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点头,碍于对方天子亲军的身份,没有多说什么,但心中却万千感念。
元辅生前,不知多少门生故旧日夜守在这里,只为见元辅一面。
可如今,替他守灵的,竟是锦衣卫……
没等赵青山感念太多,就听那校尉又道:“禀大人,今日早先,文忠公夫人和小姐已经回府,佥事大人命卑职等站最后一日岗便可归卫。”
赵青山闻言一震,隐隐激动道:“果真?”
问罢,也不等校尉回答,就大步往内行去。
那校尉怎敢说谎诓人……
若是礼教森严之族,内眷尤其是遗孀,是断不能见外男的。
但赵青山与宁则臣有通家之好,过户不避。
从来敬宁则臣夫人萧氏如嫂如母,今日得知寡嫂侄女归来,焉能不见?
入门直至前厅灵堂,早有宁府老嬷嬷往内传了话。
待至灵堂时,赵青山就看到萧氏和宁则臣爱女宁羽瑶母女二人,风尘仆仆之色未减,满面哀绝之容。
萧氏更是如同苍老了十岁不止,形容枯槁干瘦,哪里还有当年那个温柔贤惠,说话轻声细语总爱劝元辅和他早点休息,夜色已深的江南女子的影子?
赵青山双目泛红,以大礼拜道:“嫂嫂!兄长他……”言至此,哽咽难再言。
他如何忍心对形容已经枯槁至斯的萧氏说,他的兄长是被逼自尽的?
明面上,崇康帝还是给予了宁则臣较高的评价,文忠之谥,也是很靠前的美谥。
或许,瞒过萧氏母女,对她们来说更好些罢……
赵青山抬头看着神情木然的萧氏,强笑道:“嫂嫂,今日吾刚从宫里出来,太子殿下告知吾,说天家正在商议,让元辅灵位,配享太庙!从此以后,日夜受天家香火祭俸!殿下言,元辅之功,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必为大乾亿兆黎庶所铭记!还言,元辅所开创之新法,乃万世不易之法也!”
随着赵青山之言说出,木然哀绝的萧氏母女面色终于渐渐发生了变化。
萧氏眼睛落在赵青山脸上,声音暗哑的颤声问道:“肃卿,果真……果真?”
赵青山连连点头,道:“弟,安敢诓骗嫂嫂?”
萧氏看了赵青山一会儿,似信了,可又迟疑道:“可是,我听说,如今的太子,和……和老爷有仇,和……和新党,仇深似海……”
“绝无此事!!”
赵青山断然否决道:“此乃包藏祸心之人,妖言惑众!嫂嫂许不知,若非太子一力坚持元辅开创之新法,朝廷早为武夫兵家占据。嫂嫂和贤侄女儿归来前,相府为元辅守灵烧纸之人,便是太子亲自安排,连这灵堂,连这冰鉴,都是太子亲自过问操持的。弟今日归来才知,若非太子亲自安排,兄长他怕是……”
萧氏闻言,缓缓点头,面色好看了许多,不过她又看着赵青山问道:“肃卿,你与我说实话,果真是太子要请老爷的灵位配享太庙?若果有此议,我断没有不知之礼,天下也早已传颂,不至于让我娘儿俩,遭受那么多人情冷暖……”
萧氏端着长嫂的架势,止住了赵青山暴怒要追责的动静,喝道:“你先回我话。”
赵青山强压下心中怒火,被萧氏盯着,哪还有身为内阁首辅、太子太傅即将执掌整个帝国大权的威风,如在母亲、长姐面前犯了错的幼弟般,眼睛左右闪避了下,还是说了实话,道:“是……是弟求的太子殿下……”见萧氏面色骤变,又忙补救道:“太子也是认同的,方才那些话,真是太子所言,绝无半点虚假!”
萧氏闻言,叹息一声,道:“你糊涂!这等事岂有人臣开口讨要的道理?回头你就回了太子,配享太庙不求了,我家要不起这份荣耀,不能因为此事,连你也害了。肃卿,你不是不明事理,此事传出去,你哪里承受得起非议?连老爷也跟着落人笑柄!你去换个请求,就当我这个做嫂子的,最后求你一事!”
“娘……”
消瘦之极的宁羽瑶,抱住萧氏的胳膊落泪哀求。
而听出萧氏话中的决绝之意,赵青山更是目眦欲裂,大声道:“嫂嫂!!万不可……”
萧氏摇头道:“我的身子骨我自己知道,撑不下去了,我也不放心老爷一人在那面,没我的照顾,他连饭都能忘记吃,连衣裳都不知换洗,必会蓬头垢面。不能落个‘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的结局……”
不给赵青山和宁羽瑶说话的机会,萧氏对赵青山道:“你和老爷一样,都是做国朝大事的人,我信不过,所以不能将瑶儿托付。赣西宁氏族人这些年,非但没有得益于老爷,反因新法损失不小,恨我们的多,迎我们的少。老爷丧事传来,更是人人避讳不及,绝不能托付。
瑶儿的心事,我知道。之前实不可能,但现在……
肃卿,配享不配享太庙,于我家已没什么用了。老爷和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瑶儿。
当年清臣公子入曲江吟诵‘人生若只如初见’时,这个傻丫头便丢了心。
后来因为她哥哥的事……这些年来一直过的不如意。
现在好了,既然太子宽仁厚德,非但没有记恨老爷当年打压他,还为老爷设灵堂,为老爷操持后事,为老爷守了灵……
此莫非天意?
肃卿,我想送瑶儿进宫。”
“嫂嫂!”
赵青山闻言一变,简直无法理解女人的脑回路。
那可是配享太庙啊!
是自古以来,人臣最高的礼遇,是旷世荣耀啊!
就换一个送女儿进宫?
宫里那是好地方么?
萧氏看着宁则臣的棺栋,眼中闪过一抹哀思,面上却浮起了浅笑,道:“肃卿,你还是不了解你兄长。对他而言,权势果真那般重要么?他若一心谋夺权势,反而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他留给我的信里,最放心不下的,不是他的身后名,而是瑶儿啊!他也知道瑶儿的心事……”
赵青山闻言面色大为动容,双目泛红的看了看萧氏,又看了看宁则臣的棺栋,点点头道:“好!明日,明日弟就入宫,舍下老脸不要,也为侄女儿求个安身之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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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四章 最毒妇人心
“不行么?”
这还是第一次,武王否了贾琮的意愿。
慈宁宫寿萱殿内,贾琮面上带着微笑,看着武王。
武王摇头笑了笑,道:“太子,朕在景阳宫随师傅读书时,大学士葛敬城教孤的第一课,便是夫恩,唯出于上,此为不变之法也。若非知道太子秉性如何,朕都要怀疑,那起子新党文臣在欺负太子。”
贾琮呵的笑了声,道:“这倒不会……儿臣只是觉得,能以此尽揽新党诸臣之心,还挺合算。新党内,是真有不少人才。”
武王奇道:“你不让宁则臣配享太庙,他们就不为太子所用了么?”
贾琮嘿了声,道:“倒也不是,只是……”
武王笑道:“世上事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太子,有时候,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留一些余地,都要比做绝了好。配享太庙,何等重恩,岂能轻赏?如今那劳什子新法还未见出什么成效,倒是怨声载道。若非太子一意坚持,朕都想废黜此法……所以,赵青山那等官儿们若想死后配享太庙,或是让宁则臣受此荣耀,需先要做出功绩才成。太子,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贾琮面色认真,沉静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让太后看着心里都微微有些紧张。
太后最知道武王如何疼爱这个失而复得的太子,什么皇权什么帝位,都不如这个太子重要。
如今武王还强撑在这个位置上,便是为了给太子挡风遮雨。
可太后就担心,太子体会不到这份苦心,再闹将起来,那她就太心疼她这个苦命的幼子了……
万幸,一盏茶功夫后,贾琮轻轻呼出口气来,面上也重新浮现出笑容来,对武王道:“世事洞明皆学问,儿臣差的太多。此事若非父皇教诲,儿臣一下将恩施到了极致,往后就难办了。”
武王闻言大悦,道:“太子能领悟此般道理,可见天生帝王之姿!”
不过,贾琮想起赵青山极度渴望的样子,又有些纠结起来,道:“那儿臣如何同太傅说呢?”
武王哈哈大笑一声,道:“吾儿为太子,国之储君,还需要给谁交代么?你就告诉赵青山,是朕不准。但也不必将话说死,告诉他,想要让宁则臣配享太庙,就做好他们的差事,做出成绩来。如今国未强,民未富,倒是满天下的牢骚声,如此朝政,如何能享太庙祭祀之香火?”
贾琮闻言,眨了眨眼,呵呵一笑。
他本就生的肖母,这一笑,愈发灿烂俊秀。
武王喜欢不说,连太后都想起一事,道:“眼见就要出了国丧,太子也该娶亲了!”
武王笑道:“登基大典之后罢。”
一直在下面咬耳朵说悄悄话的叶清忽然用肩膀撞了撞黛玉,笑道:“要当太子妃了哦!”
黛玉羞的满面通红,声音细不可闻道:“你想当你来当,别说我!”
太后看了二人一眼,然后对武王不无担忧道:“皇帝,天家血脉太单薄了些……”
武王看了眼身旁的贾琮,微笑道:“不妨事的,这方面太子不肖朕。”
他终身只爱一人,甚至到了爱美人胜过爱江山的地步。
莫说从前,就是现在,他身边也只有一个古锋在照看,连个宫女都没有。
房间里唯一的女性,便是那张画着贾琮生母的画像……
而贾琮,Emmm……
太后却仍不满意,道:“圣祖朝时,宫中旧例,每三年选秀一回。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宫中捡选。除聘选妃嫔外,还会选些好的作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你哥哥当了十四年皇帝,除了头一年选了回,后几年又好歹选了回外,就再没动静了。后宫十二宫,如今连好些尚宫、女史、昭容、彩嫔都不足,空荡荡的没个人气儿,此非天家兴盛之法。”
她原本给武王送了好些宫人过去,却都被退了回来,让太后很是不喜,却又不愿违拗小儿子的意愿,但终究记在心里了,这会儿当正事说起。
武王还没出声,贾琮就连连摆手笑道:“太后太后,您可饶了我罢!孙臣今年才十五,刚当上太子就忙着选秀,非让人扣上好色昏聩的名声。我这还想干大事呢……”
武王闻言哈哈大笑,叶清嗤笑一声,也劝道:“老祖宗,还用您操这份心?元寿打小儿什么都亏空,就是不亏空女孩子。当年他过的最惨时,便是哄着贾家一群女孩子给他送吃的送穿的才熬了过来,如今东宫里的还不是全部呢!”
太后闻言一怔,随即眼睛都笑的眯了起来,道:“元寿小时候这般聪明?不过贾家那些人当真黑了心了,若不是太子不让,连哀家都要寻他们的不是!”
贾琮呵了声,目光淡淡的看了叶清一眼,叶清抽了抽嘴角,到底不再开口了……
如今贾琮身份终究不同了,而且这几日的表现,也惊艳到叶清自愧不如。
再加上太后因为武王的缘故,爱屋及乌,对贾琮的祖孙情渐起,虽还比不上她,但和武王一均匀,贾琮那边还要胜出一筹……
这让叶清心中每日都能生出地位减一的郁闷感觉……
就听太后又迟疑道:“若后宫都是贾家的人,怕不大好吧……”
宫中最忌讳一家独大,选秀纳妃,一门双妃已是恩宠之极。
再多,就过了。
贾琮闻言,见黛玉吃惊的望了过来,都不好意思了,忙道:“太后误会了,没有的事,贾家那些姊妹……”
话还未说完,就见东宫总管太监王春忽然猫腰进来,面色有些焦急。
跪地问完一圈安后,贾琮皱眉问道:“何事?”
王春答道:“殿下,东宫侍卫统领展鹏让奴婢速来慈宁宫见殿下,告知殿下,荣国府那边传来紧急消息,薛家小姐今日午时在大观园游船时不幸落水,救起时尚无事,可到了夜里就发起高烧来。贾家急急请了郎中来,可是……可是……”
“啊?!”
黛玉听闻此言,唬的面色惨白,颤声惊呼一声骇然站了起来看向贾琮。
却见贾琮似乎凝结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
武王见之登时一惊,忙唤了声:“太子!”
贾琮却没有反应,直勾勾的看着王春,眼神盯的王春打心底最深处发冷,磕碰了下牙齿,忙道:“太子殿下,薛家小姐人还在,人还在,只是……只是……”
见贾琮依旧一言不发,武王皱眉对王春喝道:“该死的奴才,话也说不全么?到底如何了?”
王春一个激灵,忙道:“只是现在昏迷不醒,药石不进,请来的郎中都已经束手无……”
他话没说完,就见贾琮霍然起身,大步往外行去。
王春连忙给太后、武王行了一礼,赶紧跟了上去……
太后见之急叫道:“太子,夜深了,万不可出宫!”见叫不停贾琮,又焦急对武王道:“皇帝,太子万不可白龙鱼服,深夜出宫。若有半点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武王宽慰道:“母后放心,太子非长于妇人手的懦软皇子,没回天家前,常年奔波,断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