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和胡三见宣旨的来了,二人连忙出得卧房,带着一身酒气跪倒在黄锦面前。
“有上谕。胡三、贺六失德。嫖宿百花楼,殴伤鄂国公。观其德行,实不配其官职。现将胡三降为南京锦衣卫留守衙门镇抚使。贺六降为南京锦衣卫留守衙门副镇抚。限三日内离京赴任,不得有误!”
贺六和老胡闻言,心中俱是乐开了花。
可表面上,二人还是挂着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臣领旨谢恩。”
黄锦宣完了旨意,埋怨贺六道:“六爷。你也太荒唐了些!你知不知道,东厂现在不归我管了。新任督公陈宏那刻薄货,乌眼鸡一样盯着你们呢!娘的,也怪了,东厂知道这件事不稀奇。大理寺少卿王世贞是怎么知道的呢?他的折子上的倒是快,一点回旋的余地不给你们留。”
贺六道:“谢黄公公如此体恤老六。大理寺是三法司之一。亦有监督天下官员的职责。王少卿也只不过是尽自己的职责罢了。他这人公私分明。私底下我们是朋友。对公,他一向是公事公办。”
黄锦又转头抱怨老胡:“我的三爷。人家六爷正值壮年,到这烟花柳地泻火也就罢了。你一个六十多的老头儿跟着来裹什么乱?光能亲亲摸摸,不能办实在事儿,跟太监找对食一样,有意思么?”
老胡捋了捋胡须,笑道:“黄公公怎么不知道我不行。我是老当益壮,老而弥坚。”
黄锦怒道:“你这老头是煮的熟的鸭子,煮不烂的嘴!行了行了。南京锦衣卫不比北京锦衣卫,没甚实权。南京镇守太监柳亭春是我的同门师兄弟儿,跟我关系不错。你们到了南京,若是遇上难事儿,可以去找他!”
贺六由衷的感慨道:“黄公公真乃敦厚之人。”
黄锦道:“我是皇上的奴婢,你们锦衣卫是皇上的家奴。都算是皇上的人。既是一家人,就该相互帮衬。好了,旨意宣完了,我该回宫了。”
黄锦走后,老胡和贺六回了贺府。
一进府,二人便狂笑不已!
白笑嫣问:“你们俩怎么了?跟吃了蜜蜂屎一样?”
贺六笑道:“赶快收拾行李!你知道皇上怎么处置我们?他把我们全都降职到南京锦衣卫了!本来我还担心,皇上一怒之下,会不会把我和老胡流放了!这下好了,咱们可以随心自在的去江南做闲云野鹤喽。”
入夜,贺府来了一位客人。
这客人是户部尚书,张居正!贺六连忙将张居正迎进了客厅。
贺六问张居正:“张部堂,您怎么来了?”
张居正道:“右春坊的朱希孝告诉我,皇上将你贬到了南京。你要走了,我岂能不来送送?”
贺六哀叹道:“唉,都怪我一时糊涂,干了这荒唐事。好在皇恩浩荡,只是将我降职。。。”
张居正摆摆手:“老六,都是明白人,就别云山雾罩的说这等糊弄外人的话了吧?你高明啊!不愿意卷入如今波诡云谲的政潮之中,耍了一招金蝉脱壳。此刻你心里应该已经乐开了花吧?”
贺六收敛刚才那副如丧考妣的神情,笑道:“我的那点伎俩,果然瞒不过明察秋毫的张部堂。”
张居正道:“我知道,你是不愿意替皇上惩治那些给他谏言的忠臣。所以才出此下策。你的本意是好的。可你想没想过,你贺六不替皇上惩治那忠臣,皇上可以扶持一个赵六、钱六、孙六、李六!那些上折子劝谏皇上的人,迟早是要遭殃的。”
贺六给张居正到了茶:“张部堂,我知道,您是心怀家国天下的好官。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的前任、现任官儿中,跟您最像的是胡宗宪。在您这样的人面前,我没必要藏着掖着。我不是杨炼,没有舍生取义的勇气。我真要是替皇上惩治了那些忠臣,手上将沾上永远洗不干净的脏血。迟早是会遭报应的。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的妻儿,我只能这么做。”
第271章 张居正的野望(一)(三更敬书友钟心耿耿)
张居正拿起茶盅,喝了口茶道:“老六,天下能有几人有杨炼那样舍生取义的勇气。不但你没有,我也没有。对了,你刚才提到胡宗宪。我想起了胡宗宪至交,当世名医李时珍。”
贺六道:“李先生如今正云游四方,为编纂那本旷世医书《本草纲目》寻找各样草药。”
张居正放下茶盅,道:“李先生是神医。可惜啊,下医医病,中医医人,上医医国。即便是华佗、扁鹊再世,也只能做个中医而已。”
贺六道:“张部堂,这我就不懂了。一个国难道会像人一样得病么?”
张居正正色道:“这是自然!我大明朝如今已是病入膏肓!老六,朝廷这些年是什么情形,你应该清楚。朝政举步维艰,国库捉襟见肘,说轻一点,民生艰难。说重一点,民不聊生!”
说及此,张居正站起身,附到贺六耳边,压低声音道:“老六,大明朝如今已是病入膏肓!岂不闻百姓有言,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贺六闻言色变。自己虽降到南京锦衣卫了,可南京锦衣卫亦算皇上的家奴。堂堂的户部尚书,竟然在皇上的家奴面前说出“嘉靖嘉靖家家干净”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或许,这是因为张居正已经把他贺六当成了自己人?
张居正坐回到椅子上,道:“老六,你知道大明朝的病根在哪儿么?”
贺六想了想,回答:“忠直公杨炼曾对我说过,国事倾颓如此,全因严党擅权,严嵩以贪狞党羽治天下。”
张居正摇了摇头:“如今严党倒了。四大干将全数去职,严嵩父子远在江西分宜,已然成了死老虎。朝局有所改观么?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么?恐怕没有吧!杨炼是一个有勇气的忠臣。可他眼界有限,还是没有看透真正的病根在哪里。”
贺六拱手:“那敢问张部堂,您认为咱大明的病根在哪?”
张居正叹了口气:“视国如家,一人独治。玩弄朝臣于股掌,视黎民百姓为一个可多可少的数字。为一己私欲,信用神汉方士,寻仙问道,靡费国帑。亲奸臣、远贤臣。或许,这便是大明朝的病根吧!”
贺六震惊了!张居正竟然说当今皇上是大明病入膏肓的病根?
贺六道:“张部堂。你的这些话,若是传了出去。怕是要挨千刀万剐的凌迟大刑。”
张居正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张居正自诩善于看人。你贺六不是那种告密的小人。”
贺六摇头:“您要知道,锦衣卫,本就是为了告密而设的。”
张居正称赞贺六道:“没错。历代锦衣卫中的指挥使、镇抚使,大都是为了功名利禄,不惜出卖忠臣的告密小人。唯有两人,与那些人不一样。一个是病故的陆炳,一个是你,贺六。你是一个心怀家国的良善之人。”
贺六苦笑一声:“张部堂也太高看我贺六了。”
张居正又道:“你就莫要谦虚了。咱们接着说病根的事儿。朝廷之事,无非在于一个‘权’字。大明自开国以来,权分三种。君权、臣权,奴权。奴权又分宦权、卫权。君权一直跟奴权联手排挤臣权。说句不好听的,历代皇上,都是在以家奴治天下。”
贺六道:“这是实话。如今皇上广为派遣镇守太监、监管太监到各地。掌握当地军政大权,那些正堂的巡抚、总督,手里的权力一多半儿都被太监们拿去了。这的确是以家奴治天下。”
张居正喝了口茶,侃侃而谈:“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夏朝商朝便是只有君主,没有百姓的天下。夏桀之时,天下百姓活不下去,都存了跟君王同归于尽的心。到了商朝,纣王视百姓如两脚羊,肆意鱼肉,于是商亡。天降孔子,教仁者爱人。又降孟子,替上天在人间道出了‘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万古至理!秦朝不尊孔孟,三世而亡。。。”
贺六笑道:“张部堂今天这是来给我上国子监的史课的。”
张居正道:“没错。我的史课还没上完,你别打岔。到了汉文帝,真正明白了孔孟之道的精髓。君臣共治,以民为本。我华夏才第一次有了太平盛世,史称文景之治。唐太宗君臣共治,又有了贞观之治。在那之后,朝代更迭。但凡君臣共治,以民为本,便天下太平。君权独治,不顾小民生计,便衰败亡国。”
贺六道:“张部堂的意思是,要治大明朝的病根,唯一的良药就是君臣共治、以民为本这八个字?”
张居正点点头:“正是如此。唯有这八个字,能让天下太平。可惜,洪武爷开国。立下酷法对付贪官。减轻百姓税赋。有大德行于百姓。但太祖爷时,亦给大明种下了天大的隐患。他居然下令,将孟子牌位搬出孔庙。这就是不认同‘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万古至理。行君权独治,视内阁百官为仆役。庭杖要打便打,钢刀要杀便杀。锦衣卫横行,以家奴治理天下。将两京一十三省的黎民苍生视作朱家一姓之私产。”
贺六道:“张部堂,别说了。再说下去,我会觉得你有谋反之心!”
张居正摇头:“谋反?谋反也只不过是再建一个王朝。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亡,百姓苦,兴,百姓亦苦!要想让天下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唯有君臣共治、以民为本、变法革新一途!”
贺六笑道:“变法?呵,您要是跟皇上提什么变法,估计皇上会赏您一百庭杖。”
张居正道:“的确。当今皇上是不会允许朝廷变法的。对了,刚才的话,我还没说完。大明传至今日,已历一十一帝。当今皇上二十年不上朝,明里痴迷修仙问道,暗中操纵一君独治。用严党震慑有良知的清官忠臣。一意搜刮民脂民膏。上梁不正下梁歪,皇上都是贪财好货,下面的官员能不争相效仿?于是乎,民不聊生,饿殍千里,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说到此,张居正竟然鼻头一酸,眼中挤出了两滴眼泪。贺六知道,张居正的眼泪,是为黎民百姓而流的,并无半分虚情假意。
第272章 张居正的野望(二)(四更敬书友阴十七)
张居正擦了擦眼泪,终于道出了今晚真正的来意:“裕王本性敦厚贤良,爱民如子。大明朝廷若要一改前非,君臣共治,以民为本,变法图强,只有裕王继位才能做到。到裕王继位那一天,我希望你能重新出山,辅佐贤明的君主。”
贺六道:“您刚才不是还说,锦衣卫的权力是‘奴权’,是阻碍君臣共治的么?我可是做了二十多年的锦衣卫啊。”
张居正摇头:“老六。话已说及此,我也没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要君臣共治、以民为本、变法革新,我们将面对一个无比强大的对手。这个对手的名字,叫天下皇族、天下士族!有些对手,我可以用光明正道去对付。有些对手,却只能让你这样的人,用旁门左道去对付。”
贺六半嘲不讽的说道:“说了半天,您还是把我当成了旁门左道。”
张居正道:“只要能让天下太平,光明正道如何?旁门左道又如何?二者殊途同归。你刚才说,你觉得我有谋反之心。告诉你吧,我这人的野心,比贪银子的严嵩父子要大,比正德朝谋反妄图篡位的宁王亦要大!我的野心便是:让天下的百姓,都过上衣食富足的好日子!”
贺六被张居正的话所感染:“张部堂,天下百姓会有衣食富足的那一天么?”
张居正道:“会有的!老六,此去南京,你要韬光养晦。裕王登基之日,便是你起复回京之时!卫权,只有交给你这样的人,裕王才能放心,我,才能放心!”
贺六拱手,正色言道:“张部堂,为了普天下的老百姓。到了需要我挺身而出的那一天,我一定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张居正转身,走向院门。
贺六凝视着张居正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他是个好官,也是个好人,更是个能臣!忠直公杨炼,只是好官、好人,却不是能臣。从这点上说,杨炼赶不上张居正的百分之一。
白笑嫣走进了大厅,问:“张部堂走了?”
贺六点点头:“走了。”
白笑嫣又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贺六叹了声:“唉,他跟我说的那些话,到死,我也不会对任何人泄露半个字。这个任何人,包括你和老胡。”
永寿宫大殿内。
黄锦正跪在在青纱帷帐边上,给嘉靖帝捶腿。
大殿之内,跪着一个不到四十岁,面色煞白,一脸奸相的太监。此人正是新任东厂督公,陈宏!
嘉靖帝问:“这一回,你都抓了哪些人?”
陈宏道:“启禀皇上。抓了户科给事中刘方原,都察院御史王伦,大理寺左寺孙殿臣。。。。一共十八名官员。”
陈宏所说的那些官员,正是上折子劝谏嘉靖帝珍惜国帑,停止兴修庙宇宫殿,驱逐方士神汉的那一批清流言官。
嘉靖帝问:“你是怎么处置他们的?”
陈宏道:“各杖则三十至六十不等。”
嘉靖帝又问:“死人了么?”
陈宏道:“奴婢该死,东厂掌刑的番役下手太重,杖死了四人。”
嘉靖帝挥挥手:“罢了,出去吧。”
黄锦在一旁对嘉靖帝说:“皇上,陈宏也忒毒辣了些。那些言官虽然蠢直,却也罪不至死啊。”
嘉靖帝转头,对黄锦说:“记住,今后在司礼监,你不要跟陈宏斗。他太狠,你斗不过他的。朕用他,就是用在一个狠字上。”
黄锦敦厚仁善,没有多少花花肠子。司礼监四秉笔中,嘉靖帝最为疼爱的,其实还要数黄锦。
嘉靖帝问道:“贺六出京了么?”
黄锦答道:“圣旨是限三日离京。今天才第二天。想必贺六还在家里打点行装呢吧。”
嘉靖帝叹了声:“那天朕正在气头上。竟然中了他金蝉脱壳之计!”
黄锦问:“金蝉脱壳?奴婢不懂,贺六做着权势熏天的北镇抚使,为何要脱什么壳,去南京做个无权无势的副镇抚?”
嘉靖帝道:“你当然不懂。你要是懂了,你就不是黄锦,而是吕芳、陈宏了!告诉你吧,这叫大杖受,小杖走!贺六这人聪明着呢!罢了,他不想为朕所用,朕也不能勉强他。这几年,他的确给朕办了不少的事,也得罪了不少的人。现在他没了权,那些人未免要找他的麻烦。你以你的名义,给南京镇守太监柳亭春去封信。让他照顾好贺六一家。”
黄锦实话实说:“皇上,这封信,奴婢已经写了。”
嘉靖帝皱了皱眉头:“你好大胆子,没有旨意,竟敢托人照顾一个犯罪降职之人。”
黄锦道:“皇上,奴婢这人胖。可肥胖不等于愚蠢。谁是忠臣,谁是奸臣,奴婢心里明白着呢。奴婢不想看到忠臣受委屈。”
嘉靖帝叹了声:“你太敦厚了。迟早,你的这份敦厚会害死你的!”
这时候,吕芳进到大殿内:“启禀皇上,贺六、胡三降职。北镇抚使和指挥左佥事的位子空了出来。不知皇上。。。”
嘉靖帝挥了下手,打断了吕芳的话:“十三太保里的老五,随扈千户韩五办事很得力。让他继任指挥左佥事吧。至于北镇抚使,吕芳,你觉得朕该让谁做?”
吕芳心中大喜。要知道,刘大明里是严党的人,暗中却是吕芳派到锦衣卫中的内应。
吕芳道:“启禀皇上。刘大合适。”
嘉靖帝问:“为什么?”
吕芳侃侃而谈:“其一,刘大现任锦衣卫指挥左同知。接任北镇抚使是合情合理的事儿;其二,刘大之前就做过几年北镇抚使,不至于履新时手忙脚乱;其三,刘大是内阁李春芳李阁老的女婿,重用他,就等于是在向李阁老彰显皇上的恩宠。”
嘉靖帝猛然开口:“其四,刘大是你吕公公的人,对吧?呵,行了,遵你们的旨意,让刘大继续兼任北镇抚使吧!”
吕芳闻言色变:眼前的这位主子爷实在太可怕了!他有时好像一无所知,有时又好像无所不知。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吕芳连连叩首:“皇上这样说,奴婢倒要万死了!刘大是皇上的家奴,并不是谁的人。。。”
嘉靖帝不耐烦的挥了挥袍袖:“行了,去宣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