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你本就有乡试资格,不好再与外面的童生争那一份名额,你亦该列于名榜之上,风光一番。
吾为藏书阁教谕,自你入监以来,凡在监之日,日日见你于此苦读。
再加上天资不俗,名师指点,今岁秋贡,当有把握矣!”
少年淡然一笑,躬身自谦道:“先生过赞了,学生习文日浅,行文多有不足。
家师亦言火候未足,还需再磨砺二年,再思下场中举之事。
不过今科倒是可以先入场试一试,见识一番。”
教谕点头道:“善。”
又闲谈二三言后,少年方告辞出门。
看着少年消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前,教谕眼中闪过一抹惋惜之色。
他是知道这个监生背景的,除了是勋贵子弟外,还是当朝大司空,旧党魁首之一工部尚书宋岩的入室弟子。
原本是极清贵的身份,前途当坦荡无量,尤其是其本人还这般知礼勤学。
只是……
想起朝中日渐式微的旧党,短短半年内,连续数员旧党大将被流放出京。
使得旧党于中枢的势力大减,根基动摇,一时间颇有风雨飘摇之惑。
谁也不知,旧党何时彻底衰败下去。
这少年的前途,也就跟着蒙上了一层阴影……
若他今岁下场,于秋贡上取得佳绩还好。
若是等旧党彻底一败涂地,日后大肆清算时,少年身上旧党的烙印,怕会让他一辈子都难在科举之道再进一步。
可惜啊,这等天资……
心中一叹后,教谕摇摇头,回到中重新查检起书籍来……
……
“清臣啊,你怎么又误了时间?我不是说今日,今日误了时间不妨事,可日后金殿传胪时忘了时间,岂不要糟?
忘了金殿传胪还不算太糟,可日后为官,担着天下苍生的气运,若因忘了时间而误了苍生事,那如何不得啊!!
我为天下苍生哭……”
出了藏书阁,一白衣儒衫的儒生,十五六的样子,相貌“奇伟”,看着赶来的少年痛心疾首道。
这白衣儒衫少年,亦是国子监学生。
出身琅琊陈氏,名然,字子川。
其父为山东巡抚陈如安。
许是因为出身名门,又在孔圣故乡,所以此人颇有些“敢为天下先”的气魄和心怀。
只是他相貌特殊,因此说这种话时,好笑气更重……
旁边一圆脸小眼的少年就没那么高深,他嘟嘟囔囔埋怨道:“小师叔真是不讲理,分明约好了时间,却又误了过去。
这会儿也不知道表兄到底进了几甲,我还饿着肚子……”
“子川兄,吴凡,今日是我的不是,误了时间。等会儿去了朱雀街,我请东道为二位消怒。”
少年拱手赔礼道。
那圆脸小眼的少年,是司空府太夫人吴氏的侄孙,姓吴名凡,因还未取得功名,所以尚未取字。
而那身着月白浅青儒衫的少年,便是已在国子监读了二年书的贾琮。
因于去岁顺天府童子试中取得佳绩,其师父宋岩与亲长贾政相商后,赐其字“清臣”。
这是前唐颜真卿曾用过的表字。
为贾琮取此字,除却因为他同样工于书法外,更重要的,是宋岩和贾政希望贾琮能像颜鲁公那般忠正刚直。
宋岩曾与贾琮言,每见文忠公之字帖,都仿佛见其于万千叛军中,痛骂李希烈之刚烈风骨。
不过吴氏却曾悄悄对贾琮说过,宋岩和贾政之所以给他起这样一个表字,也是希望用颜鲁公之刚正烈气,缓一缓贾琮愈发清秀的相貌……
两年过去,贾琮长高了许多。
每日的坚持锻炼,和不缺营养的饮食,让他远比寻常十二岁的孩子看起来高许多。
然而面相也随之长开,愈发清秀非凡。
当年被圈禁在贾府东路院假山后,只能靠人偷送些点心勉强度日的稚童,如今已长成了如玉少年。
不过,许是宋岩和贾政起表字的苦心没有白费。
尽管贾琮相貌愈发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但任谁看过他的眼神,都不会以为他是个柔弱可欺的人。
因为那双漆如点墨的眸眼中,目光从不飘忽,眼神坚毅果敢。
一看就是主意极正之人。
这也是这二年来让贾宝玉最心痛之处……
他以为好生生的一个清白人,分明姑娘一样尊贵,却配上这样的眼神……
实在是焚琴煮鹤,好似一朵鲜花上生了柄刀剑,白瞎了这样好的相貌。
他不知几回建议贾琮,眼神该温柔多情些……
不过颜值高的人,总还是会有些优点,譬如容易得到谅解。
听到贾琮的赔情,陈然和吴凡也不好再怪罪他了,便揭过了这茬。
三人作伴出了外舍,一起往国子监外走去。
……
今日三月十八,正是殿试放榜,金殿传胪之日。
宋华今岁二月参加会试,成为贡员,且名列前茅。
是这次殿试大魁天下的热门人物。
再加上为人忠厚,待人至诚,与贾琮、陈然、吴凡交情都极好。
所以三人今日相邀,一起来看其御街夸官。
出了国子监,三人没上马车,而是顺着通义坊往北,绕过国子监,沿一条南北向的街道向上走去。
到了行人稀少处,陈然面上浮现忧色,道:“不知子厚兄今科能列几甲……”
吴凡小眼睛一眯,相貌颇有喜感,笑道:“以表兄的学问文章,三鼎甲应该没问题。”
陈然看了眼默不作声的贾琮,叹息一声道:“哪有这样简单?据我所知,许多人都将此次金殿传胪,与旧党存亡风向挂上了钩。以子厚兄之才,就是大魁天下都无可厚非。
但若旧党不得人心,不得天心,那么……
赐个同进士出身,也不是没有可能。”
同进士,便是三甲。
“谁敢?!”
吴凡小眼睛瞪的溜圆,厉声道:“那算什么?那是在羞辱我表兄,羞辱我姑爷爷!”
陈然嘿了声,咬牙道:“之前新党那群厚颜无耻之徒,借京察一案,连将吏部天官,吏部右侍郎,大理寺少卿等旧党重臣,一并牵连左迁出京,谁人不知这是冤案?宫里不知?军机处不知?
可那又怎样?
嘿!我算是瞧明白了,有人根本就是想借新党的人,铲除当年贞元朝的老臣!”
说罢,又看向贾琮。
贾琮面色分毫未变,莫名其妙道:“你看我作甚?”
陈然气笑道:“每回我们分析朝政,你都一言不发。如今火烧眉毛了,你还事不关己?大司空待你可是比待子厚还亲厚!”
吴凡连连点头附和道:“这二年来,小师叔在尚书府里的地位每日增高,可怜我和表兄,地位日薄西山,连姑祖母都不喜欢我了,前年她老人家还夸我长的喜庆来着,如今就只剩嫌弃了……”
贾琮呵呵笑道:“你是长的喜庆。”
陈然一拍吴凡肩头,笑骂道:“我是在说这个吗?”
回头又对贾琮道:“清臣,你就忍心眼睁睁的看着朝局糜烂,国将不国啊?”
贾琮见他一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悲壮神色,眼中闪过一抹无语之色。
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大学宿舍内那些忧国忧民的政治生……
倒不是坏事,只是,觉悟高是好事,可也总要有自知之明才是。
贾琮对心忧苍生的陈然道:“子川兄,你觉得,你能想到的这些,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能否想到?你能看到的这些,先生和旧党大臣们,能否看到?
他们是都耳聋眼花了吗?”
“这……”
听着贾琮犀利之言,陈然眨了眨眼,不知该如何措辞反驳。
其实他心里是这样认为的……
贾琮又笑道:“忧心国事是好事,可人总要清醒才能处事。
不要把别人想的太无能,举世望去唯我独才……
我素来不掺和你们议政,一是因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二是因为我有自知之明。
不是我不关心先生他们的处境,只是我从不高看自己的智慧。
如果以先生他们浸淫了一辈子的官场经验都无法破解的局势,那么我想我们若是轻举妄动,只会变成妄自尊大的猪队友,反而会更加坏事……”
“清臣,你……”
陈然被骂成猪队友,面色一阵青红不定,又气又急道。
贾琮呵呵一笑,缓和了些语气道:“子川兄放心就是,我虽不解朝局到底如何,可我想,无论如何,朝廷总要保证朝局的平衡才对。
就算真的到了崩坏的地步,以先生在士林中的德望,了不起也就是迁官出京,去外省做官而已。
又能坏到哪去?”
陈然闻言登时跳脚道:“清臣,你在说什么?若是将这朝政交给那起子重利忘义只知敛财的新党,这天下苍生……”
“哈哈哈……”
贾琮还没反应,一旁的吴凡就乐开了坏,对贾琮坏笑道:“你和他说这些做什么?你直接问他,子川大公子,何不和我一起日夜苦读,待考中了解元会元中元,日后当了宰相,岂不是想怎么忧心天下苍生就能怎么忧心了?”
贾琮闻言一笑,看着满脸僵笑的陈然道:“对,子川兄,吴凡说的在理。
空谈误国,只说不做非我辈该行之事。不如从明儿起你和我一并早一个半时辰起床读书罢!”
陈然面上的忧国忧民之色瞬间清扫而空,换上了悻悻之色,嘟囔道:“我疯了我,要是和你学,又何苦被老子赶到这来读书……”
若是正经好学的,自然不用走荫监之路。
见贾琮和吴凡都嘲笑他,陈然好似不觉,又变回之前的脸色,满脸忧色道:“你们莫以为我只是说着顽,我心里是真的在担忧国事!
清臣,我是说真的,这个时候,咱们若不出山,奈天下苍生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