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和老胡回到监斩台。贺六拿起圣旨,又宣示了一遍严世藩的诸多罪名。而后,他拿起一方令箭,仍在地上:“杀!”
刀斧手拿起酒壶,猛灌了一口酒,喷在鬼头刀上。
“咔嚓”、“咔嚓”两颗人头落地。
严世藩的人头滚落到行刑台下方,愤怒的百姓将人头踩成了肉酱。
贺六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对老胡说:“一代巨奸伏法,终于恶有恶报了。”
老胡笑道:“修桥补路的瞎眼,杀人放火的儿多。我到西天问佛,佛说:我也没辙!世间事,不应该是这样。”
贺六叹了声:“唉,是啊,善恶到头终有报,才应该是天理!”
回到北镇抚司,贺六接到了黄锦送来的圣旨。
“命锦衣卫北镇抚使贺六、指挥左同知胡三赶赴安徽绩溪,锁拿胡宗宪入京。另转道江西分宜,查抄严家家产。”
贺六接旨后问黄锦:“黄公公,有人在皇上面前告了胡部堂的刁状?”
黄锦点点头:“这还用问么?可怜啊,胡部堂是一等一的大忠臣,为大明朝平定了东南倭患!到头来,却落得个如此下场。”
贺六愤愤的说道:“谁撺掇人告的胡部堂,我问候他祖宗八代!”
黄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老六,慎言,人家现在是大权在握,春风得意。你就不怕那个人听到你的话,徇私报复?自古小人难防啊!”
贺六高声道:“呵,徇私报复?我贺六就不怕什么徇私报复!诛杀小人,是锦衣卫的本分!”
嘉靖四十四年夏末,锦衣卫北镇抚司贺六出京,直奔胡宗宪的老家安徽绩溪。
九月初八,贺六和老胡赶到了绩溪。
绩溪地面,产一种名贵的绩溪菊。漫天遍野之中,尽是菊花盛开的景色。老胡竟情不自禁吟诵起黄巢的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气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第285章 胡宗宪,胡宗宪,胡宗宪(三更)
胡宗宪的家,在绩溪城外的过西镇上。
贺六和老胡领着一众力士来到过西镇外。
过西镇外,一个老农穿着一身旧衣,戴着斗笠,站在稻田之内,拿着一把镰刀割着稻田里的杂草。
贺六指了指那老农,对老胡说道:“唉,看见了么?百姓苦啊。这大日头天里,还要辛辛苦苦在土里刨食。严世藩、严嵩那样的人,还要盘剥他们嘴里仅有的一口饭!”
老胡点点头:“张居正不是跟你说过么?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亡,百姓苦。兴,百姓亦苦。”
贺六走到稻田边,朝着那老农喊道:“老人家,敢问前任浙直总督胡宗宪家在哪里?”
老农转过身,擦了擦脸上的泥水:“我就是前任浙直总督胡宗宪啊。你找我有什么事?”
贺六和老胡震惊了!
曾经威震东南的一代名臣胡宗宪;倭寇海盗闻之色变的胡宗宪;替朝廷平定东南倭患的胡宗宪;两京一十三省督抚之首胡宗宪——竟然穿着旧衣,拿着镰刀在稻田里割着杂草?
贺六“扑腾”一声给胡宗宪跪倒:“胡部堂,我是贺六啊!”
满头白发的胡宗宪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是老六啊。我这两年得了眼疾,人离得远了就看不大清楚。你莫要怪罪。”
胡宗宪拎着镰刀,走到田垄上。他的裤腿挽起,净是泥水。
贺六是钢筋铁骨一样的汉子,可现在,他却抱住自己的世兄胡宗宪,失声痛哭:“胡部堂,我的胡世兄。。。。”
胡宗宪笑道:“你看你这人,好容易相逢再会,闷头就哭。我割了两个时辰的草了,你总该让我喝碗水,歇歇气再叙旧吧?”
胡宗宪拿起一个破瓦盆。瓦盆中有些清水,他“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舒了口气:“真痛快啊。”
贺六问:“胡部堂,您虽然告老还乡了。可大公子、二公子都在南京锦衣卫任职,三公子在南京户部做员外郎。都有朝廷的俸禄。难道他们不知道把俸禄捎回家补贴家用么?您怎么亲自到田里干活了?”
胡宗宪道:“我到田里干活又不是因为缺银子。告诉你吧老六,只要我站在水田里,望着这绿油油的稻子,我以前得的那些病,就好了一多半儿!吃着自己种的粮,踏实啊!”
老胡在一旁拿出一方毛巾,递给胡宗宪擦汗。
胡宗宪边擦汗边道:“怎么样,老六,我还是比你多几分见识吧?两年前我就说,迟早会有人跟我算旧帐。这一趟你来是奉旨锁拿我进京的吧?”
贺六点了点头:“是。严世藩获罪后,有人诬告您勾结严党云云。放心,回了京城,我一定尽力为您洗脱冤屈。”
胡宗宪笑了笑:“人家没说错啊。我就是名副其实的严党啊!只不过我跟寻常的严党不同,切切实实的为老百姓做过几件好事。”
贺六道:“可他们还诬告您矫诏欺君!”
胡宗宪仰天沉思一阵,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嘉靖三十七年,我为了哄骗倭寇头子汪直上岸,的确假拟了一份圣旨,说皇上已经传旨,授予汪直浙江都司的官位。参我的人还真不是诬告呢。”
贺六道:“可这是事出有因!您是为了诛杀倭寇头目才假传的圣旨。”
胡宗宪笑了笑,他的两颗门牙已经没了:“不管目的如何,我假传圣旨的罪名是实实在在的。老六,帮个忙,等我将家里的田产捐给镇上的义学,你再带我走。”
贺六点点头。
众人随着胡宗宪来到“胡府”。
所谓的“胡府”,不过是茅屋四间。贺六情不自禁的联想到严家的那广厦千间。什么是忠臣,什么是奸臣,看看他们的养老的宅子就明白了。
胡宗宪朝着自己的夫人喊:“老婆子,家里来贵客了!把鸡窝里的那几只鸡杀了,炖汤招待贵客!”
一个农家老妇打扮的女人走出茅草屋。谁能想到,这女人以前是堂堂的二品诰命夫人?
胡夫人砍了柴火,又杀了鸡,炖了一大锅鸡汤。
胡宗宪搬出一个酒坛,酒坛里是自家酿的米酒。
众人在饭桌上坐定。
胡宗宪对老胡道:“老胡,我知道你是品酒的内行,嘴刁的很。我这里没有三十年的女儿红,只有自家酿的米酒。不过我自信这酒另有一番滋味。”
老胡举起酒杯,干了一大碗,他心里难受,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真是好酒!比什么三十年女儿红,三十年状元红,五十年杏花村都要爽口甘冽。”
胡宗宪道:“老六,别愣着啊,动筷子,来,吃个鸡腿。”
胡宗宪已经老眼昏花,他本想替贺六夹个鸡腿,筷子却屡屡落空。
贺六连忙道:“胡部堂,我自己来吧。”
吃罢了饭,胡宗宪叫来了里正。
胡宗宪对里正道:“有件事劳烦你。我在过西镇,有良田一百亩。这还是嘉靖三十八年剿灭倭寇汪直时,皇上下旨赏给我的。其中九十亩,全都捐给镇上的义学。让娃娃们好好读书,长大了谋个功名,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福!”
里正拱手道:“是,胡部堂!”
胡宗宪又道:“我家那三个儿子远在南京。指望他们养活我那老妻是指望不上了。剩下的十亩地,就劳烦你找几个青壮帮着播种秋收吧。得来的粮食,一半儿给那些帮忙的青壮,一半儿给我的老妻糊口。”
贺六听的莫名心酸。
胡宗宪又吩咐自己的妻子:“我要出一趟远门。你赶紧去给我炒一锅炒米,我路上做干粮。”
一个时辰后,胡夫人炒好了炒米。
胡宗宪将炒米的口袋背在身上,对贺六道:“走吧老六,咱们该启程了。”
贺六道:“胡部堂,咱们得先去江西,查抄了严嵩的府邸,再回京城。”
胡宗宪叹了一声:“查抄严府?唉,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我的老师那些年做了太多错事,这是报应啊。天地君亲师,老师是半个父。去江西也好,我能见老师最后一面。”
第286章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四更)
半个月后,江西分宜,严府。
严府门前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四百多个大木箱。
老胡拿着一本长达六十页的账册,高声道:“查抄严府,净金共重十万三千一百七十一两六钱五分;纯金器皿三千一百八十件,重六万一千零三十三两三钱;镶金珠宝器皿共三百六十七件;金镶玉珠宝首饰一百五十九副。。。现银、银票三百七十二万两。。。。共折银六百万两。”
老胡通读这一本账册,竟然花了整整三炷香的功夫!
一百多年后,老胡手里的那本账册落到了一个叫吴允嘉的人手中。吴允嘉依照这本账册,编纂出了一本《天水冰山录》。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贺六道:“嗯,严家家产抄没完毕,可以封账了!所有财物,即刻起运京城。”
严府门垛边上,靠着一个穿着太子太保公服的八旬老人。公服已满是污渍,这老人的一头白发蓬乱已似鸡窝一般。
这老人正是嘉靖朝第一巨奸——严嵩!
严嵩迷离着一双老眼,看着自己府门前那些即将运走的家财,他的嘴角满是涎水。
胡宗宪走到严嵩面前,“噗通”一声给严嵩跪倒在地:“老师!我是汝贞啊!”
如果说严嵩一辈子只为朝廷做过一件好事,那这件好事一定是他提拔了自己的学生胡宗宪。
胡宗宪知道自己的老师是奸臣,落到这般田地是咎由自取。可他忘不了当年严嵩对他的知遇之恩。
胡宗宪朝着严嵩叩了三个响头:“老师!汝贞来见您最后一面了!”
严嵩呆傻的看着胡宗宪,良久才从嘴里挤出一个字:“米。”
胡宗宪闻言,从随身的布口袋中抓出一捧炒米,递给自己的老师。
严嵩见到米,颤抖着一双手,抓起一把,塞进自己的嘴里大嚼。可八十六岁的他牙齿已然掉光了,哪里嚼的动?
胡宗宪见状,抱着严嵩痛哭流涕。
远处的老胡说:“严嵩这厮虽然罪大恶极。可看到这样一番景象,我倒有几分可怜他了。”
贺六正色道:“他陷害夏言老首辅、忠直公杨炼那些忠臣时,有没有可怜过那些忠臣?他大肆贪污纳贿,盘剥百姓的时候,有没有可怜过天下苍生?半月前胡部堂说的那句话太对了: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胡宗宪坐到自己的老师严嵩身边,道:“老师,您那些年,做了太多的错事。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您的恶果啊。可您对我的知遇之恩,我永生都不会忘记。横竖我马上也要人头落地了。奈何桥下,或许我们师生二人能做个伴。”
说完,胡宗宪又跪倒在严嵩面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头:“老师,师恩来世再报。永别了。。。”
嘉靖四十四年秋末,一代名臣胡宗宪被锁拿进京。同时进京的,还有严家总计六百万两的家产。
而一代巨奸,曾经享受过世间无尽荣华的严嵩,则在分宜县城里做了一个老乞丐,了此残生。
北镇抚司诏狱之中。
贺六命人收拾出了一个干净的牢房。他和胡宗宪对坐着。
贺六开口言道:“上折子参你的都察院佥钟楚汉屁股底下不见得干净。胡部堂放心,我先让手下的弟兄查他个底儿掉!再将他的不法情事禀报给皇上。一个罪臣上的参劾折子,是做不得数的!到那时,胡部堂便可以无罪开释了!”
胡宗宪苦笑一声:“老六,两年前我就跟你说过,你帮得了我一次,帮得了我两次,帮不了我三次,四次。。。要做事就要得罪人。我在东南做了那么多事,得罪了无数的人。即便这一回钟楚汉的参劾折子被皇上驳回,明年会再蹦出来个王楚汉,后年会蹦出来个赵楚汉。。。我已经垂垂老矣了,不想再折腾了。”
贺六凝视着胡宗宪:“胡部堂,那您的意思是。。。”
胡宗宪笑了笑:“老六,借我一把刀。”
贺六大惊:“胡部堂,您要。。。自尽?”
胡宗宪站起身,透过牢房的窗户,看了一眼牢房外的青天:“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当年我胡宗宪只是绩溪的一个穷书生,十年寒窗,金榜题名,三十年宦海沉浮,从一个小小的县令,到执掌东南的浙直总督,再到阶下囚。平定倭寇,安定东南,造福百姓。我这一生,已了无遗憾!老六,我是个有傲骨的人。我不想让那些魑魅魍魉骑在我的脖子上,践踏我的尊严!你若真想帮我,给我在牢房里留一张纸,一支笔,一把刀。”
贺六愕然,沉思良久。
牢房之中,胡宗宪和贺六陷入了沉默。
半个时辰后,贺六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来人啊,拿纸笔来。”
一名力士将纸笔摆在了桌子上。
贺六取下自己腰间所佩的绣春刀,放在桌上,一言不发的离开了牢房。
胡宗宪对着纸、笔、刀,枯坐到了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