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七点点头:“老六,给你调五十名力士你看够么?”
贺六说道:“成。够了。劳烦七爷了。”
从徐七那里出来,贺六又和老胡进到北司武库之中。
经过一排排簇新的火铳、散发着寒光的绣春刀,二人来到武库深处。
武库深处,有一张楠木小桌。桌子上摆放着一个三尺见方的箱子。
这箱子名曰“清白箱”。里面装着查检百户抄家时查探金银财宝所用的各种工具。
贺六朝着“清白箱”拱手、弯腰一拜:“祖师爷在上,六代徒孙贺六,前来请清白。”
在武库拿了清白箱,贺六和老胡,领着五十名力士出得北镇衙门,直奔城南万安良家而去。
两年前,内阁首辅是夏言,次辅是严嵩。二人行同水火。夏党与严党的斗法,最终以严嵩的胜利而告终。夏言无奈之下只能致仕归乡。严嵩则登上了首辅高位。
这两年来,首辅严嵩不遗余力的清理着朝中的夏言余党。这位礼部右侍郎万安良,便是夏党的成员之一。
此人出身江南的世代书香门第,是嘉靖十四年的探花,朝中出了名的清流领袖。
据说这位万侍郎的母亲做寿,他这个做儿子的竟然只拿出五贯钱买了一只鸡。
这样一位大清官,家里能有什么可抄的呢?
第三章 清明上河图
城南,万府。
万安良是钦犯。五城兵马司和刑部的人不敢怠慢,早就各自派人把万府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只等锦衣卫派人来查抄。
贺六领着老胡和五十名力士来到万府门前。
所谓的万府,只不过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四合院。与万安良正三品大员的显赫身份相比,这座四合院实在是寒酸的很。
老胡对贺六说:“百户大人啊,看来万安良真如别人说的那样,是个。。。清官。可惜这人脑子一根筋,得罪了皇上,得罪了严首辅。”
嘉靖帝今年年初动用国帑修建朝天观。这朝天观一修就是大半年,耗费了国库六十万两银子。
万安良在朝天观完工、嘉靖帝敬天祈福那天上奏疏劝谏。这大大的触了嘉靖帝的霉头。
他的那道奏疏里,竟然有一句“君道不正,臣道不明。”这不是在骂皇上是昏君,内阁的辅臣们都是小人么?
嘉靖帝勃然大怒。首辅严嵩是何等聪明的人?他知道,皇上现在缺一个处置万安良的理由。
严嵩让自己的党羽联名上书,参万安良纳贿,导致香火税损失巨万。
礼部右侍郎管着天下庙宇、道观的香火税。
大明税制,道观、庙宇所受捐赠的香火银,十中取一作为香火税上交礼部。
泰山脚下的那些大道观、五台山下的那些大庙宇,哪家一年不收个成百上千笔富商士绅的捐赠?
具体收了多少捐赠,谁也说不清。
那些大庙宇的主持,大道观的道长,有些是看破功名利禄的得道高人,有些却如视财如命的商贾一般。
向主管香火税的礼部官员行一些好处,譬如把十万两捐赠大笔一挥改成一万两,主持、道长们就能将九千两银子放进自家荷包。
香火税,一向是一笔糊涂账。既然上几任礼部右侍郎可以因为这个赚的盆满钵满,严党自然也可以污蔑万安良受贿,导致香火税损失巨万。
反正是糊涂账,香火税是真损失还是假损失,只不过是上奏折的人上嘴皮一磕,下嘴皮一碰的事儿。
嘉靖帝本就对万安良不满,顺手推舟准了严党的奏折,将万安良打入诏狱。
万安良是公认的清官,下狱的罪名却是纳贿。这真是莫名其妙。
朝廷最近几年就是这样,自从严阁老掌了权,就总是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儿。
贺六进入万府,先把这四合院的十二间房子粗粗转了一遍。
老胡则坐在四合院中央的石凳子上,从怀里掏出一个锡酒壶,喝了一口酒。
旁边垂手侍立的一个五城兵马司指挥拍上了老胡的马屁:“上差好兴致。今儿查抄罪官万安良的府邸,看来没个一天功夫是完不了事。中午我去福仙楼给您弄一桌好菜,再弄上两壶上等的醉八仙老酒,您看如何?”
五城兵马司下设十个指挥。指挥是正七品,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老胡这个锦衣卫小旗却是从八品。
从品级上说,五成兵马司指挥比老胡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可老胡身上穿着锦衣卫的虎皮,五成兵马司的这个指挥只能对他毕恭毕敬。
老胡并不吃这指挥的马屁。他抬手指了指四合院的堂屋:“你瞅瞅这寒酸的四合院。抄这么屁大点地方,用得着一天么?我看两个时辰就够了。就不劳指挥大人费心准备我们的午饭了。”
贺六在堂屋里朝着老胡喊:“老胡,把罪官的家眷们带过来。”
老胡领着罪官家眷来到贺六面前。
万安良这位正三品大员的家眷,一共就五个人。
京城其他的六部侍郎、尚书,谁家没有个几十口子仆人、丫鬟?
七十老母,四十的糟糠妻,十六的儿子,十四的胖丫鬟,六十岁的贴身老仆人。这就是万安良的所有家眷了。
贺六对五个人说道:“罪官的财产都藏匿在了哪里,告诉我,省的受皮肉之苦。”
老仆人叹了口气答道:“唉,我们老爷的财产,全在他卧房床后那个大箱子里放着呢。”
贺六和老胡来到万安良的卧房。
卧房的床后果然有一个大箱子。这大箱子上挂着一只破烂的铜锁。
贺六对老胡说:“请清白箱。”
老胡将清白箱从院子里背到卧房中。
贺六打开清白箱,里面是玲琅满目的各种精巧器具。
贺六拿出一把黄铜制的样式古怪的钥匙,插进那把破烂铜锁的锁眼里。
“咔!”铜锁弹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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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上手,将床后大木箱子里的东西一一放在床上。
两件挂着补丁的长衫,一双破官靴、七八吊铜钱、还有一个用布包着的画轴。这便是正三品大员万安良的所有家财。
老胡和贺六对视一眼。老胡说:“娘的,万安良这官当的也忒不明白了!一个正三品大员,就用这么几件破玩意压箱底?”
贺六展开那画轴。
刘镇抚使之前所言不虚,果真是那卷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贺六仔细的看着这图。
老胡不懂书画:“一卷破画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贺六大笑:“一卷破画?老胡你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这画如果是真的,拿到城东端古斋去,能换十万两银子!”
老胡糊涂了:“不是说万安良是个清官么?怎么会有值十万两银子的画?”
贺六说:“把他那仆人叫来,问问他。”
老仆人来到卧房。
贺六指了指《清明上河图》,问那老仆人:“那画的来历你知道么?”
仆人答道:“知道。”
仆人竹筒倒豆子般的讲述着这卷《清明上河图》的来历:万安良的父亲万庸,本是江南的书香大族出身。家里颇有些资产。
万庸酷爱书画,人称画痴。他的一大半家财,都用来搜罗名家字画了。
弘治年间,有人找到了万庸,说要卖给他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张口就是四万两银子。
万庸见了此画茶饭不思。他变卖了家里一千亩良田、祖传宅院、数十年积攒的几十幅名家字画,这才凑够了四万之数,将《清明上河图》买下。
万庸死后,《清明上河图》传给了儿子万安良。
贺六听后点了点头:“哦,若是真的清明上河图,还真是见可以传代的宝物,可惜,这画是假的。”
“什么?假的?我们家老太爷是江南的书画大家!怎么可能花四万银子买一幅假画?”仆人失声喊道。
第四章 银子的味道
既然是抄家,抄出的就不只有黄金白银,还有各种古玩珍宝。
抄出的黄金、白银、宝钞都上缴到户部所辖的太仓,也就是国库。古玩珍宝则上缴皇上的私库——内承运库。
这里有一个问题。
名家书画既然值大钱,就不乏作伪的高手。有些附庸风雅的贪官,不免会收受几件赝品。
假如哪天皇上心血来潮,去内承运库查看缴上来的名家字画,发现了赝品,会不会龙颜大怒?
赝品怎么配摆在内承运库?
你们锦衣卫是干什么吃的?难道瞎了眼?连真品、赝品都分不清?
故而,锦衣卫的查检百户不仅要懂得抄家,还要懂得鉴别古玩字画。
二十年前,贺六承袭自己父亲的世职时,拜了端古斋的老掌柜许炎平为师。直到现在,每逢旬休,贺六还会到师傅许炎平那里去,鉴赏鉴赏端古斋里新收的好东西,长长自己的眼力。
老胡问贺六:“老六啊,你咋知道这画是假的?”
贺六答道:“我师傅许炎平说过,《清明上河图》以永乐朝后期闽地画匠临摹的最为逼真,几乎可以以假乱真。闽地的画匠们怕自己临摹的仿本今后被居心不良之人拿去坑害他人,所以在仿本里统统加了记号。”
老胡仔细的翻看着《清明上河图》,他一头雾水:“记号?我没看到啊。”
贺六指向《清明上河图》的中端。他手指的地方,画的是四个赌徒正在掷骰子。其中两颗骰子是六点,还有一颗在旋转。
贺六指向画里掷骰人的嘴,说道:“记号就在这掷骰人的嘴上。赌骰子,出三个六称为豹子,掷骰子的庄家掷到豹子就可以通杀。画里已经出了两个六,再有一个六,这掷骰人就能通杀了!所以他嘴里定然喊得是‘六’。这《清明上河图》画的是汴梁景色,北宋汴人说‘六’用撮口音。咱们眼前这幅画,画中之人却张着嘴,闽地人说‘六’便是张口。所以这画是闽地画匠伪造的。”
老胡朝着画上看去,只见画中那掷骰人果然是张着嘴。
老胡一拍手:“嘿,老六啊,你小子还真成。以后你在锦衣卫告了老,可以去端古斋做个收古玩的扎柜师傅。”
老仆人噗通一下瘫倒在地。他伺候了万安良、万庸父子两代人。
谁能想到,自己的老太爷散尽家财,换得的只是一副假画?
贺六对老仆人说:“起来,跟我们去其他房间在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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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进到万府的厨房。
贺六打开厨房里的米缸,米缸里竟然是发黄的粗米。
贺六问那老仆人:“你们家老爷获罪前是堂堂正三品大员,你们平日就吃这个?”
老仆人老泪纵横:“我们就吃得起这个!”
老胡奇道:“右侍郎是六部堂官。上面有俸禄银子,中间有本部的火耗银,下面有各省督抚们的节礼、冰炭银。怎么会沦落到吃粗米?”
老仆人近乎哽咽的说道:“我们老爷是世间少有的大清官!他从来不收什么火耗银、节礼、冰炭银!有限的那几个俸禄,也经常被他三个钱、五个钱的施舍给乞讨的穷人。我们家平日只吃得起粗米、青菜。只在过年、仲秋、上元节、老夫人寿辰的时候买上一只鸡——有时候连一只鸡都没有钱去买!”
贺六对老仆人说:“哦,我知道了。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