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一口答应下来:“胡部堂放心。锦衣卫是咱们自家地盘,这点事儿我还是能帮您办的。”
胡宗宪道:“老六,那我就代三个不成器的儿子谢谢你了。我们在淳安县歇息一晚,明日便回杭州,巡视海防。唉,其实,有戚继光在,海防固若金汤一般,也没什么好巡视的。”
第二天,胡宗宪和贺六先与李时珍告了别。李时珍从淳安出发,直奔武夷山寻找十几种特殊的草药,为编著《本草纲目》做准备。
告完别,贺六和胡宗宪乘着一辆马车,回到了杭州。
浙江巡抚赵炳然将钦差行辕设在了总督衙门内。
贺六刚回行辕,刘大便神神秘秘的凑了上来:“六哥!胡宗宪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贺六一脸疑惑:“狐狸尾巴?什么狐狸尾巴?”
刘大得意洋洋的说道:“都说胡宗宪是个清官。现在看,呵,只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罢了。私底下还是做着贪赃自肥的事儿!”
贺六奇道:“为何这么说?你拿到什么证据了?”
刘大道:“六哥。您久在锦衣卫,应该清楚,各位太保在官场之中都有自己的耳目。浙直总督衙门何等重要?我做了几年北镇抚使,自然在总督衙门安插了自己的耳目。”
锦衣卫耳目遍天下。刘大在总督衙门里安插几个耳目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贺六问:“你的耳目给了你什么消息?”
刘大压低声音道:“胡宗宪在去淳安之前,给了管家胡安九个两尺见方的锦盒。他让胡安在腊八节,也就是明天,将九个锦盒送回老家绩溪!整整九个锦盒啊,里面定然都是银票和珠宝!”
贺六有些奇怪:“你的意思是,胡宗宪知道自己要倒,所以想转移贪污得来赃物?”
刘大点点头:“定然是这样。”
贺六情不自禁的笑出了声:“呵,普天之下谁不知道胡宗宪是大清官大能臣?你竟说他有九个装满银票的锦盒?你太高看胡部堂了!我看,就算他将手里的银子全兑成铜钱,也塞不满九个两尺见方的大锦盒!”
刘大道:“六哥。难道你忘了前任礼部侍郎万安良了么?在你找出他家那四根大银柱子之前,谁不说万侍郎是世间难寻的大清官?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那个内应,是胡宗宪身边的人,这消息绝对是可靠的。”
刘大的话很在理。贺六心中生出了三分的疑惑。九个锦盒?难道胡宗宪真的是在转移什么赃物?
贺六道:“如果真是赃物,胡宗宪为何要让管家在腊八节,也就是明天才送到老家?在我们来之前就转移赃物不是更妥当?”
刘大侃侃而谈:“兴许是胡宗宪掐算准了您这个钦差到杭州的日子。想先探探您的口风。若是他官位保得住,他就不往老家转移这笔财宝。横竖明日就腊八了!咱们看紧了他的管家胡安就是。一旦胡安带着这九个锦盒出总督府,咱们就来他个人赃并获。”
贺六心想:刘大跟严党关系匪浅。按理说应该护着胡宗宪。而今却铁了心要落井下石害胡宗宪。难道说,严嵩、严世藩失势之后,刘大暗中投靠了裕王党?
第二天大清早,贺六正搂着白笑嫣做大梦呢。卧房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贺六起身,打开门。门前站着刘大。
刘大低声道:“六哥。胡安在门口装马车呢!装的正是那些二尺见方的锦盒。我让咱们手下的力士盯着他呢。咱们现在出去,就能起赃了!”
贺六道:“哦?真有这事儿?成。咱们过去一趟。”
二人来到总督衙门正门口。只见胡宗宪的管家胡安上了马车,正要走。
刘大高声喝道:“且慢!”
说完,十几个锦衣卫力士一拥而上,将马车围了起来。
胡安拱拱手:“刘大人、贺大人。你们这是做什么?”
刘大冷笑道:“做什么?都说是拿贼拿赃。你这马车里装满了赃物,你说我要做什么?”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胡安跟了胡宗宪二十年,什么大官没见过?在锦衣卫两位太保面前,胡安面无惧色。
胡安质问刘大:“刘大人,你把话说明白了。这车上是我家老爷一些要紧的物品。怎么就成了赃物了?拿贼拿赃?难不成你说我们家老爷是贼不成?”
第218章 随风而逝
胡宗宪的老管家胡安,跟十几名锦衣卫力士在马车前对峙着。
刘大轻笑一声:“这车上装的若不是赃物,你为何要阻挠我们查验?”
胡安怒道:“都说了,这些东西对我家老爷来说十分要紧!你们虽然是钦差,却是来江南巡查海防的。要搜浙直总督的马车,需要皇上的明旨!”
刘大握紧了腰间的绣春刀:“姓胡的,你何曾听说过锦衣卫要搜什么人的马车,还需要旨意的?老子手上这柄绣春刀就是旨意!来啊,给我拿下!”
“谁敢!”胡安竟从腰间掏出了一柄弗朗机短手铳。
胡安是浙直总督的管家兼贴身长随。这样的人配一柄短手铳扈卫自己的主子倒也是常事。
刘大“噌”一声拔出了绣春刀:“反了!敢在锦衣卫的人面前亮凶器?这是谋反大罪!”
胡安没有搭理刘大,而是朝着贺六喊:“贺大人,你也算我家老爷的至交。这种时候你总该为我家老爷说几句话。”
贺六愕然。他的确想为胡宗宪说话。可胡安用自己的命护着马车里的东西,这让贺六起了三分的疑心。
难道说,真如刘大所言,那九个大锦盒里装的全是银票、珠宝?
难道说,真如刘大所言,胡宗宪是万安良一样的人?看似清廉,其实是外清内贪?
刘大对贺六说:“六哥。您是钦差正使,您赶紧下令让我们查验这辆马车吧!别忘了咱们来江南的差事。。。”
贺六愣住了:是啊,皇上交给我的差事就是查办胡宗宪。假如这马车里是大批的赃物,那我的差事就可以了结了。
可胡宗宪始终是我的至交。是我最敬佩的官员之一。。。
贺六陷入了纠结之中。
就在此时,大门内传出一个声音:“让他们查吧!”
说话的人,正是九个锦盒的主人——胡宗宪。
胡宗宪走到贺六面前,一阵剧烈的咳嗽。
贺六连忙给胡宗宪拍了拍背,顺了顺气。
胡宗宪好容易喘匀了气,他对贺六说:“老六,让你的手下查验马车上的锦盒吧。”
贺六向着胡宗宪拱拱手:“胡部堂。得罪了!查验马车,我只是想让那些对你有非议,怀疑你贪污纳贿的人闭嘴。”
贺六招了招手,刘大上了马车。他将马车里的锦盒一个又一个的搬出来,放在地上。
刘大笑道:“这锦盒轻的很,里面装的一定是银票!”
胡宗宪道:“刘大人,锦盒里装的是不是银票,你打开不就知道了。”
刘大打开了第一个盒子——顿时目瞪口呆!
盒子里金灿灿的,竟然是满满一盒枫叶!
打开第二个盒子,是满满一盒枯松针!
第三个盒子,是满满一盒杨树的黄叶!
刘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发狂似的将九个锦盒一口气全部打开。九个锦盒,全都是树的枯叶。
刘大恼羞成怒,一脚揣在那几个锦盒上。衙门口恰好起了一阵寒风,将各式各样的枯叶全部吹起。枯叶随风飘荡。
胡安忙不迭的伸手去抓那些枯叶,哭喊道:“你个丧了良心的!这些东西都是我家老爷的念想啊!”
贺六问胡宗宪:“胡部堂。您让管家带九盒子枯叶回老家。这是什么意思?”
胡宗宪苦笑一声:“呵,想我胡宗宪嘉靖十七年中进士,二十四年宦海沉浮,我任职过九个地方。我这人有个癖好,每到一地任职,待到秋天时,我总要收集一些枯叶。这些枯叶算是我在各地为官的一个纪念吧。等到我死的时候,我打算让这些枯叶伴我一起下葬。也不枉我为官半生。”
贺六心中五味杂陈。胡宗宪之清廉,的确是旷古难寻。将这些枫叶送回老家,说明胡宗宪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
贺六愧疚,愧疚自己刚才对胡宗宪起了疑心。
贺六敬佩,敬佩胡宗宪为了朝廷的长治久安,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
贺六惋惜,惋惜胡宗宪“知遇之恩涌泉相报”的风骨。为了严嵩当年对他的恩,他不惜以身殉严党。
胡安朝着刘大破口大骂:“姓刘的,我曰尼娘!这些东西是我家老爷一生的念想!他当了二十四年官,没攒下金,没攒下银,只攒下了这九盒叶子。现在好了,全随风而去了!瞎了你的狗眼!竟然怀疑我们老爷贪赃枉法?你知不知道,我们老爷身上所有的银子加起来也不超过五十两?”
恼羞成怒的刘大将绣春刀架在了胡安的脖子上:“侮辱钦差,死罪!除了皇上,还没有人敢这样辱骂锦衣卫的人!”
贺六连忙呵斥刘大:“放下你的刀!在胡部堂面前,还没有你动刀的份儿!”
刘大闻言,只好将绣春刀收入鞘中。
这时,贺六这个钦差正使做了一件事。他竟然双膝跪倒,给胡宗宪磕了一个头:“胡部堂,我犯了错。让你那九盒人间至宝随风而逝。我给您磕头认罪!”
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除了天地君亲师,顶多有几个戚继光一般的耙耳朵,跪自己的老婆。
大明开国,还从未有过钦差大臣跪拜地方官员的先例。
然而,贺六这一跪却是心甘情愿的。跪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并不失他北镇抚使的身份。
胡宗宪扶起贺六,道:“罢了罢了。随风而逝就随风而逝吧。其实人活一世,何尝不像这漫天飘散的枯叶?风吹到哪里,枯叶就落到哪里,从哪来,人和叶子都决定得了。到哪儿去,人和叶子却都决定不了。人之命,天注定啊。尽人事,听天命吧。”
$首l$发s/0h
胡宗宪佝偻着自己的身躯,在胡安的搀扶下,走到那九个锦盒旁边,捡起一片枫叶:“呵,若是没记错,这片叶子是我十九年前在京城任职时,爬到西山顶上摘的。那时候我真年轻啊,也有气力。可现在,我却衰老的只剩下一头白发了。已是深冬,西山的那些枫树,叶子应该早已落尽了吧?”
贺六是心如磐石一般的汉子。听了胡宗宪的话,他却鼻头一酸。
胡宗宪又道:“老六,今天是腊八节。除夕是大团圆,仲秋是中团圆,腊八是小团圆。我的三个儿子都不在杭州。我请你和你家夫人、小姐吃一顿腊八粥。走吧,饭厅用饭。”
胡宗宪走进总督衙门,贺六在后面跟着。朝阳初升,阳光照在胡宗宪的身上。他的身躯佝偻得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步履也是蹒跚的很。
贺六知道,眼前这个五十岁的男人,为了江南的数百万百姓,已经将自己的身体累垮了。
天地之大,难道容不下眼前这个大清官,大能臣么?
贺六突然感到很悲哀。
第219章 狂生徐文长
贺六一家人和胡宗宪进到饭厅。
胡宗宪很喜欢香香这个孩子。香香童言无忌:“我有两个胡爷爷。北京那个胡爷爷脸红红的。杭州这个胡爷爷,脸怎么白的跟纸一样?”
胡宗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香香说:“胡爷爷病了。”
香香想了想说:“哦哦,病了就吃肉啊!没有什么病是大块的肉肉治不好的。”
白笑嫣摸了摸香香的小脑袋:“多吃饭,少说话。”
胡宗宪道:“老六,都说你的续弦夫人美若天仙。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你的福果然不浅啊!”
管家胡安给众人端上一大盆八宝粥,还有三四样下粥的小菜。今天过节,胡宗宪的饭桌上难得有两个肉菜。
一碟豆腐,一碟茴香豆,一碟火腿,一碟腌咸肉摆好,胡宗宪这个主人拿起勺子,给贺六一家人盛好了粥。
胡宗宪边吃边说:“粥是最养人的。老六,吃完了这顿粥,咱们就去找戚继光,一同去宁海卫巡查海防。路上你可以好好想想治我个什么罪。”
贺六苦笑一声:“封疆大吏不断提醒着锦衣卫治他的罪。这可能是大明开国以来的头一遭吧。”
胡宗宪道:“总要有人敢为天下先。唉,我马上就要获罪丢官了。在浙直总督任上数年,我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几乎荡平了东南倭患。”
贺六注意到了胡宗宪的用词:“几乎?”
胡宗宪道:“没错。是几乎。因为有一个大倭寇头目还未伏法。”
贺六问:“谁?”
胡宗宪脱口而出:“许海。”
贺六奇道:“这个倭寇头目竟然是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