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赵青山泪流不止,贾琮也动容不已。
早知他和宁则臣交情匪浅,宁则臣于他亦师亦友,甚至如父如兄。
现在看来,果真不假。
贾琮温言道:“太傅且先回家休息几日罢,如今国事繁重艰难,太傅刚才河套赶回,若不修养妥当,万一伤了元气,孤悔之晚矣。如今朝廷百废待兴,新法虽已打开了局面,但也非尽善尽美,这世上原无尽善尽美之事,还有待元辅与诸卿通力合为,继续开拓深入。压力重大,难处极多,若无一副好身体,是万万熬不下来的。”
若依赵青山之本意,是断不肯浪费时间的。
但如今他愿意听贾琮之言,便如曾经只听宁则臣之言一样。
再者,他也认为贾琮言之有理。
大为感动之下,便拱手道:“臣谢过殿下体谅,只是还请殿下赐下金牌令箭于少傅,臣歇得,他歇不得,要星夜赶路,前往山东。”
贾琮闻言,这时将才目光放在之前每每暗自打量,却看不出深浅的柴梁身上,问道:“这样急?会不会太急了些?”
柴梁的官话并不好,隐隐有两湖口音,但气度沉稳持重,躬身道:“殿下放心,臣无事。纵是赶路途中,也会按时休憩,不会急于一时。”
听闻此言,再见他如此气度,贾琮隐约有些明白,为何宁则臣如此看重此人了。
好强的个人风格!
相比之下,林清河等人就显得稀松寻常了……
见他如此,贾琮不再啰嗦,命王春取来一块他的监国太子金牌,他也仅有三块,让王春交给柴梁后,道:“少傅若遇难处,可凭此牌,调动山东锦衣卫,一应情报消息皆可获得。”
柴梁躬身谢恩,之后,随赵青山一道出宫离去。
……
待这二位能臣离去后,贾琮看向林清河等人。
平心而论,林清河、左中奇等人皆是手段上乘的精干之臣。
在外省督抚的位置上,也都不缺魄力担当。
只是到了现在这个位置,对于皇权国事,他们不敢再如在外省时对待百姓那么敢有作为。
有些过于谨慎。
不能说错,但对于首辅而言,就太不称职了……
见林清河等这会儿还没缓过劲儿来,贾琮呵呵笑了起来,愈发让诸臣面色变幻不定。
贾琮道:“孤早闻太傅性如烈火,刚烈正直,如今一见,果不其然。只是诸卿也不必妄自菲薄,做不好首辅,不代表没有作为。新法大行于世,诸卿皆功不可没。倒也没必要非都去当首辅,毕竟首辅只有一个……”
他这番话,令林清河等哭笑不得。
这可真不算什么高明的安慰。
不过紧接着他们就知道错了,贾琮这不是安慰:“先帝同元辅,还有诸卿,改革旧弊,推行新法,解万民于苦难中,功高社稷,青史之上,必有诸卿一席之地。为了新法能大行天下,自先帝始,便放弃了千百年来帝王所推崇的分权平衡之术,所为者何?不过希冀减少朝廷上臣子间的党争和内耗。自古以来,从未听闻过单纯因外敌入侵而亡国的皇朝。唯有内耗,唯有党争,耗尽了王朝的元气,才终会被外敌所入侵!所以,党争祸国,党争亡国!
这个世界远比青史记载的更为广阔,孤亦心怀大志。故而希望朝廷能将全部的精力,放于推行新法,造福百姓身上,以富民强国,绝不希望看到有人为了权势,为了私欲,拉帮结派,党同伐异。
若如此,勿谓孤言之不预。”
听闻这毫不掩饰的威胁,林清河等人无不抽起嘴角来。
林清河躬身道:“殿下,臣等……臣等绝不会不明大势,不明大势之人,也站不到此地。再者臣等与太傅同出一门,心中所怀抱负也相同,绝不会牵扯后腿,党争内耗。”
贾琮信了他的鬼!
之前也不知是谁想尽法子,不想让人回京。
许是看出了贾琮本也没隐藏的鄙夷,林清河等人哭笑不得,道:“先前臣等所为,也非为权势。主要还是因为太傅的性子……先前元辅尚在时还好,骂的狠了时,元辅总会出现,打个圆场,救臣等一救。如今元辅不幸薨逝,臣等心中实在畏惧……”
贾琮闻言呵呵笑了起来,道:“忍忍罢,不如此,太傅也震慑不住散漫朝纲。成事难自在,自在难成事,与诸卿共勉。”
林清河等人无言以对,只能告辞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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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三章 宁氏遗女
出宫之后,赵青山又叮嘱了柴梁诸事宜,最后道:“文孝,老夫知你治《左传》,信奉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然储君之姿,文孝当已见之。老夫曾极不喜当初之贾清臣,以为此子杀伐太甚,一味阿附先帝,无人臣风骨。但为君上,太子能杀伐果断,然又体恤民间疾苦,古之圣君,莫过如此。元辅在时,曾与老夫言:‘文孝之才,更甚你我,必可承继新法传承。’老夫深以为然。”
柴梁淡淡一笑,道:“太傅放心,我见储君如此,心中亦十分高兴。想来,先帝大行前,必是得知太子为谁,才安心的写下传位诏书。先帝曾与今上言,太子极类朕。”
这话赵青山不大爱听,肃声道:“太子仁德,怎类先帝?”
柴梁心中哑然一笑,知道赵青山彻底被太子折服,他也不欲多辩什么,时间会证明一切。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真要摊上一个昏君,或是武王那种的……
那新党才真的要大祸临头。
柴梁拱手道:“太傅珍重,下官这就赴山东一行了。”
赵青山见之,缓缓颔首,又再三叮嘱道:“文孝,务要勤于王事啊!”
柴梁忍不住笑着点头,道:“太傅安心,此行并无大难之事。”
说罢,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
永宁坊,赵府。
赵青山与柴梁分别后,乘坐官轿而归。
他如今贵为内阁首辅,更为监国太子的太子太傅,礼绝百僚,就是对上亲王都不落下风。
一应待遇自然飙升。
也许正因为换了官轿,所以回家时竟未被人认出。
看着永宁坊自赵府门前一直排出街道转角老远依旧看不到尽头的车马骡轿队伍,看着门楼下汇聚着不知多少身着朱紫官袍的官员,再看看被围在中间的长子赵炜,赵青山面沉如水。
官轿在一些指责插队声中缓缓上前,直到距离正门还有一箭之地时,便彻底进不去了。
相比于他被贬出京时凄凉的场面,此刻之车水马龙,却更让赵青山压抑不住心中怒火。
他自官轿中下来后,立刻引起了轰动。
原本聚集在赵府门楼下的无数高官或是京城名士大儒们,纷纷围上前来。
也有乖觉些的,边骂挡路的轿夫车夫,边指挥者挪移开道路,恭请元辅回家。
只是在无数寒暄声中,万众瞩目的赵青山,面色却愈发阴沉,目光也渐渐锋利逼人。
来客慢慢都闭上了嘴,想起眼前这位的脾性来,一个个不由头皮发麻。
赵青山长子赵炜似担心父亲太过得罪人,就想上前打个圆场,刚跪下要请安,就听老父森然之声传来:“跪着,我不叫你起来,便一直跪着。”
赵炜脸上虔孝的笑容登时凝固了……
赵青山却没再理他,也根本不考虑长子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再过几年,都能当祖父了。
他瞪着眼,扫过一众官员,缓缓开口道:“现在放衙了么?今日是休沐之日?平日里天天抱怨公务繁重,无暇睡觉,你们就这般操劳的?”
工部一官许自恃赵青山门生,赔笑道:“这不是特意来迎元辅归京么……”
“放屁!!”
赵青山当着上百官员之面,大爆粗口,怒声骂道:“一个个游手好闲,懒散成性,对公务敷衍了事,得过且过!我告诉你们,这种日子再不复所有。明日起,吏部官员全部开始京察,三个月为期,但凡办公拖延、滥竽充数靠蒙混过关的,一律罢黜!我大乾优容养士百年,最不缺的就是想做官的人。”说着又往那一排正准备往门房登记礼单手持红簿的队伍一指,声音愈发严厉,道:“平日里天天抱怨俸禄太低,不够养家糊口,这些又是怎么回事?名下的优免田太多了,还是贪污受贿了?把那些礼单都收起来,回头一个个查,看看他们哪来那么多银子!”
握了棵大艹的!
做官还有这么做的……
上门拜访的官员一个个唬的魂飞魄散不说,跪在地上的赵炜也都快掉下眼泪来。
这当官谁又能当一辈子?
就算能当一辈子,谁又能保证圣眷不衰?
一旦被天子厌弃,下场何其凄惨,宁则臣前车之鉴,难道很远么?
当年宁则臣当红时,场面比赵家大出一倍不止。
当时连宗室亲王都要给他家送礼。
可再看看现在,宁则臣的尸体放了那么久,还没下葬呢。
死后清冷不说,身旁连个家人都没有,就孤零零的陈尸在那。
宁则臣还好,只天子厌弃。
可按他老子这个做派,一旦圣眷衰退,连宁则臣都不如。
根本不用天子动手,今日在场的官员,就能把赵家从上到下撕碎了。
他老子可以不怕,可他真心胆战心惊啊!
而赵家门前的官员,再顾不得官身仪派了,一个个恨不得变成飞毛腿儿,要多快有多快的从这老杀坯跟前消失的远远的。
谁他娘的再登赵家门儿,谁就是大沙雕!!
等男客走的差不多了,赵青山目光又落在一众明显是官员堂客的车轿上,眉头愈发紧皱。
不过他没有再发作,对于儿孙的德性他信不过,但对老妻的操守,他还是信得过的。
这些事就交给她去办罢。
赵青山又看了眼面色煞白的赵炜,满是怒意的哼了声后,竟折身回到官轿上,过门不入,离开了永宁坊。
……
兴道坊,宁府。
第一家。
这里,曾是整个大乾最有权势的地方,极盛时甚至没有之一……
这里,曾汇聚了无数天下英才,共同支撑起了新法大业!
这里,曾诞生出一条条惠及亿兆黎庶的新法构思。
这里,曾经住着一位忠臣孝子,一位必将青史留名的春秋巨人!
当赵青山的官轿自宁府大门前落下,看到清冷的门前挂白时,他早已泪流满面。
元辅!!
推开了随从的搀扶,赵青山看到宁府门前竟把手着四名锦衣校尉时,面色一沉。
不过当又留意到这四名校尉的腰间都系着麻绳,面色又缓和了下来,问道:“尔等缘何在此?”
早有校尉上前见礼,道:“回阁老,卑职等奉我们大人……便是当今太子殿下之命,日夜为文忠公守灵。卑职等卑贱,不敢入内,便只能在门外守着,待夜间烧纸。”他并不认识赵青山,但认识赵青山官轿后的清凉伞,唯有阁臣才有资格配备。
赵青山闻言,目光在那校尉身上顿了顿,又看到门楼下的确放着一个铜盆,盆里还有些纸钱焚烧后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