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下定了决心,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保住海瑞这个国士!
徐阶道:“此人的目的十分明确,只求激怒陛下,然后以死求名而已!皇上如果杀了他,就会正中他的圈套!”
四十年的官宦生涯,已让徐阶将“整人”和“保人”的手段练到了炉火纯青。
嘉靖帝果然上了徐阶的套。他开口言道:“他想做比干,可惜朕不是纣王!海瑞现在何处?”
陈宏道:“启禀皇上,东厂已经将他拘押!只要皇上下令,奴婢定将这侮辱君父的乱臣贼子碎尸万段!”
嘉靖帝怒道:“碎尸万段?难道你想让朕做纣王么?将海瑞关到北镇抚司诏狱去!”
海瑞关在东厂必死无疑。关到北镇抚司诏狱,尚能存一线生机。
嘉靖帝又道:“海瑞只是个小小的户部主事!上折子辱骂朕,定然是有人指使!查!吕芳、陈宏、贺六,你们三个去给我查到底谁是海瑞的后台!查不出来,提头来见!”
徐阶指了指手中的“贺表”,道:“启禀皇上,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留着不妥。臣请求将其烧掉。”
嘉靖帝阴晴不定的说道:“这是海瑞辱骂君父的证据!难道徐首辅急着要毁灭证据么?”
徐阶跪倒在地:“臣不敢!”
嘉靖帝命道:“既然你不愿意读这折子里的内容。那就将折子给众人传阅吧。”
众臣传阅完了海瑞的《天下第一疏》,嘉靖帝问:“你们以为如何?”
徐阶道:“一派胡言而已!”
众臣纷纷点头称是:“对对,一派胡言。”
贺六站在大殿之中,再次想到了杨炼给他讲的那个故事:满朝文武畏惧莒君的权势,谁也不敢指明莒君其实是一个一丝不挂光着身子的昏君!
嘉靖帝道:“那海瑞在折子里说的有理有据,有模有样。不像是一派胡言吧?又或许,他说的话,正是你们心中所想?”
众臣“哗啦啦”的齐齐跪倒。
吕芳道:“皇上御极四十五年,开创嘉靖盛世!如今四海升平,我大明成为了古往今来第一强盛的皇朝!这全靠皇上的英明睿智、圣明决断!故而,海瑞是一派胡言!皇上切莫为一个以死求名的小人气坏了身子!”
徐阶道:“吕公公所言极是。”
众臣纷纷表明态度:“皇上英明睿智,是古往今来第一圣明的君主!”
贺六虽然装着张开了嘴,却始终没有将“圣明”二字说出口。
他想起了自己的锦衣卫袍泽——徐七徐胖子。
徐胖子曾是锦衣卫中的第一贪吃之人。每顿饭离了肉活不了。可他年前去良乡县监督赈灾,亲眼看到了“易子而食”;亲眼看着一个五岁小女娃的尸体变成了锅里的一堆肉后。他就改吃了素。不但吃素,还每日念佛,祈求佛祖能够庇佑天下苍生。
庇佑天下苍生的,不应该是什么虚无缥缈的西天佛祖,而应该是一国之君!
可眼前的当今皇上整日沉迷修仙问道,何曾真正庇佑过天下苍生?圣明?如果当今皇上圣明,那三皇五帝到如今,华夏就没出过一个昏君了!
嘉靖帝道:“还是那句话!海瑞如此胆大包天,一定是有后台的!吕芳、陈宏、贺六,你们一定要仔仔细细的给朕查!揪出后台,朕定要严惩!罢了,朕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吕芳拱手道:“启禀皇上,今天是乔迁新宫的好日子。您切勿因为一个小人,扰了乔迁的雅兴。”
嘉靖帝一挥袍袖:“唉。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朕已经在永寿宫住了二十年,算了,不搬了!”
殿下跪着的张居正闻言心中暗道:海瑞骂的真对啊!皇上一时兴起,就让户部、工部筹集白银二百万两、民夫六千修建万寿宫。好容易修好,说不去住就不去住了!早知如此,还修那万寿宫干什么,直接就能省下两百万国帑!如果内阁年前有这二百万两银子应急,那场大雪灾北直隶也不至于冻饿死数万百姓!
殿中众臣听闻皇上不迁宫,心中的想法都跟张居正差不多。
海瑞所说:“天下官员、百姓,不值陛下久矣。”说的是事实。
众臣退出永寿宫大殿,正要各自散朝回家。
徐阶却高喊一声:“谁也不准走!都到西苑内阁值房去,写辩罪折子,写明自己跟海瑞没有半分关系!”
一众官员纷纷跟着徐阶去了西苑值房。
贺六则赶紧找到东厂指挥使刘大,办案犯海瑞的交接。他怕日久生变,陈宏那厮说不准会在东厂对海瑞暗下毒手。
司礼监值房。
陈宏和吕芳对坐着。
陈宏一脸阴笑:“恭喜干爹,贺喜干爹。咱们司礼监的机会来了!”
吕芳道:“喜从何来?”
陈宏道:“皇上让我和干爹查海瑞的后台。呵,据我所知,海瑞当初是裕王的门人谭纶举荐到浙江淳安做知县的!他在户部的直属上司赵贞吉又是徐阶的学生——海瑞实打实是裕王那边的人。谁指使他上的这道折子,不就不言自明了嘛?”
吕芳惊讶道:“你的意思是。。。动裕王?”
陈宏点点头:“干爹,您想啊。这两年咱们掌权之后,早就跟徐、高、张跟裕王结下了无数的梁子!真要是裕王顺利继位,咱们能有好果子吃么?好在咱们大明朝不止皇子可以继位。如若裕王犯下了谋反大罪,嘿嘿,咱们再拥戴一个年少懵懂的储君。那即便皇上驾鹤西游,咱们的荣华富贵也可以长保!”
吕芳知道,陈宏说的是事实。裕王继位之日,便是他吕芳权位不保之时。
吕芳仔细思考一番,而后开口道:“那。。。就按你的意思去办吧。”
吕芳忽略了一件事。当初严嵩父子之所以倒台,就是因为他们陷害裕王私自调兵!
第296章 舌战二宦(四更)
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真话房。
吕芳、陈宏、贺六坐成一排,海瑞昂着头,带着镣铐站在他们面前。
吕芳怒道:“案犯海瑞,见到司礼监掌印、秉笔、锦衣卫北镇抚使,你为何不跪?”
海瑞朗声道:“大明有规矩,做过学官的人,可以不跪宫中宦官!”
吕芳怒道:“你哄谁呢?你以前做的是淳安县令、兴国县令,何时做过什么学官?”
海瑞道:“我以前在福建南平县做过教谕。吕公公如果不信可以去吏部查我的档底。”
县教谕只是正八品,连芝麻官都算不上。
吕芳冷笑:“诶呦。我还以为你做过哪个省的学政呢!原来只是个县里的教谕啊。陈宏,这县教谕是个几品官啊?”
陈宏答道:“正八品。永定河里的王八都比他这号人多!”
海瑞正色道:“大明官职,乃是太祖所定!教谕虽小,却也是大明的学官。难道你们在质疑太祖爷?”
吕芳道:“我不和你惩口舌之快。你不跪我和陈宏,那为何不跪锦衣卫北镇抚使?”
海瑞道:“贺镇抚使没让我跪,我为何要跪?”
贺六说了一句话,把吕芳和陈宏的鼻子都气歪了:“罢了。海笔架的雅号是怎么来的?他不愿意跪,就站着回话吧!”
陈宏阴笑道:“都说海大人跟六爷关系匪浅。看来还真是这样呢!”
贺六不甘示弱:“哦?要这么说,海瑞从县令任上升户部主事,调令须由你们司礼监批红。他跟你们司礼监也关系匪浅么?”
吕芳咳嗽了一声:“不要斗嘴了。审问案犯才是要紧的事儿。”
吕芳问海瑞:“海瑞,我问你,是谁指使你辱骂君父的?”
海瑞不卑不亢的答道:“我只是在给皇上谏言,并没有辱骂君父。”
吕芳大怒:“放屁!连‘嘉靖嘉靖家家干净’那样的话都出现在折子上了,还说不是辱骂君父?”
海瑞盯着吕芳的眼睛,坚定的说:“那的确是民间的谚言!百姓说出这样的话,原因是皇上重用奸党,导致民不聊生!”
吕芳道:“你说明白些!谁是奸党?”
海瑞微微一笑:“司礼监的吕芳算一个,陈宏算一个!”
吕芳被海瑞气的七窍生烟,他转头对贺六说:“老六,案犯当着你这个北镇抚使的面辱骂司礼监掌印!你管不管?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让你们那个老十二赵慈给海瑞上大刑?”
贺六拱手道:“吕公公。海瑞是钦案重犯,没有皇上的明旨,我们北镇抚司无权对他上刑!”
吕芳朝着贺六伸出了自己的大拇指:“好!好的很啊!贺六,你如此包庇海瑞,你莫不是海瑞同党吧?”
贺六笑道:“吕公公高看我了。朝中的清流向来骂锦衣卫是皇上豢养的一条狗,都羞于跟锦衣卫为伍。就算我想做海瑞的同党,人家也不一定乐意!”
陈宏在一旁给吕芳倒了杯茶:“干爹,你歇一歇,我来问他的话。”
转头,陈宏问海瑞:“海瑞,我问你。你当初是怎么做上浙江淳安县令的?”
海瑞道:“自然是朝廷的拔擢。”
陈宏道:“据我所知,举人出身的正八品教谕升县令,必须要由一名正三品以上文官给吏部开具荐信。谁给你写的这一封荐信?”
海瑞朗声答道:“现任福建巡抚,谭纶!”
陈宏闻言大喜,赶紧追问:“谭纶?裕王的门人谭纶?”
海瑞道:“谭纶是皇上拔擢的封疆大吏。是皇上的臣子,不是谁的门人。”
贺六在一旁听出了端倪,陈宏是想将海瑞和裕王拉上关系。好在海瑞的回答滴水不漏。
陈宏又问:“据我所知,你的直属上官,户部左侍郎赵贞吉;顶头上司,户部尚书高拱都是裕王的人吧?”
海瑞冷笑道:“呵,陈公公凡事都往裕王身上扯,难道是想图谋不轨,陷害储君?”
贺六在一旁道:“陈公公,问案就问案,不要东拉西扯。”
这时候,吕芳开口了:“你刚才一直在说自己并不是辱骂君父,而是谏言皇上。那奏折的最后一句,天下官员、百姓,不值陛下久矣是什么意思?”
海瑞道:“用百姓的话说,不值,就是不鸟的意思。这句话的本意是:天下的官员、百姓,不鸟皇上已经很久了!吕公公难道没有读过书?这都不知道?”
吕芳一拍手:“好!好一张利嘴!陈宏,将案犯所言记录在案!”
吕芳又问:“你在辱骂君父之前买好了棺材。是不是一心求死,以搏忠名?”
海瑞道:“谁是忠臣,谁是奸臣,百姓心中有一杆秤。史书自有公论!忠名不是搏出来的,而是做事做出来的。就好比某些人高居庙堂之上,净干祸国殃民的坏事。即便如今有人给他们立什么生祠,百年之后,百姓总会推倒祠堂,将他们挫骨扬灰!”
海瑞这是在嘲讽吕芳。宛平县令李彬为了拍干爷爷吕芳的马屁,在宛平县给吕芳立过一座生祠。
吕芳被海瑞气的七窍生烟。他一拍桌子:“老六,没法审了!这样牙尖嘴利的一个案犯,不给他上刑还审个屁啊!”
贺六道:“吕公公,我刚才已经说了,给海瑞上刑,需要皇上的明旨。”
吕芳气冲冲的起身:“那好,我现在就去永寿宫,向皇上请旨。”
永寿宫大殿内。
嘉靖帝正在一遍又一遍的看着海瑞的折子。第一次看到海瑞的折子,他的心中是震怒!第二遍看折子,他心中依旧怒气难平。可多看几遍,他开始觉得海瑞言之有理。看了十几遍后,他甚至对自己产生了质疑:难道朕真的是一个昏君么?
可惜,皇帝是永远不会认错的。
吕芳急匆匆的进了宫:“启禀皇上,锦衣卫的贺六死活不给海瑞用刑。他说给海瑞用刑需要皇上的明旨。”
嘉靖帝冷冷的说:“贤明的君主都是以德服人。给他上刑,朕岂不是成了暴君?这正中他的下怀!”
吕芳道:“奴婢遵旨。皇上,今天晌午审讯海瑞,臣查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嘉靖帝问:“什么蛛丝马迹?”
吕芳答道:“这海瑞似乎与裕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嘉靖帝不置可否的说道:“哦?既然跟裕王有关,那你就让东厂的人将裕王幽禁府中嘛!”
吕芳闻言大喜过望:“奴婢这就去办!”
吕芳不会想到,在他授意东厂幽禁裕王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他的覆灭!
第297章 私制龙袍?(一更求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