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将奏折递给吕芳,拱手道:“吕公公,那就拜托了!”
吕芳拿着奏折,进了永寿宫大殿。他竟然顺手把奏折扔进了暖炉里。一律青烟渺渺,折子烟消云散!
嘉靖帝刚吃了丹药,正在大殿中练习什么“鹤行步”。
见吕芳进来,嘉靖帝问:“徐阶来有什么事?”
吕芳跪地道:“启禀皇上,徐阁老恭贺皇上,敬天修道已得大成!这场透亮的瑞雪,是上天降下的祥瑞,意思是:皇上过不了多久就能得道成仙啦!”
嘉靖帝冷笑一声:“那是自然,还用他们说?”
嘉靖帝猛然问吕芳:“吕芳,你身边站着的是什么人?”
吕芳身边空无一物。
然而,吕芳却说:“启禀皇上,我仿佛看到了三清上仙站在我身边,骑着白鹿来请您上天庭一起去会玉皇大帝呐!”
嘉靖帝一阵狂笑:“朕每日进食十三种丹药!总有一种,能让朕羽化成仙!”
吕芳已经习惯了嘉靖帝进食丹药后的疯癫。他叩首道:“都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上要是做了上仙,奴婢盼着能做个护法的仙童,跟着皇上一块上那天庭看看呢!”
西苑,值房。
高拱急的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着步子。
张居正则一脸愁容的坐着。
徐阶走进门来,掸了掸身上的雪。
高拱问:“首辅,折子递上去了?”
徐阶点点头:“已经劳吕公公递上去了。”
张居正闻言色变:“完了!首辅,如果我没猜错,此刻折子已经被吕芳烧了!”
徐阶道:“吕芳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吧?那道折子可关系到几十万生灵的生死!”
张居正叹了口气:“我的首辅。现如今哪有吕芳不敢干的事?他一心逢迎皇上,怎么会把这种报丧一般的折子递上去,惹皇上的不悦?内承运库咱们是指望不上了。”
高拱问:“那怎么办?咱们总不能看着那么多老百姓饿死!”
张居正道:“这样。其一,咱们尽速派遣户部的官员,监督从兵部挤出的那部分粮食的发放。本来粮食就不多,要是都再让下面那些官员扒一道,百姓怕是连一碗清粥都轮不上。其二,从山东、江南调粮。”
徐阶问:“你是说,让山东、江南预先缴纳明年的皇粮?”
张居正叹了一声:“到了今天这地步,大明朝也只能寅吃卯粮了!”
高拱一拍桌子:“卯粮吃光了,就等着全天下的老百姓扯旗造反吧!”
第289章 宛平,饿殍(二更)
锦衣卫北镇抚司。
张居正火急火燎的找到了贺六。
张居正张口便道:“老六,借我五百锦衣卫力士!”
贺六有些为难的说道:“敢问张部堂,你借这么多锦衣力士干什么?兵部尚书借调锦衣卫的人,是犯忌讳的。”
张居正道:“管不了那么多了。你知道,我们兵部挤出了几万担军粮赈济灾民。如今地方官府见到粮食、银子,约定俗成要雁过拔毛。那可是救命粮,千万不能让那些贪官在百姓嘴里抠这些救命粮!户部十三清吏司的主事,将被派往受了灾的十三个县,监督赈粮发放。光是户部派人还不够,你们锦衣卫最好也能派人一同前去。但愿锦衣卫的虎威能够震慑底下的官员,让他们不敢打赈粮的主意。”
贺六沉思良久:“罢了,为了几十万老百姓,我便坏一次规矩!锦衣卫十三太保,现在只有十二员在卫。十二个太保,再加上查缉百户李伯风,每人负责监督一个县的赈粮发放!那些地方官要是敢贪一颗粮食,锦衣卫直接就地正法了他们!”
张居正拱手道:“老六,我替北直隶几十万灾民谢你了!”
贺六叹了口气:“张部堂。我在江南有几家米行。我已经让漕帮的丁三脚帮忙,北运三十船米到京城。再有十几天就能到京了,就算我捐给北直隶的百姓的吧。”
张居正赞许的看着贺六:“你心里是有老百姓的。难得啊!”
张居正转身离去,贺六召集诸位太保,分派了差事。
老胡去了大兴县,贺六则跟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海瑞,一同赶赴宛平县。
二人领着五十名力士来到宛平县城外。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城墙根下只有九口大锅,看来这就是宛平县衙设下的赈灾粥棚。几万百姓乌泱泱的挤在九口大锅周围。上百号衙役抽出了腰刀,立在大锅边上,生怕百姓哄抢有限的这点热粥。
另有几千老弱妇孺,已经冻饿的站不起身。他们全都半躺在雪地里。
几个里正,领着一些青壮,不断的将饿毙、冻死的百姓尸体装上平板车运走。
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娃,手里捧着一个破碗,盛着半碗清的能照出人影的粥,跑到已经冻死的奶奶面前:“奶奶,奶奶,我领到粥了。你喝呀,喝呀。”
一个四十多岁的里正摸了摸小女娃的脑袋瓜:“小闺女,你奶奶已经上西天了。西天好啊,有数不尽的白面馒头可以吃。她不用再挨饿了。”
看到这样一番景象,海瑞高喊一声:“宛平县令何在?”
一个脑满肠肥,身穿七品服色的官员来到海瑞面前:“在下宛平县令李斌。二位是锦衣卫的贺六爷、户部的海主事吧?二位上官顶风冒雪的来我们这宛平县着实辛苦。我已在县城里摆好了宴席,给二位上官接风。”
海瑞怒视着李县令:“几万百姓在城外挨冻受苦,你觉得我有心思吃什么接风宴么?我且问你,这么冷的天,你把这粥场设在城外算怎么回事?老百姓就算不饿死,冻也冻死了!”
李县令轻描淡写的说:“海大人明鉴。几万饿疯了的老百姓进了城,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呢!总要有些穷凶极恶之途,饿及生歹心,抢劫富户什么的。为了县城的安定,我只能将他们挡在城外。”
海瑞实在忍不住了!他这个儒雅的清流竟然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就为了你所谓的县城的安定,就要眼睁睁的看着几万人在城外冻死?这些老百姓饿的连端起碗的力气都没有了,哪还能抢什么富户?”
李县令看着眼前这个“不上路”的户部主事,拱手道:“海主事不必动怒嘛!其实将灾民挡在城外不是我的主意,是吏部告老的向侍郎的主意。他老人家在宛平城养老,在城里有三处宅子。要是糟了灾民的抢,那还了得?您要发火,找向侍郎去嘛。”
李县令这是在拿向侍郎压海瑞。
一旁的贺六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冷笑道:“我当是哪位大人物给你撑腰?原来是向守礼——向瞎子。你把他叫到这儿来,就说锦衣卫的贺六找他。我倒要跟他对质一番,看看是不是他出的主意,故意冻死几万灾民!”
李县令对锦衣卫的六爷还是存了九分的畏惧之心。他连忙道:“六爷,下官失言。下官也难啊。向大人做了十几年的吏部侍郎,门生故旧遍及吏部。他老人家发个话,我的乌纱帽就要丢。我怎么敢违背他的意思。”
贺六怒道:“要不是大灾之年,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我真恨不能剁了你的脑袋!几万百姓的命在你眼里还赶不上你的乌纱帽值钱?给我听好了,立即打开城门,让灾民进城!”
李县令为难的说:“几万百姓进了城,住哪儿啊?在城里挨冻和在城外挨冻还不是一样的?”
海瑞道:“把县衙腾出来!把富户的府邸腾出来!把县学腾出来!把那些供奉富人祖宗的祠堂香庙统统腾出来——安置灾民!”
李县令抱怨道:“海主事,哪有这规矩?”
海瑞情急之下拽住了李县令的脖领:“我在淳安、在兴国当县令,遇到灾年都是这个规矩!从此刻起,冻死一个灾民,我定向皇上参你!”
贺六道:“海主事,不用你参他。我身上带着绣春刀呢!砍个把七品芝麻官,用不着请旨!”
李县令一听这话,小声嘟囔道:“砍我?也得问问我干爷爷,司礼监的吕公公答不答应。”
贺六冷笑一声:“呵,我说一个七品芝麻官敢跟我堂堂北镇抚使磨嘴打牙呢?原来是有靠山!好!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你的靠山灵不灵!”
贺六信步走到粥棚里的一口大锅面前。这口大锅里清的能看到锅底有限的米。
贺六抓起一把筷子,投到了大锅里。筷子浮在了水面上。
贺六高声问海瑞:“海大人,请问,大明赈灾粥场赊粥的头一条规矩是什么?”
海瑞朗声答道:“粥要厚可插筷子!筷子倒了,粥场负责官员人头落地!”
贺六命令手下力士道:“将李彬拿下,砍了吧。”
第290章 威逼(三更)
贺六将绣春刀从腰间解下,扔给手下的力士。锦衣卫北镇抚使的绣春刀可以不经请旨正法从五品以下官员。
李县令见贺六动了真格的,吓得磕头如捣算:“六爷饶命!户部就调拨了那么点粮食。要是煮厚粥,用不了一天就得赊光了!下官也是不得已哇!您看在吕公公的面子上,就饶了下官这一次吧。”
贺六走到李县令面前,揪着他的官服领道:“不要拿吕芳吓唬我!锦衣卫不是司礼监的奴才!我只听命于皇上!想让我饶了你也成,你得替我办几件事。”
李县令连忙道:“六爷请吩咐。”
贺六道:“其一,按海主事说的法子,腾出县衙、富户宅邸、县学、祠堂——一切能安置灾民的地方,都腾给那些灾民住!其二,让城中的富户捐出粮食,赈济灾民!”
李县令道:“六爷啊,这第一条我勉强能办到。可这第二条,我要是办了,怕是要得罪全宛平县的士绅。”
贺六抽出了绣春刀“蹭”,刀身一横,将李县令的乌纱帽扫落在地:“你当我说砍了你是跟你说笑是吧?”
李县令大惊失色,连忙道:“下官这就去办!全照六爷的意思办!”
城门被衙役们打开,大部分灾民都进了城。
城外,只剩下七八百半躺着的老弱病残没有挪地方。
海瑞走上前去,大声说道:“乡亲们啊,都进城里去!城里已经给你们备好了热粥、热馒头!还有暖和的铺盖卷!都起来,进城去,喝粥,吃馒头,睡热铺盖卷啊!”
七八百老弱病残却无人应声。
一个里正走到海瑞面前:“大人啊,别喊了。您喊错人了!这些都是已经冻毙了的尸体,还没来得及拉走!”
海瑞近乎绝望的跪在了七八百具尸体面前,他仰着头,尽量不让泪水流出来。可悲伤的泪水又怎么止的住呢?
海瑞近乎是在嘶吼:“乡亲们啊,我海瑞对不起你们,我来晚了!”
贺六见到这样的场景,鼻头未免一酸。
贺六突然有个奇怪的念头:朝天观、灵济宫、永寿宫那一缕缕为求仙而燃起的青烟,烧的其实是全天下穷苦百姓的尸骸!皇城的宫阙万间下,是黎民众生的血泪!
天地君亲师。君排第三。大明以孝治天下。皇上为普天之父。天下臣子都应该盼着皇上延年益寿,福寿绵长。
然而,贺六现在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他盼着永寿宫里的那位君父早些驾鹤西游!
一众百姓终于进了城。
富户的房子却没腾出来,捐赠的粮食也不见踪影。
李县令是个官场的老油子。他知道自己斗不过锦衣卫的六爷。于是,他串联了城中所有告老的官员、有功名的士绅,让他们来县衙跟贺六斗!
几个致仕官员领着几十个当地富户士绅进到县衙。领头的正是那位前任吏部侍郎向守礼。
向守礼自诩是朝廷老臣,锦衣卫动他不得。他高声质问道:“贺镇抚使,是你下令灾民进城,又让李县令强迫我们腾出家中房舍给那些泥腿子住,还强制摊派,让我们捐粮食的?”
贺六答道:“是,怎么了?”
向守礼道:“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家里宅院、祖宗祠堂怎么能给那些愚民居住,你这是故意侮辱斯文!”
向守礼转头又问海瑞:“看你穿着正六品官服,我问你,你是什么出身?”
海瑞答道:“在下举人出身。”
向守礼冷笑道:“原来是连两榜都没进的举人出身啊!我告诉你们,我是嘉靖十八年的恩科榜眼!今日我要倚老卖老,教教你们圣人之道!你们给我听。。。”
贺六没心情跟向守礼谈论什么圣人之道,他打断了向守礼:“向大人,你以前居官吏部左侍郎,对么?”
向守礼傲气十足的昂着头:“正是!吏部乃六部之首,皇上当年命我做吏部左侍郎,是对我天大的信任和恩典!”
贺六道:“很好!严嵩、严世藩父子图谋不轨!朝廷之中,正在清查严党党羽!严嵩以前做吏部尚书时,你是左侍郎,是严嵩的副手!我看你就是严党!来啊,拿下,押送北镇抚司诏狱,审问清楚!”
向守礼还真不是严党的人。他当初是夏言的人,担任吏部左侍郎时,被严嵩排挤的并无半分实权。
向守礼大怒道:“贺六,你血口喷人!朝廷里谁不知道,我是夏老首辅的人?”
贺六怒道:“向守礼,我这个锦衣卫的北镇抚使是不是给你脸了?城外的饥民都饿毙上千了,你还在这里无动于衷,领头找我闹事?视黎民百姓的性命如草芥的,一定是严党!错抓不了你!我倒要看看,你这把七八十的老骨头,到诏狱里走一遭,还能不能立着出来!”
贺六朝着海瑞使了个眼色。
海瑞是直臣,却不是蠢材。他立刻会意,跟贺六耍起了黑白脸的那套把戏。
海瑞打起了圆场:“贺大人,我相信向老大人不是严党的人。谁说他视黎民百姓的性命如草芥的?他已经答应了,捐出好米一千担赈济灾民,腾出家中所有空闲屋舍,给灾民居住!是吧,向老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