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人的脸:皇上、严嵩、严世藩、徐阶、高拱、张居正、赵贞吉、戚继光、俞大猷、汪直、许海。。。。
他这一生,跟太多人打过交道。这些人当中,有巨奸悍寇,也有忠臣良将。
从安徽绩溪,到京城;从京城,到山东;从山东,到大同;从大同,到浙江。。。造福百姓,剿灭倭寇,他一生无悔!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胡宗宪对自己说。
他提起笔,在纸上写上了自己最后的绝命诗:“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写完这十个字,胡宗宪抽出了绣春刀。
胡宗宪摸索着刀身,自嘲的想:“真是好刀啊。”
“噗哧”,胡宗宪用绣春刀割断了自己的脖颈。一腔热血,洒在了北镇抚司诏狱之中。
“六爷,大事不好了!胡宗宪自尽了!”看牢百户气喘吁吁的跑到贺六的值房,大声喊道。
贺六面色很平静。他站起身:“传令下去,锦衣卫上下,着素缟三日,为忠臣送行!”
看牢百户提醒贺六:“六爷,只有皇上、皇后、太后、太妃殡天,锦衣卫才会着素缟。这样做似乎不和规矩。”
贺六瞪了看牢百户一眼:“再说一遍,锦衣卫上下,着素缟三日,为忠臣送行!”
第287章 盖棺定论(五更)
前任浙直总督死在了北镇抚司诏狱之中,这是大事,贺六这个北镇抚使罪责难逃。
永寿宫中。
东厂督公陈宏跪倒奏道:“启禀皇上。胡宗宪畏罪自杀!那北镇抚司诏狱守卫森严,定然是有人勾结胡宗宪,送给了他畏罪自杀所用的刀。东厂番役已经查探明白,胡宗宪自杀所用的,是一柄绣春刀。锦衣卫只有百户以上才能佩绣春刀。只要皇上下旨,奴婢一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另外,犯官在诏狱自杀,贺六这个北镇抚使难辞其咎!”
陈宏的吐沫星子飞溅在永寿宫大殿里。
青纱帷帐内,嘉靖帝却一言不发。
良久,青纱帷帐中才传出嘉靖帝的声音:“陈宏,你刚才说什么?朕没听清!”
陈宏道:“启禀皇上,奴婢刚才说,犯官在诏狱自杀,北镇抚使贺六难辞其咎。”
青纱帷帐内传出一声龙啸:“朕说的是上一句!”
陈宏道:“胡宗宪畏罪自杀。”
嘉靖帝大怒:“畏罪自杀?胡宗宪有什么罪?滚!”
陈宏一直垂手跪地,他当然看不到,此刻嘉靖帝的眼睛中已满是泪水。
陈宏起身,正要退出永寿宫大殿。
嘉靖帝却爆喝一声:“去把贺六给朕找来!”
半个时辰后,贺六手里捧着胡宗宪的绝命诗,来到了永寿宫大殿。
嘉靖帝问道:“贺六,胡宗宪自尽,牢房里的那柄绣春刀,是你的吧。”
贺六没有否认:“是,皇上。”
嘉靖帝问:“为什么?”
贺六叩首道:“臣不想看到那些奸佞小人,践踏一代名臣的尊严!士可杀,不可辱!胡部堂跟臣要一柄刀,臣便给了他。”
嘉靖帝叹了一声:“天地广阔,却容不下朕的胡汝贞!”
贺六跪着挪动到青纱帐前:“皇上,这是胡部堂临死前所作绝命诗。”
“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十个大字,呈现在嘉靖帝的面前。
嘉靖帝强忍着泪水,咆哮道:“贺六,上折子参胡宗宪的那个钟楚汉,有没有做什么贪赃枉法的事?查!查出来朕要将他碎尸万段!”
贺六叩首:“臣遵旨!”
嘉靖帝又让人找来了内阁首辅徐阶。
嘉靖帝对徐阶言道:“胡宗宪不禄,内阁拟旨,赐其谥襄懋!”
甲胄有劳曰襄,德威服远曰襄;以德受官曰懋,以功受赏曰懋。
嘉靖帝给了胡宗宪十六个字的评价,为他一生的功过盖棺定:以德受官!以功受赏!甲胄有劳!威德服远!
徐阶感慨的说道:“史笔如椽,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价。皇上,臣相信,后世一定有无数的文人将胡汝贞的名字写进书里,流芳千古。”(胖可乐就在干这件事)
贺六叩首道:“皇上圣明,襄懋公胡宗宪,流芳千古!”
至此,嘉靖四十四年轰动朝野的“青砖案”终于结束了。
一块青砖,让一个巨奸人头落地,让一代名臣屈死冤狱。
世间之事,一向是如此令人不可捉摸。
贺府。
白笑嫣和香香、小忠儿已经回到了贺府。
一家团聚,欢喜之情自不必言。刚吃完饭,冯保便来到了贺府送李妃的赏赐。
冯保道:“嫂子,李妃娘娘说了,你们刚回京,家里定然没有准备周全。这是二十床锦被,二十个松江棉枕,送给你们用。哦,对了,李妃娘娘还说了,安顿完家里,明日就去王府找她打麻吊。她想你的银子了!”
白笑嫣连忙道:“好好好,你回禀李妃娘娘。明日我便带着忠儿、香香去看她。”
冯保刚走,戚继光便来了贺六府上。
贺六拱手道:“戚大帅,别来无恙啊!”
戚继光苦笑一声:“谁说我无恙的?困在这京城里,我无恙也憋出恙来了!司礼监那群人不知道在想什么,既不让我去蓟州赴任,也不让我重回浙江掌兵。”
贺六笑了笑:“这还用问。你带兵,有些人不安心!谁让你跟张部堂走那么近的?跟张部堂走的近,就等于跟裕王爷走的近。”
贺六发现戚继光的腰上系着一根白带子,挂着孝。
他指了指那白带,问道:“贵府有老人仙去了?”
戚继光大声抱怨道:“我是在为胡部堂挂孝!司礼监的那些人就折腾吧!折腾的忠臣自尽,折腾的领兵将帅困居京城,折腾的民不聊生。把他娘大明朝折腾亡了,就遂了他们的心愿了!”
贺六朝着戚继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戚大帅,慎言!”
戚继光又道:“我还算好的,起码身上还挂着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的衔!老俞在广西做总兵,防着安南人,整日里枕戈待旦、殚精竭虑的。也不知道司礼监的那些人抽哪一阵的风,竟然说他什么疏于职守导致兵备松懈,直接夺了他的职,贬为庶民!”
贺六惊讶道:“俞帅被夺职了?”
戚继光点点头:“六爷,你跟老俞打过交道,你应该知道老俞是什么样的人!他除了打仗,不懂什么巴结上官,奉迎交际。可说他疏于职守导致兵备松懈,放他娘的屁!他手下的那群广西佬本来都是些普通百姓,愣是让他训练成了战力超群的广西狼兵!有他镇守广西,安南人根本不敢轻举妄动。看着吧,老俞去职,安南人必然在边境寻衅!”
贺六道:“司礼监的那群人,也太胆大妄为了。将军国大事视同儿戏。戚将军,我送你一个字。”
戚继光问:“什么字?”
贺六答道:“等!”
戚继光疑惑道:“等?”
贺六点点头:“如今,徐阁老在等,高部堂在等,张部堂也在等!在等什么,还需我对你言明么?”
戚继光不是笨人,他点点头:“我明白了。唉,只是困在这京城里,我真是浑身难受啊!”
贺六道:“放心吧戚将军,猛虎出于柙,天高任鸟飞的那一天,不会远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贺六大肆整治锦衣卫中与东厂有勾结的人。
就在此时,一个人受调进京了。
此人是贺六的老熟人——前任浙江淳安县令,海瑞,海刚峰。
海瑞受调入京,担任的是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这个职位只是个区区六品。在掉下块砖头就能砸死个官儿的京城,他只算一个小人物。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小人物竟然将朝局搅得天翻地覆。
明日开启第十卷《海瑞骂君案》。
第288章 瑞雪?(一更)
朝中群臣都道是嘉靖盛世、天下生平,民间却是千里饿殍。
嘉靖四十四年冬,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袭击了京城及北直隶的数个州县。
贺府。
贺六一家人围炉而作,烤着火,吃着午饭。
老胡抿了口酒,开口道:“老六啊,都说瑞雪兆丰年。可这一场雪,一下就是十二天!北直隶的老百姓怕是要遭殃了。”
贺六叹了口气:“已近年根。国库正是银根吃紧的时候。前几日张部堂已经开始征调军粮,紧急调往受了雪灾的几个府。奈何有限的那点军粮也只是杯水车薪。”
白笑嫣道:“你让我从江南起运的那三十多船米,得大半个月之后才能到京。”
贺六道:“太晚了!不知道北直隶的那些老百姓能不能熬得过这个冬天。”
老胡叹道:“唉!咱这大明朝不是没钱!只是钱都进了皇上爷的私库。就说今年吧,咱们查抄吴书剑、严嵩的家财,那是多少银子?全都进了内承运库了!”
贺六摇头:“皇上这么做,民间能不骂他贪财好货?据管内承运库的黄公公说,内承运库的那些银子堆积如山,都发了霉,长了毛了!”
白笑嫣道:“你们爷俩这些牢骚在家里发发就罢了。切勿出去说!传了出去,你们就是诽谤君父之罪。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永寿宫大殿外。
首辅徐阶手里拿着一份奏折。这份奏折是内阁诸员联名上奏,请求皇上开内承运库赈济灾民的。
徐阶心中清楚,这份奏折送上去,十有八九会被皇上驳回来。他也是被逼无奈才上这道折子。北直隶几个府几十万灾民嗷嗷待哺。兵部挤出的那几万担军粮根本维持不了几天。真要是逼得百姓活不下去,那灾民就会变成反民!
六十三岁的徐阶,已经在永寿宫外的大雪中候了整整半个时辰。他的手脚已经冻得冰凉。
终于,司礼监掌印吕芳从大殿中走了出来。
吕芳走到徐阶面前,半阴不阳的说道:“这场瑞雪下的真透亮啊!这是老天爷给咱大明朝降下的祥瑞!这是皇上敬天爱民的福报!”
徐阶点点头:“吕公公说的是。”
吕芳指了指徐阶手中的折子:“怎么,找皇上有事?”
徐阶道:“吕公公,北直隶几十万百姓遭了灾。你也知道,临近年根,国库现在已经空了。内阁诸员联名上了个折子,请求皇上开内承运库赈济灾民。”
吕芳闻言面色一变:“徐阁老,堂堂嘉靖盛世,出了点小灾小荒的,国库竟然拿不出银子来?要皇上动用自己的私房银子?你们内阁是怎么办事的?让皇上知道,不得龙颜大怒?”
徐阶心里早就恨吕芳这个宦奴恨得牙根痒痒。没奈何,人家掌着司礼监,有着政令披红的大权。为了直隶数十万生灵,他只能在吕芳面前低头。
徐阶道:“千错万错,总是做臣子的过错。是我这个首辅没管好内阁,让国库落下了那么大的窟窿。”
徐阶这是睁着眼说瞎话。他做首辅这几年,殚精竭虑、钻山打洞、拆东墙补西墙勉强维持着六部的运转。奈何他这个做媳妇儿的再勤俭,也管不了嘉靖帝这个婆婆奢靡无度。
贺六今年查抄了吴书剑、严嵩两笔巨财,徐阶本想着,这下可以弥补弥补国库的亏空,内阁的日子可以好过一点了。哪曾想,皇上一道旨意,这些贪官家财全进了内承运库,成了皇家的私财。
而嘉靖帝修道观、修宫殿,用的银子却一律是从国库中支出。如此一来,国库哪能不亏空?内阁的人纵有万般本事,也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罢了。
吕芳昂着头,半阴不阳的对徐阶说:“徐阁老当真要上这道折子?”
徐阶咬着牙说:“即便惹了圣怒,我也必须上这道折子。这关系到几十万百姓的死活啊。”
吕芳点点头:“罢了!徐阁老的面子,我总是要给的。我便代徐阁老将这道折子递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