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惊讶道:“我随便说一个人,你就能背出他的档案?”
王八笑道:“我的六哥啊,我老八吃的就是这碗饭啊。”
王八闭上眼睛。在他的脑子里,似乎装着二十九间档库。他想象着自己来到丁字号丙三档房,搬了一把梯子走上去,拿到三十三排第六层格子里的一摞档案。一番查找。。。
“有了!”王八睁开眼睛说道。
贺六问:“有什么了?”
王八侃侃而谈:“吴庆,北直隶巡抚吴书剑之子。嘉靖二十年生人,今年齿龄二十二。其人头脑精明。吴庆名下共开有商号三十四家。经营丝绸、茶叶、木材、布匹、酒、粮、醋等等诸多生意。吴庆好赌,却不同于寻常好赌败家的纨绔公子。他精于算计,赢多输少。嘉靖三十八年正月十三,吴庆怀揣八十两赌本入京城福云来赌坊,正月十四清晨,带银票九千两离开。”
贺六打断了王八:“等会儿老八。这厮竟在一夜之间,用八十两银子赢了整整九千两?他玩的是什么?麻吊?天九?骰子?”
王八道:“档案上倒是没说。总之他精于算计就对了。”
贺六点点头:“你继续说。”
王八继续言道:“对于其名下三十四家商号,他每月只拿出三天核对账目。其他二十七天,便是吃喝玩乐。不过纵然喝花酒、赏戏子,也从未依仗权势逼迫过女人就范。”
贺六道:“这么说来,这厮还是个守法之徒呢。”
王八点头:“没错!他经常叮嘱手下人一句话‘切忌做任何事都不要违背大明律法,大明律法大如天。’”
贺六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道: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吴书剑做事滴水不漏,这吴庆做事也算得上谨慎。
王八又道:“等会儿六哥,该翻页了。”
王八有着自己的一套记忆方法。隔行如隔山,贺六这个抄家官儿,自然不懂眼前“活档房”的手段,他一头雾水的问:“翻什么页?”
王八并未回话,只是沉默了片刻,而后道:“有了!这第二页上记载,其妻为保定知府季春晖之女,季兰。二人感情和睦,育有一子。”
贺六曾听张居正说过,当初季春晖的知府位子,便是走吴书剑的门路谋得的。季春晖做了保定知府,反手就让吴庆的粮行赚了十二万两银子。看来除了十二万银子,季春晖还把自己的女儿送给了吴庆。
贺六问:“这季兰是吴庆的小妾还是正妻?”
王八答道:“乃是吴庆正妻。吴庆与季兰感情很好,并未纳妾。”
王八突然冒出一句:“六哥。我倒真有点嫉妒这吴庆了。天生富贵不说,上天还赐给了他一个好头脑。家里有娇妻、幼子,外面有做北直隶巡抚的父亲,手里握着三十多家日进斗金的商行。我的天,这样潇洒惬意的日子,就算拿个三品二品官跟他换,他也不会换吧。”
贺六笑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吴庆却是人生之得意十之八九。”
王八猛然睁开了眼睛:“六哥,他的备档就这么多了。”
贺六拍了拍王八的肩膀:“老八,你的本事,的确是名不虚传。”
王八谦卑的说道:“六哥,抄家,你行,我不行;记备档,我行,你不行。只是隔行如隔山罢了。”
第249章 奇人父子(一更敬书友七色)
老胡终于懒洋洋的来到了北镇抚司值房。
李伯风很有眼力架儿,连忙给老胡搬来一张椅子,又给他上了茶。
老胡端起茶碗,却发现茶碗里不是茶,而是西域葡萄酒,还加了几枚冰块。他抬头看了一眼李伯风。
李伯风笑道:“三爷,天热,我加了几块冰,您消消暑。”
老胡道:“哦,谢了。”
老胡跟贺六一样,越来越觉得李伯风这个后生太过殷勤。对上官殷勤,通常是因为向上爬的野心。
老胡在心里暗骂:李伯风啊李伯风,你还是嫩啊。贺六像你这般年岁的时候,也有野心。可他愣是装了二十年与世无争。让锦衣卫上下都以为他是卫内第一老实人。那才叫聪明!
贺六回到了北司值房。一进房门,他便对老胡说道:“遇上硬茬了!”
老胡道:“硬茬?怎么,有人跟咱们北镇抚司耍横?呵,北司就不怕这样的人。”
贺六拿起茶碗。茶碗里是枣花黄芩茶。他喝了口茶道:“我说的硬茬是吴书剑父子。他们要是飞扬跋扈,明目张胆的逾法耍横还好了!可惜,他们处处谨慎,处处守法。即便是捞银子,也是在不违背大明律的前提之下!这样的对手,实在是可怕至极。”
老胡道:“人总有弱点的。他们好什么,弱点就在哪儿。吴书剑父子我也略有耳闻。吴书剑最好女色。家里的小妾不计其数。北直隶百姓,说他是三不知巡抚。”
贺六来了兴趣:“三不知巡抚?”
老胡喝了口葡萄酒,道:“不知银子有多少,不知店铺有多少,不知家里的小妾有多少。此谓之:三不知巡抚!”
贺六笑道:“呵,那吴书剑今年也五十有七了。家里养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小妾,用的过来么?”
老胡侃侃而谈:“这吴书剑还真用的过来!他是个‘食色奇人’。他好吃,却不求什么美味佳肴。只吃盐煮猪肉,从不吃米面,且食量奇佳,动辄一顿饭能吃两三斤猪肉。他的‘色’嘛,就更奇了。”
贺六道:“五十多快六十的人,再色又能色到哪里去?顶多隔个三五天找个小妾造造小人儿。说不准还是银样镴枪头,只能搂搂摸摸,做不成什么实在事儿。”
老胡大笑:“你当快五十多岁的人都像胡宗宪那样,为了国事累成了病秧子?告诉你吧,吴书剑曾对严嵩说:‘学生有疾,学生好色’。他每日御女数次。晨起一次,早饭后一次,午间一次,薄暮一次,临卧一次。他是货真价实的日日五次郎啊。”
贺六道:“日日五次?这厮莫不是嫪毐再世吧?”
嫪毐是吕不韦送给秦始皇生母赵太后的面首。据说此人下根能挑起车轮。
老胡继续说道:“前年孝娴太妃大丧,按规矩,臣子三个月不能纵情声色。他这人谨慎,真就三个月没碰女人。结果,三个月后,他双目发绿,枯骨如柴,几乎奄奄一息。丧期过了的当日,他找了十个小妾,关在了自己的卧房之中,纵情一天。第二天,他竟然红光满面,气如洪钟了!”
贺六听后,又喝了口枣花黄芩茶:“听你这么一说,他这人好像是老百姓所说的‘色痨’。”
老胡点点头:“对,就是色痨!总之,吴书剑好女人,他的弱点就是女人!”
贺六又道:“我刚听老八说,他儿子吴庆好赌。弱点便是赌。”
老胡摇头:“据我所知,吴庆这人好赌,不是因为钱。他天生富贵,根本不缺钱。他是喜欢看自己的对手,被他赢得倾家荡产、走投无路时的窘相!用自己的头脑,让对手在赌桌上输光一切,能让他生出无尽的快感!”
贺六叹了声:“这一老一少,也算是一对儿奇父子了!李伯风,去请徐七爷来这儿。”
徐胖子掌管着锦衣卫散在市井之中的所有线人耳目。锦衣卫中其他太保办案,需要收集消息,全都是找他。
不多时,徐胖子拎着半只猪蹄儿,进得镇抚使值房。
贺六笑骂道:“若不是你没见过你那亡故的嫂子,我真得好好怀疑怀疑,我家香香是不是你的亲生骨肉!你们俩离了肉就不能活是吧?”
徐胖子道:“六哥,香香小侄女跟我是同道中人。吃不光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还能食补食疗,人生无大事,吃,就是大事!”
老胡道:“老七,快别念你那套食经了!贪嘴就贪嘴,还能讲出这许多的大道理,你也是没谁了!”
贺六言归正传:“老七,你带一百名精干耳目,五十名带铳力士,明日随我去保定。”
北直隶巡抚衙门位于保定府,贺六打算明日动身,前去查办那位严党干将吴书剑。
徐胖子将半只猪蹄儿放在桌上,拱手道:“属下领命!”
贺六又道:“你去把老十一给我叫来。”
徐胖子拿起猪蹄儿道:“好,我这就去叫他。”
徐胖子走后,老胡问:“你打算让老十一跟着咱们一起去保定?”
贺六点点头:“老十一是千门高手。吴书剑家的那位公子不是好赌么?说不准老十一能在‘赌’字上做做文章。”
贺六和老胡下了差,回到家。
贺六掀开门帘,就进了白笑嫣的卧房:“夫人,儿子,我回来了!”
白笑嫣朝着贺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乱喊,你儿子好容易才睡着!”
贺六看了看熟睡中的小忠儿。小忠儿仿佛是在做梦,一双藕一样的小手突然摆动了几下。
贺六越看自己的儿子越喜欢。他心中暗道,就算为了自己的儿子,他也要赶紧整垮严党。严党彻底倒台了,或许皇上能放他离开京城这块是非之地。
贺六对白笑嫣说:“明日我要出京。你照顾好自己和忠儿、香香。”
白笑嫣点点头:“你放心去吧,早些办完差事,早些回来。”
这时候,已经八岁的香香蹦蹦哒哒进了卧房。她直接上床,躺在白笑嫣的怀里撒娇:“娘,娘,香香也要跟弟弟一样,吃奶奶。”
白笑嫣弹了香香一个脑锛儿:“你都多大了。还吃奶,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贺六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去年一年,香香没都没去奉恩女学。从明日起,就让她回奉恩女学吧。读书明理,长大后才能嫁个好人家。”
第250章 千门八将(二更敬书友周大英勇)
北直隶巡抚治所,保定城。
保定是传说中的尧帝故里,燕赵肥沃之地。可自吴书剑做了北直隶巡抚,他的亲信季春晖做了保定知府,此地的百姓便过的苦不堪言。
贺六、老胡、徐胖子、李子翩、李伯风五人刚微服走进保定城门,便看见城墙根下站着一百多个与香香年龄相仿的小姑娘。
他们的父母,则都站在一边。
贺六拽住路过的一个老人,问:“他们那是在干嘛?”
老人答道:“你是外地人吧?每逢初一、十五,城里几家青楼妓馆的龟公都会来这儿挑女娃。要是挑中了,会领女娃们回去,给她们吃喝,让她们从小学琴棋书画。等她们大了,再卖到官宦人家去做小妾。”
贺六道:“这些女娃的父母就忍心把自己的闺女送到那腌臜地方?”
老人苦笑一声:“唉,里外是吃不饱,这些小女娃在家里怕是要饿死的。要是进了青楼,她们能有几口吃食,她们的父母还能得几吊钱过活。”
说完,老人摇着头走了。
徐胖子怒道:“六哥,这不是公开买卖人口么?难道保定知府衙门,北直隶巡抚衙门的人都是瞎子,聋子?在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做这等肮脏勾当,他们也太猖狂了些吧?”
徐胖子说着,将食指放在嘴里,准备打呼哨。
他们这趟来保定,带了一百耳目,五十力士。全都先乔装混进了城。徐胖子一声呼哨,力士们听到便会齐齐现身。徐胖子这是打算管管这件闲事。
贺六连忙拦住徐胖子:“不要多生事端。咱们这趟来,还有大事要办!”
五人在保定城内的天福客栈住了下来。
正值午时最热的时候,夏蝉在客栈外的柳树上玩了命的聒噪。
贺六等人进了客栈饭厅雅间。
徐胖子吩咐伙计:“来三十套驴肉火烧,切六斤驴肉。再来一大盆保定雪里红酱菜儿。”
贺六道:“点这么多东西,吃的完么?”
徐胖子道:“嘿,六哥,我每到一地啊,必须品尝这一地特有的吃食。否则不成了过宝山而空手而归?保定府里,最出名的就是驴肉!俗话说,天上飞龙肉,地下驴肉。你们吃不了不要紧,我徐胖子把你们剩下的全都包圆儿也就是了。”
不多时,伙计拿来六屉共三十个驴肉火烧。又切了六斤驴肉,分盛在六个大盘子里。最后,又端上来一大盆雪里红酱菜。
徐胖子早已是摩拳擦掌。他拿起一个驴肉火烧:“六哥,三爷,老十一,我可不让你们了啊,我先吃了!”
徐胖子简直是个天生的饕餮。贺六他们每人吃了三个驴肉火烧、一些驴肉便饱了。
徐胖子一人,竟然就着雪里红酱菜儿,一口气吃了十八套驴肉火烧,三大盘子驴肉。
别说贺六他们看的目瞪口呆,就连一旁伺候的客栈伙计都瞠目结舌:“这位爷,您真是好饭量!”
徐胖子吃完一抹嘴,说了一句话,差点让贺六一口茶水喷在桌上:“嗯,这驴肉火烧就是好吃。我吃了个半饱儿。”
老胡在一旁讥讽道:“老七,十八个驴肉火烧,三斤驴肉下肚,你才吃了个半饱?哪天你的仇家找上门,开了你的膛,扯出你的肠子。我估摸你肚里的肠子能绕着这保定城走三圈儿。”
徐胖子打了个饱嗝:“三爷,您这就不懂了。这叫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
老胡嘲讽道:“对,你的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屎!”
贺六让侍立一旁伺候的客栈伙计出了包厢。
贺六道:“吃饱喝足,该说正事儿了。老七,保定城是北直隶巡抚衙门治所,城内应该有咱们锦衣卫的常驻耳目吧?”
徐胖子答道:“咱们在保定城里一共常驻了十个耳目。其中两个是有卫籍的力士,八个是在民间养的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