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镇山河 第110节

  率领杭州城文武官员迎接钦差的不是浙直总督胡宗宪,而是新任浙江巡抚赵炳然。

  赵炳然率众官员向贺六、刘大行了叩拜礼。

  刘大道:“赵巡抚,胡宗宪身为朝廷派驻江南的最高官员,为何不亲自来恭迎钦差?难不成是他藐视钦差不成?”

  赵炳然答道:“启禀上差。常年说,冬筑坝,夏防汛。胡部堂这些时日一直呆在淳安县,监督河工修造新安江大堤。”

  刘大冷笑道:“呵,怕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见我们钦差正使贺大人吧?修造河堤,何劳他堂堂两省封疆亲自监督?难道河道衙门、河道监管衙门的诸位官员、公公们都是摆设不成?”

  贺六瞪了刘大一眼。刘大立时噤声。

  贺六问赵炳然:“在下以前倒是没见过赵大人。”

  赵炳然答道:“下官之前一直在南京礼部任职。前任郑泌昌调任南京孝陵监修总管后,先是由胡部堂兼任了一年的浙江巡抚。上个月下官才从南京礼部侍郎任上调任浙江巡抚。贺大人久在北京任职,故而下官之前无缘得见。”

  赵炳然是裕王党中人。严嵩、严世藩失势后,裕王向嘉靖帝举荐他做了浙江巡抚,这明摆着是为了削弱胡宗宪的权力。

  贺六道:“原来如此。对了,赵大人。江浙海防关系重大。我们受钦命来巡视,必须要由胡部堂陪同。。。”

  赵炳然赶忙道:“下官这就派人捎信,让胡部堂赶回杭州。”

  贺六道:“这倒不必。我亲自跑一趟淳安去见胡部堂,然后和他一起回杭州就是了。”

  刘大问:“六哥,我跟您一起去淳安么?”

  贺六摇头:“不必了!”

  随后贺六指了指后面的那辆马车,马车里坐着白笑嫣和香香。

  贺六道:“你先帮你六嫂、侄女在钦差行辕安顿安顿。等我和胡部堂回了杭州,你再和我们一起巡视海防。”

  刘大唯唯诺诺的说:“全凭六哥吩咐。”

  贺六看到戚继光站在武将班的最前列。他赶忙走过去,拱手道:“戚帅,久违了!”

  戚继光拱拱手:“六爷,上回咱们分手时,我就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没想到这才大半年,咱们就又见面了。”

  贺六发现戚继光的脸上多了一道疤,他指了指那道疤,问:“戚帅,您这是?”

  戚继光笑了笑:“年初跟六爷在福建宁德分手后,我率军又跟倭寇打了几仗。福清一战,我一不留神让倭寇火铳的散子儿咬了一口,不碍事的。”

  贺六由衷的感慨道:“皇上夸戚帅是当世卫霍。卫青、霍去病一千多年前就死了。我是没见过。可戚帅的英勇神武,却是我亲眼得见的!对了,夫人最近一向可好?”

  戚继光附到贺六耳边,道:“好?好个屁!最近那头母老虎看我不顺眼,天天晚上让我睡床下的青石地板。我没办法,只好借口练兵,躲进了军营里。”

  贺六朗声大笑:“戚帅就不敢拿出战场杀敌的男子气概来,对她说:凭什么我睡青石板?你睡床?自古都是夫唱妇随,何曾见过妇唱夫随的?”

  戚继光苦笑一声:“六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家那头母老虎,我是不敢惹的!惹急了她,她敢拿那柄家传的战刀活劈了我!”

  赵炳然道:“贺大人,杭州众官员为您准备了接风宴。咱们别在这城门口说话了。进城去,边吃边聊吧。”

  贺六摆摆手:“不了。我这就骑马去淳安县见胡部堂。接风宴,就由钦差副使刘大人代我赴宴。对了,这趟南下办差,我是带了家眷来的。还请赵大人在钦差行辕收拾两个清雅些的房间,给拙荆、小女居住。”

  说完,贺六带了十名锦衣力士,骑马直奔淳安县。

  傍晚时分,贺六赶到了淳安县的新安江大堤边上。

  夕阳西下,余晖照耀在江面上,真可谓是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贺六放眼望去,两个身穿布衣,头戴斗笠的人,正挽着裤脚,站在寒冷的江水里,指挥一众民夫填土夯实堤坝。

  那二人,一个是浙直总督胡宗宪,一个是淳安县令海瑞海笔架。

  贺六朝着他们喊道:“胡部堂、海县令,别来无恙!”

  二人远远的认出了贺六,赶忙上得岸来。

  胡宗宪道:“老六,前几日我接到塘报,说钦差官船刚刚过了山东境。怎么这么快就到浙江了?”

  贺六道:“官船船速太慢。我跟漕帮借了两艘鸢尾快船换乘,故而提早两天到了。”

  海瑞在一旁道:“下官海瑞,见过贺大人。”

  说完,海瑞朝着贺六作了一揖。

  贺六笑道:“海县令不必多礼。你这一拜我可受不起。谁不知道海笔架这个典故?”

  海瑞道:“在贪官污吏面前。即使他们官位再高,海某人也绝不会行礼。然而贺大人却是一心为国为民的好官。这一拜,我海某人是心甘情愿的!”

  贺六查办江南私盐案时,不惜开罪江南地位显赫的五位高官,逼他们吐出了脏银。海瑞从那时起便打心眼里佩服贺六。

  三人一阵寒暄。胡宗宪道:“老六,你还没用晚饭吧。走,去我那临时总督行辕,咱们边吃边聊。”

  所谓的“临时总督行辕”,不过是用几根大木桩,一堆茅草临时搭建的一个小棚子。里面有一张破木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

  三人进了茅草棚。胡宗宪笑着说:“老六,我这行辕有些简陋。委屈你这个钦差大臣了!”

  贺六说了一句发自肺腑的话:“若是天下督抚的行辕,都如胡部堂的这间茅草棚一般,天下早就太平了!”

  三人坐定,胡宗宪的长随端进来晚膳。

  所谓的晚膳,不过是一碟豆腐、一碟腌白菜,一盆白米粥,三个白馒头。

  胡宗宪道:“我这里没什么山珍海味。不过有道是鱼生痰、肉生火、白菜豆腐保平安。白菜豆腐,自有它独特的风味。”

  贺六接过胡宗宪递过来的白馒头,心中想起了在严府赴宴时吃的“鹧鸪米”、“黄瓜条肉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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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六心忖:什么是好官,什么是贪官,单从饮食上就能窥一斑而知全豹。

  

第216章 本草纲目

  

  三人饭刚吃了一半儿,一个人气冲冲闯入了茅草棚中。

  来的人是当世名医李时珍。

  李时珍进了茅草棚,指着胡宗宪的鼻子便破口大骂:“胡汝贞,你不要命了?!我刚给你开了药方,让你按时服药,静心调养。再三交代你不要受风受寒。你倒好,直接跑到了新安江大堤上。你知不知道,你不是二三十岁的壮后生了!五十岁的人,身子倒像是七十岁的老翁。还这么不知死。迟早,你会被活活累死的。”

  胡宗宪先是一阵咳嗽,而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着向李时珍解释道:“新安江堤坝工程事关重大。我这个浙直总督怎么敢懈怠?横竖钦差贺大人来了,明日我就跟他回杭州去。”

  贺六起身,拱手道:“李太医,别来无恙。”

  李时珍拱手还礼,抱怨道:“我是无恙。可你身边的这位胡部堂,已然是病入膏肓!该得的病,不该得的病,他全得齐了!想找死,也不是他这个找法的!”

  贺六道:“李太医医术高超。还请您施下妙法,治好胡部堂身上的病。”

  李时珍继续说着气话:“呵,我没那么大本事,治好浙直总督大人身上的病!要治他的病,只有一道药方可用——那就是皇上准他卸任,回乡养病的圣旨!这厮每日睡三四个时辰,一顿饭只吃得下半个白馒头。就是神仙之体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啊。”

  胡宗宪摆摆手:“我的李太医,你消消气。来,坐下品尝品尝我这白菜豆腐。”

  李时珍看到胡宗宪那张消瘦的脸,气消了一半儿。他坐下后,对贺六说:“贺大人,你是锦衣卫的人,跟皇上说得上话。你能不能跟皇上说一声,给胡部堂几个月的大假。他是积劳成疾,我开几个月的药给他,让他静心调养调养,说不准他的病能好一多半儿。”

  胡宗宪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放心,东壁(时珍)兄。老六到了浙江,我马上就能回乡养病了。”

  李时珍道:“得了吧。我算看透了,就算当世华佗、扁鹊天天跟在你身边,也治不好你的病。这一趟来淳安,我有两件事办。第一件事,是把你从这刺骨的江水里提溜回杭州。第二件事,我是来找你辞行的。”

  贺六问:“怎么,李太医要走?不在杭州住着了?”

  李时珍点点头:“我准备编一部集古今之大成的医药全典,将天下药材尽收入此典之中。古时神农氏辨药,尝尽百草。我亦要亲身体验诸种草药的药性。要寻遍天下药材,自然要走遍大明的山川河岳。”

  贺六道:“李太医放着太医院的安逸俸禄不拿,却要风餐露宿,走遍大江南北寻找诸种草药。这样做,您不后悔么?”

  李时珍笑了笑:“治病救人,医道之本。可天下病入膏肓之人何止万千?我一个李时珍纵有三头六臂也是医不完的。唯有写一部医药全典,让天下的医者参考,才能救更多人的命。风餐露宿,幕天席地又算得了什么呢?”

  胡宗宪问:“这部医药全典你准备起个什么名字?”

  李时珍答道:“《本草纲目》”

  贺六道:“那我就祝李太医早日写成这部书,造福万民。”

  李时珍对贺六道:“对了,我听胡汝贞说,你如今掌了北镇抚司?你能不能把皇帝身边的那群神汉道士全抓起来?我怕他们迟早会害了皇上的性命。”

  贺六问:“李太医何出此言?”

  李时珍道:“神汉道士们,骗骗内承运库的银子也就罢了。成天给皇上进什么金丹!所谓金丹,里面全是铁铅、水银!皇上迟早会死在这些东西身上。寻常人活个七八十,也就算高寿了。可咱们的皇上非想活个七八百岁,七八千岁!要是天天吃那些个神汉道士们炼制的金丹,我怕他连六十耳顺之年都活不到!”

  海瑞在一旁说道:“若那些神汉道士们骗的只是内库的银子也就罢了。这些年,皇上广修道观,在炼制丹药的事儿上一掷万金,用的都是国库的银子,耗资巨万。需知,国库的一丝一厘尽是民脂民膏!”

  胡宗宪连忙摆手:“你们两个越说越出圈了!幸好老六是自家人。若换了别的锦衣卫上差听了这话,定会办你们个诽谤皇上的重罪。好了,饭吃完了,你们先出去。我跟老六有要紧事说。”

  海瑞和李时珍退出茅草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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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宗宪道:“老六,你这一趟下江南,巡视海防只是一个幌子。查办我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贺六不想欺骗胡宗宪。退一步说,胡宗宪这样精明的人,就算他想骗也骗不过。

  贺六点点头:“是。”

  胡宗宪道:“唉。阁老、小阁老这些年的确做了不少荒唐事。如今他们虽丢了官位,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严党众人,依旧会跟内阁顶着干。官场党争,受苦的终究会是黎民百姓。我是如今朝廷里官位最高的严党,只有查办了我,才能杀一儆百。这我心中有数。就用我的死,结束这一场党争吧。”

  贺六道:“胡部堂,我有一策,可保您的官位无虞。”

  胡宗宪笑了笑:“我知道你的计策是什么。无非是让我上折子弹劾严阁老,从严党跳到裕王党一边。”

  贺六点头:“正是如此。胡部堂是国之柱石。裕王爷早就对您有拉拢之心。”

  胡宗宪苦笑一声:“老六。严阁老做的错事太多。可他对我始终是有知遇之恩的。我不能恩将仇报。君子不事二主。我早已上了严阁老的船,要与这条船共存共亡。我心中清楚,大明的江山社稷若想永固,严党必须倒。严党要倒,我胡宗宪必须先倒!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查办我的理由。”

  说完,胡宗宪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贺六。

  “这封信是台州之战前,严阁老托人带给我的。”胡宗宪道。

  贺六展开这封信,信上只有十个字:“倭寇不可不剿,不可全剿。”

  贺六看完后面色一变:这是严嵩在让胡宗宪养贼自重!只要倭寇之患不解决,皇上就不能撤掉胡宗宪这个东南的柱石。胡宗宪是朝廷里最大的严党。只要他掌控着东南半壁,皇上想倒严便要投鼠忌器。

  如果胡宗宪被查办的罪名是“养贼自重”,那他必然要身首异处。因为养贼自重等于是图谋不轨,图谋不轨在历朝历代都是不赦的死罪。

  贺六二话不说,站起身,将信放在蜡烛上引燃。

  “老六,你做什么?有这封信在,你的差事现在就可以了!你怎么给烧了?”胡宗宪质问贺六。

  贺六叹了口气:“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胡部堂这样的好官掉脑袋!明跟你说了吧。此来江南,我要给您安一个罪名,这个罪名要恰到好处,让您丢了官却不丢命!您的命若是丢了,我对不起江南饱受您恩惠的数百万百姓!”

  

第217章 九个大锦盒

  

  胡宗宪站起身,朝着贺六作了个揖:“老六,有件事我要求你。”

  贺六连忙起身扶住胡宗宪:“胡部堂,您这是做什么。”

  胡宗宪叹了口气:“唉。我已是抱了必死之心了。丢官罢职甚至掉脑袋,我都不怕。我只是怕我那三个儿子受我的连累。”

  胡宗宪拿起一个破瓷碗,喝了口白水,又说道:“皇上恩赏过我的长子胡桂奇南京锦衣卫千户衔;次子胡松奇南京锦衣卫副千户衔。他们都还没有实补实缺。我的幼子胡柏奇,现在国子监读书。我获罪之后,还请老六照顾他们。”

  贺六连忙道:“胡部堂放心!我回京之后立即提请卫里给桂奇、松奇两位公子补实缺。南京锦衣卫闲散一点,没什么实权。到南京可以补千户、副千户。”

  贺六给胡宗宪添上一碗白水,又道:“北京锦衣卫那边,赏衔补实缺是要降三级听用的,不过手里却有实权。大公子、二公子是要去南京还是北京,全凭胡部堂一句话。另外三公子在国子监那边,我也会尽量照顾。他结业之后,想进六部,还是想外放做地方官,我都会尽量找人疏通。”

  无数官员挤破了脑袋也要把家里的子侄们塞进锦衣卫。这是因为穿上锦衣卫的虎皮,子侄们就等于拿了半张免罪符。锦衣卫是皇上的家奴,寻常衙门是动不得锦衣卫中人的。这样一来,即便是官员们获罪倒台,他们的子侄也不会跟着吃瓜落儿。

  胡宗宪道:“谢了老六。北京的锦衣卫南、北镇抚司专办钦案和秘密差事。我那两个儿子有几斤几两我心中清楚。他们不是那块料。如果老六你方便的话,帮忙让他们实补进南京锦衣卫做闲散千户吧。至于我的幼子柏奇,等他结业,还请你帮忙让他去南京六部,做个笔帖式就可以了。”

  成祖迁都北京后,在南京保留了原六部衙门和南京锦衣卫。南京六部、南京锦衣卫没有实权,被称为“养老衙门”。胡宗宪见了太多官场的尔虞我诈。他不想让三个儿子也陷入官场的纷争之中。他只想三个儿子在南京的养老衙门里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娶妻生子,为胡家开枝散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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