就渐渐不再关心这些事了,因为他终于明白,国家可能真的不会请他去主持中央,他又何必再为国为民操劳费心……
等再年长一些,接触到医院内的部分行政工作后,贾琮才明白里面的水到底有多深。
同时也渐渐明白,一个强势的科室主任,代表着什么。
贾琮原以为,林清河跟了宁则臣和赵青山这么些年,甚至还尝试着将赵青山按在河套不回京,想来有足够的手腕维持朝政平稳运行。
谁知道,他连山东粮价暴涨不休的困局都摆不平。
不是摆不平齐鲁省的难题,是摆不平朝堂上的难题。
齐鲁乃孔圣之乡,名臣大儒如过江之鲫。
也就造成了,山东之地遍地豪强士绅的局面。
其中,便以衍圣公孔家为首。
衍圣公孔家,是连新法都不曾触碰的地方。
曲阜的土地,悉数在孔家手中。
但是……
这一回,孔家做的却极让贾琮不满。
衍圣公孔传祯已经是近九十岁的老人了,据锦衣卫回报,二月份孔传祯因染了风寒后,便再没能好转过来。
贾琮已经派了两名御医连夜赶路前往曲阜,又另派二人,前往江南宋府……
如今孔府家业,皆由其长孙孔衍宾一手掌控。
今年山东大旱,孔府囤积了如山的粮米,却任粮价一日高似一日,始终不肯放粮。
甚至齐鲁的常平仓粮,都被他联合数大家族的族长,一并使了瞒天过海之计,给吞了下去。
这些事,朝廷心知肚明,然而林清河竟然不敢将孔家如何……
甚至,还将牖民先生孔传祯有恩于贾琮之事,当成了借口。
这种做法,让贾琮深失所望!
怪不得当初宁则臣选赵青山当接班人,赵青山之后,绕开了林清河和吴琦川,直接点了河道总督柴梁。
这位一手创建了新党的绝代名相,确实眼光精准。
林清河、吴琦川可成为完美的执行者,但却不能成为掌控者。
魄力太浅,大事糊涂!
事关国朝大事,一个不小心就会酿成民变,别说此事和牖民先生无关,就算果真是他老糊涂了晚节不保这般做,贾琮也不会念在旧情就纵容他。
公是公,私是私!
什么恩情什么体面比江山社稷黎民安定更重?!
连这点都弄不明白,也想当内阁首辅,军机处首席大臣?
“怎么呢?眉头都皱的解不开了……”
正当贾琮对林清河大失所望之时,忽觉得眉心被一只凉沁沁的手抚上,轻轻摩挲着,指尖细软凉腻。
他回过神来,将架在鼻梁上的墨镜取下,看到一张眉眼如画的俏脸,含笑的望着他。
贾琮肃然的面上登时转化成笑脸,道:“林妹妹怎出来了,不抹叶子牌了?”
黛玉抿嘴笑道:“老顽那个有什么意趣?家里老太太她们才爱顽呢……”
贾琮呵呵一声,身体在宽大的躺椅上往边儿上移了移,道:“来,你也躺下。”
“呸!”
黛玉轻轻啐了口,俏脸如敷了胭脂般羞红起来,咬牙道:“让人看了去,我还活不活了?”
她心中虽有灵性和小叛逆,但行动上,通常不会偏差半步,从不让人说嘴去。
贾琮也不强求,招了招手,让你彩嫔送来了一只锦墩,待黛玉含笑谢了人坐下后,他方笑道:“不用担心林姑丈,我使了御医和内侍日夜照看着,只会比在东府时更好。等忙完这一段国丧后,我再带你去瞧他。”
林如海为外臣,自然不能入住皇城。
所以贾琮就将他安置在东宫外崇仁坊的一处宅子里。
黛玉听闻此言,本就如氤氲着朝露的眸眼,愈发闪动着灵性的光泽,看着贾琮轻声道:“你且忙你的大事,父亲那里,我前儿就央叶姐姐带我去探望了,都很好呢。”说着,目光又变得温和轻软起来,问道:“朝廷里的事很艰难么?我从未见过你这般皱眉头过……”
贾琮笑了笑,道:“没事,只是有些人做事做的不好,让我有些生气。”
黛玉笑道:“若有人做事不好,你可以训斥他好好做啊。”
在她印象里,贾琮可不是个只会生闷气的人。
贾琮闻言笑的有些无奈,却耐心教道:“这朝廷啊,和家里不同。譬如一个首辅,就算你不满意,却也不能随意训斥,你得维护他的权威。不然的话,底下的官儿立刻就不把他放在眼里,朝廷的政令也就很难执行下去了。”
黛玉奇道:“那他做的差了也不能说?既然他做的不好,三哥哥何不换一个能做的好的?”
贾琮笑着伸手在她细嫩的俏脸上捏了捏,道:“就快了,如今这个只是暂代的。也就这几日,新首辅就要进京了。”
黛玉欢喜道:“那就好,连平儿姐姐都说,你这几日心情不好,她焦急的都上火了……”
贾琮点点头,道:“回头我同她也说说就好了。”
黛玉“嗯”了声,又看着贾琮问道:“你何时接宝丫头进宫?可别拖太久了,虽你送了宫花儿给她,可也抓了她哥哥,外人看了她的笑话去,她心里很不好过呢。”
贾琮见她如此善良,便笑道:“怎样也得过了国丧,不然不好往宫里接女人的。”
黛玉闻言,算了算,还有十来天,轻轻叹息一声。
她知道宝钗外面看起来随和,接人待事都好说话,可心里志气却极高。
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熬着呢。
当日她只当贾琮要一去不回,才不顾一切的跟了上来,要与他生死相依。
若是早知道他是进宫当太子,那夜她也不会跟上了……
她若不来,宝钗脸上也不会那样无光……
看出黛玉面上的黯然,贾琮心生怜惜,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和你不相干的,敲打薛家,原就是为了宝姐姐好。薛姨妈太过精于算计,薛蟠又无法无天惯了。若不提前敲打掉她们这些坏毛病,待宝姐姐入宫后,她只会更难。至于太子妃的位置,更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并没占了谁的,本就是你的。纵然没那夜那出,宝姐姐想上位也太难。皇商之家外面听着好听,可对天家来说,与家奴几乎无异。太后和父皇都不会愿意见到一个皇商之女来坐正宫的,你叶姐姐怕也不允许宝姐姐在她上面……我倒是不在乎这个,但人在这世间,不能太特立独行,凭添无数烦恼。”
说着,贾琮换了下躺的姿势,侧了侧身体,正面看着黛玉,轻声笑道:“若果真依我的心愿,就该把这位置给宝姐姐算了,左右你也不爱管理宫务。等天下太平了,朝局能够自主运行了,我就带你天南海北的到处逛去,圈在这金笼子里有什么意趣?至于名分,有没有名分,你都是我最疼爱的林妹妹,永远不会变的,就如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夜你要与我共同赴死的模样……”
黛玉闻言,红眼圈内泪珠儿都下来了,轻声道:“那……就让她来做太子妃?”
贾琮笑着摇头道:“还是算了,没的生出许多事来,都烦恼。林妹妹人好命也好,你家祖上三代列侯,又恩封一代。到了姑丈这一代虽没了爵位,却自己争气,中了探花郎。这样的家世来当太子妃,朝野上下,还有太后、父皇那边,都说得过去。何必为了一个名位,让大家都不高兴?”
黛玉轻轻嘟了嘟嘴,可爱之极,有些幽怨道:“可是我想和你一起去天南海北的逛逛,还有叶姐姐……”
贾琮笑着挤挤眼道:“可以变通一下嘛!等宝姐姐入了宫,你撒个娇,把宫务托给她和平儿姐姐。到时候让她们轮流留守皇宫,咱们出去快活!”
“呸!谁同你去快活……”
黛玉被偏宠成这般,本就娇媚的俏脸愈发笑成了花儿,却眸横秋水的看着贾琮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宝丫头最好强,你不让她当名义上的太子妃,却让她掌着太子妃的权来哄她,不让人小觑了她去,对不对?”
贾琮哑然失笑道:“我是让你去托付,不是我来开这个口,难道我藏的是这个心?”
黛玉反应过来,俏脸一下红了起来。
贾琮开口,和她开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若是贾琮开口,则代表剥夺了她这个太子妃的权力,她虽不看重,但心里总会有些坎儿。
然而贾琮让她自己去开口,则代表是她这个太子妃主动下放的权力,她能下放,自然也能收回。
被贾琮揭破小心思后,黛玉恼羞成怒,决定不理这个坏人了,起身就要回游舫中去。
却不想刚起身,却被贾琮握着手往躺椅上一拽,黛玉在轻声惊呼中失去了平衡,倒在了贾琮身上。
不给她抗争的机会,贾琮就吻上了她的樱唇。
黛玉满面娇媚,无力抵抗,只能羞涩的闭上了眼,任君采撷……
太液池上带着湿气的微风暖煦,池中蓬莱山上隐有钟声传来,似在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