悚然而惊的赵青山霍然起身,带动了身前的长几倒地,却也不顾,面色骇然道:“尔等竟有不臣之心?好胆!!”
贾琮忙双手下压,微笑安抚道:“太傅稍安勿躁,且听孤说完。”
赵青山如今到底还是尊敬贾琮,所以强按下不安和强烈的杀心,又重新落座。
王春忙喊了两个内侍进来,收拾完残局,又忙打发了内侍出去。
贾琮继续道:“票号,肯定是好事。若只以金银当货币,千两之上,携带起来便颇为不便,十分不利于运行周转。这个时候,能以便利的银票取代,是好事,但一定不能脱离朝廷的监管!”
赵青山眉头紧皱,看着贾琮道:“殿下,朝廷并无此经验呐。为了江山社稷的安稳,何不取缔?”
贾琮笑着摆手道:“太傅,有票号相对于无票号来说,终究还是进步的,也是对百姓有利的。朝廷不能因为户部的无能,就再让百姓受累,让世道倒退。朝廷不会,可以学啊。关键是,一定要做好监管。譬如日升昌这等大票号,朝廷不能一概取缔了账,但一定要安排户部官员和兰台寺御史进驻,监督他们收了多少银子,又发行了多少银票。此事一定要严格审核,否则一旦出事,便是祸乱天下的大事。而有了朝廷信誉做担保后,他们的商号非但不会损失,反而会更好,生意也会做的更大。当然,为此,他们需要付两成红利于朝廷。也就是说,包括日升昌在内的所有票号,朝廷都要派官员入驻监察,并且占两成的份子。”
赵青山:“……”
吃相太难看了吧?
贾琮摆手笑道:“太傅,这些银子,孤一文不取,连户部都不去沾,全部用于蒙学教化,兴教道,启民智。朝廷也不必用他们的银子来开辟财源,因为朝廷自己也可以开票号。有朝廷的信誉在,朝廷开的票号,只会更赚钱。”
赵青山皱眉道:“纵然如此,那些票号商贾,也未必会答应……”
贾琮摇摇头,声音肃然道:“这一点,没有任何可商议之处。太傅就将孤方才之言拿到朝廷上去说,票号要么被监管,要么被取缔。谁反对,谁就想造反!
对了,还有一事,算是给那些大票号一点甜头。锦衣卫会在接下来几年时间内,对各省的黑银号、黑钱庄、黑赌档、黑当铺、黑青楼以及欺压百姓的黑帮派豪强之流,进行强烈打击!将那些害人精坏东西,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能杀头的杀头,不够杀头的,就都流放到安南去。绝不能让良善百姓受这等人的欺负!孤在宫外时,见多了那些猖獗的坏东西,不杀不能安民心。如此一来,势力会清空一大部分小钱庄银号,想来那些票号商人会高兴。”
赵青山闻言,缓缓点头,道:“殿下言之有理,此事,臣会亲自盯着办!”
贾琮闻言笑道:“这是孤要同太傅说的第二件事……太傅,你知道诸葛武侯是怎么死的么?”
赵青山亦是人杰,闻弦歌而知雅意,刚硬的老脸抽搐了下。
贾琮道:“太傅,要学会给自己减压呢。以后的路还漫长的很,太傅是先帝和宁元辅留给孤最重要的肱骨大臣。孤都不敢想象太傅若是累倒后,朝纲会堕落到何等地步……”
赵青山闻言忙道:“殿下放心,臣身子骨还能坚持……”
贾琮摆手道:“这种事,谁都说不好的。太傅,纵然你还能坚持五年,可五年以后呢?孤之意,太傅还是要一点点放权,放权给你信得过的人。太傅可以亲自选拔出一批信得过的官员,调整朝廷官员。且内阁还不完整,一定要补全,否则太傅担子太重了,连睡觉的空闲都没有。太傅觉得哪些人合适,可以报与孤,孤一定准予。太傅,不要担心别人说你结党营私,相权架空皇权。孤相信你的……”
此言一出,饶是以赵青山坚如铁石的心性,都忍不住霍然动容。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君王一句“孤相信你”,更能让心怀凌云志、一心忠君报国的大臣更感动的?
宁则臣为何宁肯自尽,也不辜负先帝?
不就是因为当年先帝给予过他最大的信任吗?
然而纵然是宁则臣,先帝也没有让他按他的心思去布控朝廷啊!
这一刻,赵青山终于体会到了心中生出“士为知己者死”、“君以国士待吾,吾必以国士报之”的信仰,是何等滋味。
赵青山大礼参拜激动道:“臣,纵粉身碎骨,亦难报殿下信重之恩!”
贾琮忙起身,亲自搀扶起满面动容的赵青山,笑道:“孤也是不想看到内阁中党争内耗,朝廷还有太多的事要做。”
赵青山闻言,反而迟疑起来,道:“殿下,若是如此……臣自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能报得皇恩。可以后万一有心怀叵测之人窃据相位,那……”
贾琮微笑道:“太傅放心,孤心里有数。内阁阁臣,以五年为一任,每人最多只能连任两任。再者,内阁不能干涉军权,且孤不讳言,百官也会受到锦衣卫的必要保护……”
赵青山为贾琮的坦诚感到欣慰……
他点点头道:“若如此,臣则可以放心了。若殿下无他事,臣这就去按殿下之意办差去了。先将内阁重组起来!”
想到能有一个让他用起来顺手且放心内阁,赵青山为之振奋!
贾琮颔首笑道:“太傅请!”
看着赵青山大步走出养心殿,贾琮眼睛渐渐眯起。
其实他还是有些不地道的,因为赵青山组建起这一届内阁,注定是要披荆斩棘,做攻坚任务的。
少不得要背负太多骂名,为他这个储君,去遮挡明枪暗箭。
只收编天下票号这一新法,就足以让赵青山被群起而攻之。
世人如今都知道他这个监国太子圣明,正在学圣君垂拱而治。
一应朝政大权都被托付在太子太傅、内阁首辅赵青山手中,此法不是出自他手,天上的雀儿都不信……
等以后再重征商税,必会再激起千重浪。
再加上以赵青山的铁血手腕,必会重整吏治。
宁则臣对新党官员太过宽容了,为了推行新法,他在许多事上都让步极多。
这让赵青山十分看不下去,如今大权在握,势必会将极大一部分官员清出朝廷!
这当然也是贾琮想要看到的……
只是随着这些事一一做下去,赵青山的路也会越来越窄,他会成为真正的孤臣。
甚至他在士林官场上的威望,也会越来越少,终究政令难出长安城……
若遇到一个寡恩些的帝王,说不得就让他步宁则臣的后尘。
他甚至会比宁则臣还惨。
而贾琮唯一能做的,就是保留些人性,不彻底成为一种叫皇帝的生物,不让赵青山,步宁则臣的后尘,保他有一个安详的晚年,得一个善终,最后,配享太庙……
……
第七百一十一章 干将
慈宁宫,寿萱殿。
武王听闻贾琮说罢今日政事后,微微皱起眉头道:“太子是说,完全放权于首辅?”
自大明宫归来,贾琮知道武王必还在太后处等候。
如今武王每日除了大量的睡眠时间外,多在慈宁宫待着。
必要和太后一起见贾琮,施以关爱,来增加他对天家的归属感,也弥补他幼年的亏欠……
听闻贾琮说了他的安排后,武王面色担忧起来,道:“如此一来,相权大增,难免会威及皇权呐。纵然太子不怕,可后世之君,不可能人人皆如太子啊。”
贾琮解释道:“父皇,没有军权的相权,永远不可能坐大。所以天家只要死守住军权的底线,严禁军政勾结,再辅以锦衣卫把控,便能最大限度的保证皇权的稳定。父皇,儿臣以为天子不可能代代英明,但是首辅可以。无论是君权,还是相权,都要套上必要的枷锁。唐明皇李隆基初为君时何等英明,然而终究使得盛唐转衰。当然,儿臣也知道此事还是有风险。但果真后世天子昏聩到连军权都守不住,那么也怪不到儿臣头上。因为有没有这一出,他都守不住。
内阁首辅最多任两任十年,前五年渐渐掌权,后五年渐渐交权,等致仕后,严禁干政,人走茶凉乃是天理。这样一来,就算不能完全消除党争内耗,也能最大程度的减少。
这当然对皇权会是一种削弱,但是,儿臣相信,会极大的增加皇朝气运。没有万世不易的皇朝,但是,只要制定好规则,儿臣相信,会让改朝换代的时间,推迟很久很久,纵是千年也未尝不可。”
武王目光复杂的看着贾琮,轻声道:“太子已经着想的这样长远了么?”
贾琮闻言面色一滞,随即嘿的笑了声,道:“其实儿臣只是想多偷些懒,一来许多事儿臣都不懂,大乾那么大,国土广阔,人口巨万,发生的事也是千奇百怪,穷尽一生也未必能了解透彻。既然不懂,那么乱插手反而会阻碍朝廷正常运行。
二来,儿臣若果真如前代帝王那般勤政,事必躬亲,倒是能将权力抓在手中,可多半活不过八十……”
“噗!咳咳咳咳……”
凤榻之上,正由叶清和黛玉服侍着吃瓜果的太后听闻此言,一口将未咽下的西瓜喷了出来,又大声咳嗽起来。
活不过八十,这他么……
武王先关心了下太后,见她渐渐无事,脸上憋出的血红也慢慢消退了,放下心后,对贾琮笑道:“吾儿自当福寿延年……也罢……”
既然贾琮说出了他如此伟大的志向,对于武王来说,也的确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而且他相信,至少在贾琮这一代,以贾琮的心性手段,不会有人能危及其地位。
至于后世……自有他们的福祉,他也管不了那么远了……
因此,武王笑道:“太子自有成算,朕又岂有不支持之理?不过太子要记得,握紧军权。”
这让一旁的叶清看的眼热不已,自古以来,帝王之家何曾出现过这等场面?
……
“啧啧,太后和九叔是可劲儿的把你往昏君道路上宠啊!”
自慈宁宫出来后,叶清明媚的大眼睛里,满是嘲笑的看着贾琮道。
贾琮哼了声,没好气道:“你懂个屁!”
黛玉掩口吃吃一笑,却为贾琮辩解道:“我倒觉得三哥哥说的在理,指望代代帝王贤明不能够,可若能让宰相贤明,还是可以的。”
叶清一把搂住黛玉的削肩,威胁道:“你敢反叛?”
黛玉笑的灿烂,和贾琮对视了眼,叶清见这对“狗男女”当着她的面眉目传情,气的狠狠在黛玉脸蛋上亲了口,然后得意的挑衅贾琮。
贾琮都不稀得搭理她……
叶清也觉得没意思,安抚了下羞恼的黛玉后,道:“自古昏君出奸相,你那一套,果真遇到了昏聩君王,根本起不了作用。君王废黜贤相,再点几个奸臣当朝,皇朝衰败,也不过几年的事而已。”
贾琮呵呵一笑,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良策!”
叶清眼睛眨啊眨,看着贾琮,眼中渴望得知的目光快要融化了他。
可恨贾琮根本不知怜香惜玉,也不知相让,理也不理,气的叶清咬碎银牙!
她也不知道,贾琮哪来的这样多奇思妙想。
关键是,这些法子他似乎思虑了很长时间,颇有把握能够实现。
要知道就算是新党推行新法之前,宁则臣、赵青山这些人已经在外省地方上选过一县或一府,试行了数年之久。
绝非拍脑袋空想出来的……
但偏偏,连叶清都觉得,贾琮提议之事颇有许多可取之处,感觉成功率不低……
所以,她也就愈发渴望知道贾琮到底有什么底牌。
这世间能让她如此好奇渴望的事,着实已经不多了……
……
皇城,左银台门外。
内阁衙门。
赵青山对他遣人招来的三名官员道:“以后你们就在内阁当差。”
林清河和七八名内阁舍人都没反应过来。
什么鬼?
而那三名官员也是莫名其妙……
他们或是吏部司官,或是兰台寺侍御史,最后一人最夸张,只不过一户部郎中,区区五品小官。
在神京皇城各衙门内,随便丢一块砖头都可能砸倒一片三品官,可赵青山竟然会让一个五品郎中进内阁?
赵青山对三人道:“魏毅、范浩、董新,汝三人虽官声不显,但本辅早知道你们多年,汝三人皆是从州县做亲民官一步步进京的。论能为,论政绩,论在各部堂政务之精通,你们不输谁。只因脾性不好,不懂得为官之道,不肯逢迎上官,所以历年京察考功多不过中中,一直没得升迁。然若论资历和能为,纵是当个二品侍郎也足以。
今本辅得监国太子殿下信重,准许自组内阁,以避免党争内耗。你们三人先入阁以舍人之身历练一年,分担阁务,若依旧勤恳苦干,敢于担当,不负殿下众望,当升任阁臣,官居一品!
不用担心脾性不好会得罪人,论不会当官,本辅敢认第二,国朝何人敢认第一?然殿下依旧唯才是举,宽容于本辅。
你们也不必怕,好生办差事,效忠皇命,自有你们出头之日。”
魏毅、范浩、董新三人被这忽从天下掉下来金馅饼给砸的七荤八素,魏毅、范浩自是震惊到麻木,董新头发都花白了,眼中老泪忍不住流下,道:“下官贞元十六年得中二甲进士第三名,心怀凌云志,愿革天下之新。正合殿下那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然而却不想,因直言敢谏,得罪上官,贬至琼州。浮沉十载,连续三任岁考皆优,点入都中为官。原以为,当可施展一身所学,以偿平生之志。却不想,只因不尽附新法,卷入新旧党争,再度沉沦十余载。至今,至今已有二十四年。官居一品,官居一品……”
赵青山沉声道:“子诚何以言之沉沦?本辅冷眼旁观多年,子诚从未自暴自弃怨天尤人,始终埋头苦干。若非子诚实干勤勉,你那些上官也不会容忍你这臭脾气,始终把你留在部中。再者,这些年的辛苦也不会白费,从今日起,你以舍人之身行走内阁,分管户部。用你这些年的所学所见,好好敲打那些自以为是无法无天的蠹虫!本辅明白的告诉你们,将你们破格拔入内阁,是本辅以项上人头同殿下担保的,为的,就是拨乱反正,正本朔源!!
你们不要以为这是好活计,是让你们当大官享福受用的,这是让你们去得罪人,让你们去破坏官场上和光同尘的规矩。你们必会被士林唾骂,必会被黑心之贼侮蔑诋毁,你们甚至会因此背负上想都想不到的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