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朗声道:“有上谕,命北镇抚使贺六为本次恩科巡考官!”
朱希孝傻眼了。贺六亦愣了。科考事关重大,巡考官一职,一直是锦衣卫的最高官员担任。现在贺六是指挥左同知兼北镇抚使,官职上在朱希孝和刘守有之下,只算坐得锦衣卫的第三把交椅。怎么皇上却把巡考官的事委给了他?
冯保传完了圣旨。贺六朝他使了个眼色。
冯保心领神会,他对朱希孝言道:“朱都督,您也知道,我干爹住在六爷家里。有些家事,我要和他商议一番。”
朱希孝识趣的说:“冯公公请便,我先告辞了。”
朱希孝一走,贺六问冯保:“皇上怎么让我做恩科的巡考官?”
冯保压低声音道:“是李贵妃向皇上举荐的你。昨日,张阁老的夫人入宫,见了李贵妃。”
贺六立马明白,是张居正暗中支持他做这个巡考官的。难道说,张居正怀疑今年的恩科会出什么事儿?
贺六道:“好。请你回去转告李贵妃,我定然不会辜负她的期望。”
按理说,大明朝有制度,后宫是不准干政的。然而隆庆帝专宠李贵妃。早在潜邸时,李贵妃便在政事上为还是储君的隆庆帝出谋划策。隆庆帝曾对她言:你若是女人,我定要封你做内阁首辅。
隆庆帝登基后,李贵妃对朝政还是有着巨大的影响力。毕竟枕头风比任何谏言都要有效。
冯保道:“公事说完了,说说私事儿。六哥,我干爹说过两天要给皇上递折子告老。我寻思给他在北城置办一所大宅子,再买几十个婢女、仆人为他养老。”
贺六连忙摆手:“他在我那儿住的挺好的。以后卸了差事,他便没事做了。正好在家哄着忠儿,也算享享天伦之乐。你省下这份银子吧。有功夫多到我那儿去看看他,便算尽了孝心了!”
冯保点点头:“成。我全听六哥的。家里最近一向可好?”
贺六道:“你干爹、嫂子、侄女、侄子都好。前一阵我在家办拜师礼,香香偷偷见了李如柏。据你嫂子说,她对李如柏很满意。”
冯保笑道:“香香是人小鬼大。有件事,不知道您知不知道。”
贺六问:“什么事儿?”
冯保屏退左右,又四下一张望,确认无人能偷听,这才开口:“皇上对李成梁不放心!李成梁跟戚继光不同,戚继光是忠心于皇上的。李成梁却是个实打实的骄兵悍将。这两年,他竟把辽东的一些土地私分给了手下将士。皇上把李如柏调到锦衣卫任职,其实是为了牵制李成梁。我那侄女是皇上的义女,大明的县君,将她嫁给李如柏,算是打消李成梁的疑心。”
贺六愕然:自己女儿的婚事,竟然成了朝堂之间的政治砝码!
不过贺六暗自庆幸:幸好李如柏算是个本性善良的少年英才。香香对他也满意。要是皇上下旨把香香嫁给刘大那样的人,香香这一辈子就毁了。
贺六问冯保:“你最近在司礼监一向可好?我听说你跟掌印太监孟冲关系闹得很僵啊。”
冯保冷笑一声:“呵,孟冲那厮。告诉你罢六哥。他早就投靠了高拱,他跟高拱、朱希孝穿的是一条裤子。”
贺六道:“宫门深似海。你万事小心。对了,东厂的刘大最近忙什么呢?”
冯保道:“我还想问六哥你呢!刘大这厮这几个月跟人间蒸发了一般。他兼着司礼监秉笔,按理说应该到司礼监当值的。可这几个月,我都没见过他的人影,皇上对此事漠不关心。我估计刘大是受了皇上的密旨,在办什么秘密差事。”
贺六“哦”了一声。
冯保拱手:“六哥,我先告辞了。过两天我去你那儿看干爹,给他送烧鸡。”
贺六笑了笑:“你就知道烧鸡!你干爹现在牙口不好,每日只能吃些稀粥,烧鸡肉,他是嚼不动了。”
傍晚,贺六和老胡下差回了家。
正值盛夏,天气燥热,人自然没有食欲。白笑嫣用窖藏的冰,冰镇了些西域葡萄酒。又拌了几个爽口的小凉菜。饭厅闷热,白笑嫣命人将饭桌抬到了院中的大柳树下。
一家人坐好吃饭。
贺六吃了口菜,道:“真是奇怪,张居正暗中支持我做恩科的巡考官。难道他怀疑高拱、朱希孝会在恩科上做手脚?”
老胡抿了口酒:“老六,你不想想,高拱平日里跟徐阶、张居正不对付。这一回高拱为何要举荐徐阶担任主考官?还有吏部的老尚书杨博,他上回因为支持跟鞑靼人议和,与高拱结下了梁子。高拱推举徐阶、杨博做正、副主考,自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贺六点点头:“是啊。科举事关重大。自洪武爷以来,但凡有考官沾上科举舞弊的事儿,根本不会流放、杖刑,一律都是杀无赦。张居正应该是担心高拱、朱希孝在今秋恩科玩猫腻,栽赃徐首辅。”
老胡道:“恩科是两个月后的事儿,咱们先不要杞人忧天。我告老的折子,明日就给皇上递上去。左佥事空了出来,咱们卫里定然又要生出一场争斗。”
贺六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老胡,我是这样想的。李黑九是忠义之人。他本来就是右佥事,可以让他接任你的左佥事。然后我推举陆四升任右佥事。陆四始终是陆老指挥使的儿子。我想皇上是会同意的。”
老胡问:“那谁来接陆四的千户职位呢?”
贺六道:“我打算推举老十一李子翩。”
老胡笑了笑:“你选的人倒是挺好。就怕朱希孝不会让你轻易如愿。”
第365章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五更,日经求果子)
自古人事即政治。
老胡的告老折子递了上去。永寿宫大殿,隆庆帝召见贺六、老胡、朱希孝三人。
隆庆帝开口道:“胡三,你为锦衣卫效力了四十多年,是锦衣卫中最为德高望重之人。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锦衣卫中亦是如此。你要告老,朕还真有些舍不得。”
老胡情真意切的说道:“启禀皇上,臣昨日夜读韩昌黎的《祭十二郎文》,颇有感触。文中所言‘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好像说的就是臣呢!在其位,便要谋其政、担其责、尽其职、成其事。臣老了,总不能空占着位子不干事。故而臣请求告老。”
隆庆帝叹了声:“唉,话既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朕也不能强留你。你在锦衣卫效力一生,劳苦功高。朕会先赐你一个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衔,而后让你保留都督佥事衔告老。”
老胡叩首:“臣谢皇上隆恩!”
隆庆帝又道:“贺六,两个月后的恩科,你这个巡考官一定要上心!科考乃是国之重器,关乎国本。先皇时,十几次会试、几次恩科,竟然生出了五场舞弊案!总有些不学无术之人,想要走旁门左道晋身两榜。对于这种人,一经查实,你一定要严惩不贷!”
贺六连忙道:“臣定然不辜负皇上的期望。”
朱希孝忽然开口道:“启禀皇上。胡三告老后,指挥左佥事出缺,还请皇上明示,由谁继任?”
隆庆帝问:“你这个左都督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朱希孝道:“臣以为,北镇抚司千户崔广志可担任此职。”
贺六在心里将朱希孝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崔广志是个什么东西?连官家的几斤茶叶都要顺手牵羊往家里偷的货色。他也配做指挥左佥事么?
隆庆帝点点头,又问道:“贺六,你有人选么?”
贺六道:“李黑九乃是忠义之人。臣以为,李黑九可以晋职左佥事。陆四可接任右佥事。李子翩可接任千户。”
隆庆帝摇头:“晋一个人的职,倒要给三个人调位子。太麻烦了。这样吧,都说是父职子继。老胡没有子嗣,李高是他的徒弟,情同父子。朕看就让武清伯世子李高继任指挥左佥事一职吧!”
朱希孝傻眼了。
贺六心中却是一阵暗喜:李高虽然是个傻世子,可他的本性并不坏。又对老胡言听计从。李高做了左佥事,老胡即便是退居幕后,亦能通过徒弟李高,对锦衣卫内的事施加影响。
朱希孝心忖:一定是坤宁宫的那个女人给皇上吹了枕头风,举荐她的弟弟做指挥左佥事。
隆庆帝道:“李高年纪轻,没有办案的经验。不过经验都是历练出来的。朱希孝、贺六,今后你们要好好历练他!”
二人连忙叩首:“臣遵旨!”
隆庆帝道:“好了,胡三,你留一下,朕还有几句话问你。朱希孝、贺六,你们两个先下去吧。”
朱希孝和贺六走后,隆庆帝问老胡:“胡三,你在锦衣卫任职四十七年,是锦衣卫的活档案。你可听说过传国玉玺的事?”
老胡愣了!皇上怎么问起传国玉玺的事情来了?
传国玉玺,相传为秦朝丞相李斯奉秦始皇之命,用和氏璧雕刻而成。上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印信,权柄也。传国玉玺是华夏历代皇帝正统的凭证。
宋靖康之耻,金兵破汴梁,传国玉玺不知所踪。
自洪武爷登基后,大明历代皇帝都暗命锦衣卫、东厂查找传国玉玺的下落。
老胡拱手道:“启禀皇上,据说,正德朝宁王叛乱,曾传出消息,乱臣贼子朱宸濠得到了传国玉玺。新建伯王阳明在平定叛乱之后,曾在南昌府广为查找传国玉玺的下落。不过最后却是不了了之。臣效力锦衣卫四十多年,从未听说过锦衣卫得到任何关于传国玉玺的可靠线索。”
隆庆帝点点头:“哦。你的另一个徒弟刘大,几个月前说得到了关于传国玉玺下落的线索。他正在南昌替朕寻找玉玺呢。”
老胡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几个月刘大不见踪影呢。原来是去南昌找传国玉玺去了。
隆庆帝道:“罢了。胡三,你劳苦一生,也该颐养天年了!你下去吧。”
老胡出得永寿宫,跟贺六回了家。
一回家,老胡就将刘大南下查找传国玉玺的事告诉了贺六。
贺六狐疑的说道:“传国玉玺早就是件虚无缥缈的事儿了!陆老指挥使在任的时候,甚至暗中命令锦衣卫停止对传国玉玺下落的调查。因为查那劳什子不过是空耗精力罢了。怎么刘大这厮会找到线索呢?”
老胡道:“是啊。刘大若真找到传国玉玺,算为皇上立下了天大的功劳。”
贺六猛然一拍脑瓜:“我明白了!刘大欺君!你想想,历代皇上都对传国玉玺趋之若鹜。因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代表着华夏皇帝的正统!刘大只要说自己有传国玉玺的线索,皇上就不会轻易罢黜他东厂督公的差事。横竖这东西虚无缥缈,找得到是大功一件,找不到也属正常,皇上不会怪罪于他。”
贺六的话启发了老胡。老胡道:“没错!刘大一定是欺君!他去南昌查找传国玉玺,可能还有另外的意图。那就是,他察觉到了朝廷内的高、张党争;锦衣卫内的朱、贺之争!他想找个由头出京,远远的躲开是非,坐山观虎斗。等到高、张;你跟朱希孝斗得两败俱伤之时,他再回来,坐收渔人之利!”
贺六骂道:“这刘大还真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真是耍得好手段!想出了这么个主意躲开是非,跑到南昌去稳坐钓鱼台,坐山观虎斗!”
老胡道:“他不在京城里浑水摸鱼,倒也是好事。今天皇上命李高接了我的差事,对咱们来说十分有利。唉,我有预感,看着吧,今秋的恩科,绝对要出大事儿。”
第366章 会试无小事
一个月后,大暑时节。京城西南贡院大门外。
恩科主考徐阶、副主考杨博、巡考官贺六以及三十多名翰林院、国子监的考官全部站在贡院大门外。
贡院大门是三阕辕门,正门中央有一方朱匾,上书“贡院”二字。左额上书“辟门”,右额上书“吁俊”。大门左右两侧又各有牌坊一座,牌坊上分别写着“明经取士”、“为国求贤”八个大字。
徐阶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眼光盯着贡院大门。他对众人感慨道:“这里是大明读书人跳龙门之处。十年寒窗,只有在贡院的会试大比中脱颖而出,才能走上承天殿,成为天子门生。两百年来,这里充满着我大明读书人的希望、追求和向往。”
杨博在一旁道:“我是嘉靖八年的进士。我永远忘不了四十年前,那个山西蒲州的年轻书生杨博,怀着异常忐忑的心情从这龙门进入贡院,在得知自己高中后,又是如何的欣喜若狂。往事如烟啊,一晃都快过去一个甲子了。”
徐阶对杨博的话感同身受,他转身,对一众考官说道:“恩科大比,是关乎国运的大事!大家都是两榜进士出身,都知道读书人十年寒窗多么的不容易。大家此次定要恪尽职守,如牌坊上所书那样,明经取士、为国求贤!”
一众考官纷纷点头称是。
贺六虽然是武职,没参加过科考。可他心中清楚科考对朝廷意味着什么。从这里选拔出的那些青年才俊,今后要成为两京一十三省百姓的父母官。什么事儿都可以出岔子,唯独科考不能出岔子!
徐阶问贺六:“贺镇抚使,你们锦衣卫有着探听地面的职责。还有一个月就要开恩科了。各地的举子们,都来京了么?”
贺六拱手道:“北镇抚司弟兄昨日禀报,已经入京的举子大约有一千来人。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北直隶、山西、山东等离京较近省份的举子。”
徐阶点点头:“也就是说,尚有三千多名外省举子未入京。贺镇抚使,历年会试,京城之中总有些个游手好闲的骗子手诓骗应试的举子。你们锦衣卫要会同五城兵马司,严厉查禁坑害入京举子的不法情事。”
贺六拱手道:“徐首辅放心,我和何镇抚使昨日已经命南、北司全部力士,取消一切旬休、月休,每日严加巡查。定然不会让那些乌七八糟的骗子手,扰了学子们鱼跃龙门之路。”
徐阶满意的说:“好!诸位,我们先进贡院,仔细查验各个考房是否已经准备妥当!”
贡院有考房五千间。说是考房,其实跟牢房别无二致。考房都是单间,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宛若一个笼子。会试会连考三场,每场三天,一共九天。九天之中,举子们吃喝拉撒睡,都要在这小小的号房之中。
徐阶问顺天府殷正茂:“殷府尹,举子们在会试的九天内所用饭食,是你们顺天府负责的。顺天府是否已经预备妥当?”
殷府尹答道:“禀首辅,已经预备妥当。下官想,恩科不同于春闱。今年的恩科开在初秋时节。而初秋早凉午热,人极易跑肚拉稀。故而,顺天府给举子们准备的饭食,以白粥、馒头、开胃的小咸菜为主,并无油腻鱼肉。横竖等举子们高中,金榜宴上有的是山珍海味。不必在意这九天内的吃食是否精致。”
徐阶满意的点了点头:“殷府尹办事果然周到!不愧是高阁老举荐的人。如此甚好。”
一旁的贺六心中清楚:殷正茂是高拱死党。此人颇有贪名,可此人又很能干事。属于那种有才干的贪官。
徐阶转头对贺六说:“贺镇抚使,会试那九天,你们北镇抚司要会同顺天府,监督查验食物之中有无大逆之人投毒。会试无小事啊,咱们必须做到事事妥帖!”
贺六道:“徐首辅放心!这事儿我交给了北镇抚司的老十二赵慈负责。查验毒物,是赵慈所长,出不了岔子。”
在贡院巡视了一整天,年逾七旬的徐阶已是累的站都站不住了。他对一众考官说道:“今天就到这儿吧!辛苦一天了,大家各自回府歇息。”
贺六出得贡院,老十一李子翩迎了上来。
李子翩道:“六哥,你让我办的事儿我都办妥了!我师傅以千门掌门的身份,向千门弟子发了掌门令。在恩科会试期间,所有千门弟子不准打举子们的主意。谁要是朝举子们下手,立即逐出千门,并扭送锦衣卫!”
贺六道:“有劳你师傅费心了!等忙过这一阵,我亲自上他府上拜谢。”
这时候,李如柏、戚安国、俞咨皋三人来到贺六面前。
戚安国拱手道:“师傅,通州驿站那边,我们已经去过了。我们传令驿丞,凡是有举子走水路从通州入京,一律发给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