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旭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做一个孤臣，也无所谓。”
“孤臣是没有好下场的，”尤登阁道，“一个都没有。”
孤臣，就是指那种站在了朝廷所有官员对立面的臣子，只能够靠着皇帝的支持，在朝廷为官。
可能会得到很大的提拔，但是得罪了整个文官系统，就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不管是当时做事要受到很多掣肘，就算是身后名也会大大的受累。
皇帝在的时候还好说，等到支持的皇帝不在了，那就是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甚至有时候支持他的皇帝，为了平息大臣们的怒火，也会把他推出去献祭。
孤臣不好当，孤臣也不会有好结果，这是当官之人都有的共识。
“只要能够让这个国家富强，有没有好下场都无所谓。”池旭说道。
“你主持这件事情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了，你还能指望你倒下去之后，这件事情能够继续下去吗？这个国家能够富强吗？”尤登阁有一些讽刺的笑着说道。
池旭沉默了起来。
选择对抗整个文人体系，推行教育改革，他对自己的未来已经非常的悲观了。
要挑战那么一个庞大的体系，所遭遇到的反噬力量会非常强大。
改革得越深入，反噬的力量就会越大，能够很轻松的就将他给吞噬进去。
生死已经置之度外，可是他最担心的一个问题就是人亡政息。
他倒下之后，教育改革就没有办法推行下去，这个国家还是会恢复到以前的老样子。
尤登阁道：“天下这么大，人口那么多，你推行教育改革，涉及到多少的人口？多少的官员？想着做一个孤臣，就将这件事情给推行下去，池大学士，我该怎么说你？说你天真呢？还是说你幼稚？”
池旭涨红了脸，说道：“皇上圣明，他对这件事情非常的支持，我相信教育改革肯定能够成功。”
“呵呵，皇上圣明”
尤登阁突然冷笑几声。
他听不得这样的话。
“怎么？尤大学士不认为皇上要我推行教育改革的决策很圣明吗？”
池旭问道。
“一个亡国之君的垂死挣扎而已，有什么圣明的？”尤登阁嗤笑道。
池旭一惊，心里还有一些生气，道：“尤大学是何出此言？皇上待你可不薄。”
“待我不薄吗？”尤登阁冷笑，“我真希望池大学士有一天能够体会到皇上是怎么待我的。”
“尤大学士可以说一下，”池旭毫不客气的说道，“我只看见了皇上登基之后，并没有对当年提出换储之议的尤大学士提出任何的惩处，甚至尤大学士想要辞职，皇上也是一再留劝，现在批准了尤大学士的辞表，也以太傅的身份让尤大学士致仕，礼遇甚隆，没有看出对尤大学士有刻薄寡恩之处。”
“你也说了，那只是你看到的，你没看到的东西很多。有些事情，是我家门的耻辱，没有办法告诉你，但是那个皇帝绝不是你想象中的仁厚之主，以后你也不要在我面前歌颂那个无德的昏君。”
说到这件事情上，尤登阁涵养再好，也忍不住气愤，说道：
“有了这么一个昏君，尧国亡国已是必然。”
池旭脸上变色：“尤大学士，你这话有一些过了。”
“你需要听我讲假话吗？”尤登阁冷笑着说道，“我说尧国国运绵长，难道你就会相信吗？池大学士，你真的以为你做教育改革，就能够改变尧国灭国的命运吗？”
“改革下去可以让尧国的老百姓生活得更好，国力更加强盛，这一点尤大学士你不会不承认吧？”池旭问道。
“我当然承认，”尤登阁说道，“但是你更应该承认，你的国力再强盛，也不可能抵挡得了关外方浩的入侵。你弄的那一套，怎么都制造不出大炮来。何况方浩那边不只是有火炮，还有火枪。”
“火枪？”池旭愣了一下，不知道尤登阁说的是什么东西，他从来没有听说过。
“池大学士，你去关外那一趟，对关外的了解并不深入。”
尤登阁语气里带着一丝讽刺，说道：
“方浩那边最为可怕的不是火炮，而是火枪，只有几斤重，携带方便，也能够发射弹药，杀人于数百步之外，比火炮要方便得多。”
第五十八章 帮忙
有一些情报池旭没有办法打听到，因为他并不是收集情报的人才，他是以一个官员的身份去关外，有着很多掣肘。
去考察大炮的时候，他也只是向方浩要求看大炮怎样操作的，所以方浩也没有带他去看火枪营的情况，所以他并不知道有火枪这回事。
但是尤登阁有着他的收集情报的渠道。
——确切的说那不是他的渠道，而是郑绪的渠道。
聚宝商行就是京城的那些将门联合在一起开的商行，而郑绪和那些将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想要获得那边更加详细的情报，实在是太容易了。
只要有心，就可以知道。
所以尤登阁才知道，方浩那边最具有杀伤力的并不是移动不便的火炮，而是火枪。
见到池旭对火枪一脸的懵逼，尤登阁向他详细的解释了火枪都有着一些什么用处，听得池旭脸色大变。
以前他还有着一个想法，那就是火炮移动不方便，内地的路并不是那么的好走，方浩的军队想要投送到内地来，首先要修出一条高质量的路来运送火炮。
他认为只要破坏他们修的路，就可以阻止他们的到来。
破坏一条路，比修一条路可要容易很多。
可是如果有火枪这种东西，只要人能通过的路就可以了，不存在移动不方便的问题了。
他不由得问道：“如果火枪有那么厉害，他早就可以打过来了，为什么还不动手呢？”
“你觉得他为什么还不动手呢？”尤登阁反问，“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跟他不熟，无从揣摩他。你见过他几次，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的为人，你觉得他为什么现在还不动手？”
池旭沉默了起来。
如果一般的将军拥有了这样的实力，肯定早就已经造反了。
方浩现在迟迟没有动手，肯定有着他自己的原因。
方浩从来就不是一般的将军，池旭认为，比起打仗，方浩治理国家的手段更为高明。
为什么他拥有了这样的能力还不动手呢？
“我对方浩并不熟悉，但是我想一想，他现在不想动手，应该是想要一个完整的天下，而不是一个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天下。”尤登阁说道。
没有任何理由就来造反，肯定会招致天下的反对，就算是打下了这个天下，以后还会招来不断的骚乱，对治理这个天下有着很大的难度。
池旭道：“尤大学士是很希望方浩来当这个天下的皇帝吗？”
“是的。”尤登阁点头说道。
虽然这是大逆不道的话，可是这里没有外人在，他不怕说出来。
池旭只是一个孤臣，虽然已经入阁了，可是在朝廷并没有培养出自己的势力，想要治他的罪，也没有那样的能力。
“既然尤大学士那样想，为何又要支持我入阁，支持我推行教育改革？”池旭问道。
尤登阁微笑道：“因为你现在这样做，就是在帮方浩，所以我支持你。”
池旭一愣：“尤大学士何出此言？”
他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他还是希望自己推行教育改革，能够让尧国变得更加的强大，最好是阻止方浩造反。
“方浩当皇帝，肯定会将他在关外的那一套推行过来，可是现在不管是人才的储备，还是财富的储备，他都没有那样的能力将他那一套推广到全天下。你现在来推行教育改革，不就是提前将他当上皇帝之后要推行的东西给推行起来吗？”
说完这些话，尤登阁笑着问池旭：
“池大学士，你自己说说，你这是不是在帮助方浩做事？”
池旭辩解道：“我这是在为朝廷做事，我是要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加强盛起来。”
“错了，你只是在帮方浩做事，帮他培养人才，帮他推广科学。”尤登阁说道，“你自己也清楚，按照你现在做的那些事情，根本没有办法让这个国家有抵抗方浩的能力。”
池旭胀红了脸，说道：“尤大学士，你这是在污蔑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没有一丝一毫的想法是为了方浩。”
“我相信你真的是这样想的，但是，从事实上来讲，你就是在帮助方浩。”尤登阁道，“你解决了方浩很大的麻烦。”
“我不是在给他解决麻烦。”池旭说道。
他苦心孤诣，为的是要延续尧国的气运，可不是为了帮助方浩。
特别是从关外回来之后，正统皇帝对他的恩遇可以说是非常的高，他觉得自己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为这个朝廷延续气运。
现在尤登阁竟然说他是在给方浩帮忙，他觉得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他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说法。
“我说的是事实上，你给他解决了很大的麻烦。”尤登阁说道，“他现在之所以还没有起兵造反，一方面应该是缺乏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另外一方面则是他还没有能力得到这个天下之后，将他关外的那一套推广到全天下。”
他这样向池旭分析：“如果他得到了天下，关内的老百姓日子过得比关外的要差上很多，那些老百姓肯定会有很大的怨言，觉得自己生活得甚至不如关外的异族人，这对他的治理有着很大的不利。”
“但是他要在全天下推广他那一套，让所有的老百姓都能够吃饱饭，让所有的孩子都能够获得免费教育的机会，不论是物资上的储备还是人才上的储备，都远远不够。”
“但是这方面，池大学士你帮上了他，”尤登阁笑着看着池旭，说道，“你帮他来培养教育的人才，你帮他推广技术，让民间拥有着更多的财富，让国力更加强盛，让他打下这个江山之后，就拥有那样的条件，可以迅速的推广关外的那一套。”
说完这些，他问池旭：“池大学士，现在你还认为你不是在帮他吗？”
池旭沉默了很久。
他不得不承认，尤登阁说的是事实。
他推行的教育改革，根本就没有办法对方浩造成威胁，反而是提前帮方浩入主中原打下了基础。
他问尤登阁：“你让你手下的人来支持我，就是因为这样可以更好的帮到方浩吗？”
第五十九章 君为轻
“我跟方浩一点都不熟，我也已经离开了官场，再没有当官的想法，他当上了皇帝，对我没有任何的好处。”
尤登阁突然叹息了一声，说道：
“但是，只要他能够推翻这个昏君，我觉得我应该要支持他。而且我认为他当上皇帝，对这个天下所有的老百姓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池旭忍不住说道：“我不知道皇上对你做出了什么样的事情，使得你对皇上有那么大的怨念。但是，尤大学士，你也是饱读诗书的人了，你觉得因为你的私怨而推翻朝廷，这样的想法好吗？”
尤登阁反唇相讥：“池大学士你也是饱读诗书的人了，你觉得是一家之天下重要，还是天下人之天下重要？你在关外也呆了那么长的时间，明明知道谁当皇帝才能够让老百姓过得更好，但你还是选择让老百姓过得不好的那一个，你这样的想法好吗？”
池旭一下子被说的哑火了。
讲道理，读书人有的是道理可讲，不管是做什么事情，都能够扯出一堆冠冕堂皇的道理。
而且从圣人之言来讲，尤登阁摆出来的道理比持续摆出来的道理更大。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是古之圣贤排出来的次序。
忠君爱国固然是文人的美德，但是，和社稷相比，那又要低上一个等级。
和老百姓的富足相比，社稷又要低上一个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