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守礼一愣。他虽久居田园,在朝中却依旧有些门生故旧,对于朝局,他也知道个七八分。早在贺六查办江南私盐案时,他就听过贺六“疯狗”的恶名。
他知道,眼前这个贺疯狗说的出来,就真的做的到。要是一意硬顶,说不定自己这把老骨头,真要折在北镇抚司诏狱之中。
向守礼无奈,低声道:“哦,一千担粮食,捐就捐吧。房子我也腾出来。我深受皇恩,怎么会坐视皇上的子民活活冻饿死呢?”
贺六又对一众士绅说道:“你们给我听好了!北镇抚司诏狱最近空的很!我乐得多抓几个严党塞进去!谁要是不顾灾民的生死,谁就是严党!诏狱待汝进,钢刀不相饶!”
一众士绅见向守礼都认了怂,纷纷低了头,表示愿意捐粮食、腾房舍。
第291章 海瑞,你疯了?(四更)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宛平的数万灾民本来就冻饿了一月,身子骨不经病。一场瘟疫又在灾民们当中迅速传播。
半月之后,六万灾民竟然又病死了三四千人!
贺六和海瑞带人,在宛平城外挖了十几个大坑,将病死的灾民尸体在大坑之中焚烧。
二人各自带着遮口鼻的面巾,眼见着灾民的尸体化作滚滚黑烟。
海瑞叹了一声:“唉,苍天无眼啊!这些良善的百姓前世究竟犯了什么罪过,要在人间受这等苦?”
贺六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漕帮护送的那三十船精米到了北直隶。内阁从山东调拨的粮食也运了过来。灾民终于有了活命。
贺六和海瑞返回京城时,已是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初三。
进得进城,贺六和海瑞拱手作别:“海大人,早些回家歇息吧。这一个多月你辛苦了。”
海瑞没有回话,扭头径直走向自己家的方向。
贺六回到府里,睡了一天一夜。年过了,他已经是四十六岁的人,身体大不如前。这一个月来,他和海瑞吃不好,睡不好,即便是铁人也受不住。
正月初八,贺六来到北镇抚司。
锦衣卫的诸位太保也陆续从直隶的各个受灾县回来了。
诸太保在贺六的值房聚齐。大家七嘴八舌的说着各县受灾的状况:“灾民们太惨了!永清县饿死了六七百人,冻死两千以上。”
“你们知不知道观音土?吃了要胀死,不吃要饿死!固安县,有五六百因为食用观音土胀死的百姓。那肚子胀的。。。唉,想起来我就想哭。”
“香河县好一些,死了三四百人!可我。。。我看到了恶狗拱食倒毙的灾民尸体!”
“恶狗吃人算什么?我。。。我特娘亲眼看见了什么叫易子相食!几岁的小娃娃,变成了锅里的一锅肉啊!这老七这辈子最爱吃肉。这自那天起,我打定了主意,这辈子都会吃素。”
徐七徐胖子说完这话,猛然抱怨道:“内阁那群人是吃屎的?司礼监那群人是吃屎的?不他娘都说是嘉靖盛世么?怎么好好的盛世就成了饿殍遍地了呢?我看内阁、司礼监就是一群废物!”
贺六咳嗽了一声:“老七。有些话在咱们自家弟兄面前说说也就是了,出去切勿乱说。”
老胡道:“诸位,这场大灾已经过去了!如今大家回了京,少些抱怨,多多尽自己的值守。”
贺六道:“三爷说的好。咱们不是内阁阁员,不是六部堂官,不是司礼监的秉笔。国事有他们操心呢。咱们干好自己的事儿就是了。”
徐胖子拱手道:“六哥,有件怪事儿我要跟你说一声。您这趟是不是跟户部云南清吏司的海主事一起去的宛平?”
贺六点点头:“是啊,怎么了?”
徐胖子道:“昨日咱们的耳目禀报,海主事去城南福禄街,买了一口棺材。”
贺六愕然:当初杨炼死劾严嵩父子,便是在城南福禄街买的棺材。难道说海瑞要学杨炼,死劾哪位朝廷大员?
下了差,贺六来到了海瑞的府邸。
所谓府邸,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儿。海瑞租四合院的钱,还是跟自己的好友户部员外郎王用汲借的。
贺六来到堂屋。堂屋之中,摆着一口黑漆大棺材。
海瑞从里间走出来:“贺大人,你怎么来了?”
贺六道:“怎么,我就不能来看你了?”
海瑞笑道:“有贵客来茶当酒,我这儿可连茶都没有啊。夫人,倒一壶热水来。”
海夫人拿来一个茶壶。茶壶之中果然没有茶叶,只是热水而已。
海瑞吩咐妻子:“你下去吧。我跟贺大人有正事说。”
贺六喝了口热水,指了指那黑漆棺材:“怎么,你要参人?”
海瑞点点头:“没错。我要参的那个人地位太高,折子递上去,我的人头定要不保的,所以准备了这口棺材。”
贺六道:“让我猜猜你要参谁。参宛平县令李彬么?他的干爷爷是司礼监的吕芳,你怕吕芳会加害于你?刚峰兄,你只是个六品官,还轮不着你得罪吕芳。李彬设立粥场时,锅里的筷子倒了,是掉脑袋的罪名。我以北镇抚司的名义处置了李彬也便是了。”
海瑞摇头:“区区县令,我还不屑于参。”
贺六问:“那你是要参告老还乡的前任吏部侍郎向守礼?他这个人虽然吝啬,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罪过。当初严党擅权,他终归没有倒向严党。”
海瑞又摇头:“我参一个早就告老还乡的官员干什么?”
贺六惊讶道:“难道你要参内阁的那些阁员?你要知道,他们也很难。这两三年一直在勉励维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国事倾颓至此,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海瑞依旧摇头。
贺六叹道:“你该不会是想参司礼监的吕芳吧?我劝你不要这样做。皇上现在将吕芳当作了一条咬人的狗。这条狗,皇上还是要用的,你参不倒他。”
海瑞站起身,正色道:“我参的这个人,身份比内阁首辅徐阶、司礼监掌印吕芳都要高!”
贺六咽了口吐沫:“难不成你要参我大明的储君?我告诉你,别做傻事!裕王宅心仁厚,心系百姓。他今后继位,定能整肃朝纲,革除积弊。他是天下百姓的希望啊!你若要参他,我贺六第一个不答应!”
海瑞大笑三声:“贺六啊贺六,你当我海瑞是糊涂蛋么?裕王是什么人,我跟你一样清楚!我怎么可能去参他!告诉你吧,我要参的那个人,地位比裕王还要高!”
贺六凝视着海瑞,良久才咬牙切齿的从嘴里蹦出五个字:“海瑞,你疯了?”
海瑞苦笑一声:“呵,我怎么就疯了?”
贺六道:“普天之下,比储君裕王地位还高的,只有一人!找死,也不是你这个找法的!你要参他,等待你的不是刽子手的鬼头刀。而是东厂专管凌迟的行刑番役手中的二尺鱼鳞小刀!且你要是参他,死的肯定不是你一个。你的亲朋好友,同僚至交,一个也逃不了,全得跟着你陪葬。最重要的一点,你参他?参的动么?”
第292章 棺材(五更)
海瑞朝着贺六笑了笑:“算了,不跟你打哑谜了。没错,我要参的正是当今皇上!”
贺六叹了口气:“从古至今,只听说过劝谏皇帝的,从未听说过有人参劾皇帝的。”
海瑞坐回到椅子上,收敛笑容:“从宛平回来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大明地域辽阔,物产丰饶。为何如今变成了千里饿殍?杨炼当初死劾严嵩,是因为他觉得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严嵩。可如今严嵩早已经倒台了,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么?恐怕没有吧。”
贺六道:“其实,国事为何如此倾颓,大家心里都如明镜一般。徐阶、高拱、张居正他们选择了等。你海刚峰怎么就不能学学徐、高、张,学会等呢?”
海瑞摇头:“有些事,等不了的!就譬如宛平县的那些灾民。晚一炷香喝到一碗热粥,就可能葬送一条人命!”
海瑞回身,去堂屋拿出一份奏折。而后他将奏折放到桌上:“看看吧。”
贺六瞥了一眼,只见奏折折头大书: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
贺六摇头:“我不看。你说说吧,折子里都写了些什么?”
海瑞侃侃而谈:“皇上御极之初,是何等的贤明?广开言路,招贤纳士,重用贤臣。这才有了嘉靖朝前十几年的太平盛世。可不知道怎么的,渐渐的,皇上把自己的英明睿智用到了别的地方。以为人能长生不老,信用道士,痴迷玄修。他动用国帑,大兴土木,大修宫殿,丝毫不念及国库的银子一丝一毫都是百姓的民脂民膏!
沉迷修道,便要荒废政事。皇上二十年不上朝,导致纲纪松懈败坏。严嵩之徒趁机掌控朝政,卖官鬻爵,盘剥百姓。上梁不正下梁歪,天下官吏贪污成风,百姓能有好日子过么?
皇上贪财好货。大肆为自己的私库——内承运库搜刮银子。却从未见他将一两私库银子用在百姓身上。又奢靡无度,导致国库空虚、卫所军羸弱。水灾旱灾灾情如火,内阁却拿不出钱赈济。内阁没了银子,自然要寅吃卯粮,有些地方的赋税,已经收到了嘉靖七十年以后!皇上能不能再活二十五年都是个未知!
皇上崇信道教。汉文帝时,用的是黄老之学治理天下。于是皇上常常自比是汉文帝!笑话!汉文帝有爱民的美德,为人慈祥简朴。又信任贾谊,与贤臣共治天下。再看看当今皇上,视百姓如随时可取用的鱼肉!慈祥简朴?简朴我看不出来,奢靡无度才是真的!慈祥?广用厂卫家奴,对那些敢于进谏的清流贤臣,要打廷杖就打,要杀钢刀就杀!皇上跟汉文帝相比,百不及一也!
这两年,严嵩罢相,严世藩被处以极刑。可严嵩罢相之后的政事,跟他做宰相是没有丝毫的改变!官员该贪还贪,老百姓该活不下去还是活不下去!
天下天下,是天子之家啊!哪有家主不顾自己家人的呢?
皇上还大用什么帝王术,玩弄群臣于股掌之上。他莫非认为只要抓住刑和赏的权柄,天下就能治理的好么?
国君是天下臣民万物的主人,却视黎民百姓如草芥。这是一个国君对待百姓该有的态度嘛?”
海瑞一口气将满朝有良知的官员想说的话全给说了出来。
贺六叹了口气:“刚峰兄,我想起杨炼给我讲的一个故事。莒国国君穿新衣的故事。”
海瑞点点头:“我也知道那个故事。就让我做那个道破国君一丝不挂的天真孩子吧。”
贺六走到那口黑漆棺材旁边,摸索着棺板。他知道,海瑞跟杨炼骨子里其实是一样的人。盲人瞎马坠落悬崖,那叫失足。为了天下苍生,昂首阔步踏入死亡的深渊,这叫勇敢!
而这口黑漆大棺,就是海瑞勇敢的证明!
不知死而死,是为无知,知死而死,是为无畏。
贺六知道,他已经阻止不了眼前这个无畏的男人上这道奏折!
贺六转头对海瑞说:“你切记一件事,这道折子里,千万不要牵扯上裕王!也不要牵扯上徐、高、张几位大人!”
海瑞笑道:“放心!我是直人,却不傻!”
贺六又道:“你的家人怎么办?这样吧,在你上这道奏疏之前,我会派人护送她们回你的海南老家,并让她们隐姓埋名。我现在唯一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海瑞拱手:“那就谢过贺大人了。”
贺六又问:“你打算何时上这道奏疏?”
海瑞道:“正月十六,皇上会乔迁新修的万寿宫。朝臣都会上贺表,我会在那天上这道疏。”
贺六摇头:“在皇上乔迁新居的兴头上,上这么一道泼冷水的‘贺表’?盛怒之下,皇上将你五马分尸了也说不定。”
海瑞笑道:“皇上真要是启用商周之时的车裂酷刑,那他可真成了商纣王、周幽王一样的君主了!”
贺六道:“你想做比干,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做纣王。”
海瑞对贺六说:“我自诩是个风骨高洁的读书人,从未称任何人为‘爷’。以前我对你的称谓是‘贺大人’。今日,我称你一声六爷。六爷,帮个忙,跟我一起抬起这棺材盖。我躺进去,试试这棺材合不合身!”
贺六点点头,与海瑞合力,掀开了棺材盖。
海瑞躺进了棺材里,闭着眼睛,满意的说道:“合身的很呢,是口好棺材!”
贺六嘲讽道:“刚峰兄,放心,我估计皇上不会给你留全尸的!横竖是往这棺材里塞一堆烂肉而已。有什么合身不合身的?”
第二天,贺六吩咐李伯风,将海瑞的家人带出京城,送回海南。
嘉靖四十五年的正月十六终于到了。
永寿宫内,处处挂着赤色长虹。嘉靖帝看了一眼永寿宫的大殿,对黄锦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要离开这永寿宫大殿了,朕还真有些舍不得。”
陈宏抱着一堆贺表进到大殿内:“启禀皇上,群臣的贺表都进上来了!您要不要看看。”
嘉靖帝道:“千篇一律,不看了。对了,你刚才说都上齐了?这个都指的是?”
陈宏道:“指的是在京正七品以上官员。臣罪该万死,其实差一份。”
嘉靖帝来了兴趣:“哦?差谁的?”
陈宏答道:“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海瑞。”
第293章 骂疯皇帝(一更)
吕芳在殿外叩首道:“启禀皇上,吉时已到,请皇上乔迁新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