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其原因,还是海刚峰太过生猛。一个连皇上都敢指着鼻子骂的人,谁敢跟他正面交锋?海瑞又是大明官员的道德楷模。跟他为敌,即便一时胜了,千百年后,史书又会怎么写?做官的个个都想千古流芳,谁愿意遗臭万年?
西苑,内阁值房。
内阁的六位阁员们今天没什么重要的差事。他们边喝着茶,边讨论着海瑞的这道骂人奏疏。
海瑞骂了整个大明的所有官员。李春芳这个内阁首辅不表态说不过去。他终于开了金口。可他既没有骂海瑞,也没有提议处罚海瑞。他说了一句话,让其他五位阁员哭笑不得:“照着海刚峰的说法,举朝之士,皆妇人也。那我这个内阁首辅,应该算是个老太婆吧?”
高拱对海瑞做了一番评价,非常中肯:“海瑞所做的事,如果说都是坏事,那是不对的。如果说都是好事,那也是不对的。应该说,他是一个不太能做事的人。”
张居正向来与高拱不和。可他此时发自内心的赞同高拱的观点:“是啊,我早就说过,海瑞那样的人,应该当作一座佛,放在寺庙里供起来。永生永世做全天下官员的道德楷模。真要是给他实权,定然会生出事端。他是个清官,是个好人,却做不成什么事。”
次辅陈以勤道:“我听说海瑞断案有个原则:与其冤屈贫民,宁愿冤屈富民;与其冤屈兄长,宁愿冤屈弟弟;与其冤屈叔伯,宁愿冤屈侄子;与其冤屈愚直,宁愿冤屈刁顽。唉,他这样判案,不知道要生出多少冤案来。他丢了官,或许不是一件坏事。”
面对这个黑暗的世界。海瑞以为只有自己看到了黑暗。他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
然而他错了。
世间的黑暗,徐阶当初看到了、张居正现在也看到了。他们不但看到了问题,还有自己独特的方法去解决这些问题。而海瑞面对黑暗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痛骂而已。
从始至终,他只是一个道德的楷模,一件被高拱利用了的工具。
海瑞罢官后,回到了海南老家,奉养老母。十多年后,他会再次出仕,将自己一生的传奇故事演绎到底。
第435章 邵大侠案番外篇火烧少师府(五更)
邵大侠死了。他京城里的那些做官的“至交”、“好友”、“义兄弟”们,没有一个人为他的死感到悲伤。
他们不但不感到悲伤,与之相反,贺六爷放了一铳,让他们掐在邵大侠手里的把柄烟消云散,他们个个兴奋异常。
说来可笑。真正为邵大侠的死感到悲伤的,竟然是松江府路旺乡的那个里长,穆螃蟹。
当初穆螃蟹犯事,被关进了衙门。是邵大侠帮着上下打点,他才恢复了自由身。邵大侠又为他谋了路旺乡里长的位子。对于邵大侠,他从来都是感激涕零。
穆螃蟹不懂什么朝局,也不知道邵大侠的死因。他执拗的认为,一定是徐阶那老东西报复邵大侠,导致邵大侠丢了命。
为了给邵大侠报仇,穆螃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做出了一个决定!老子要烧死徐老头的全家!
光脚的从来都不怕穿鞋的。市井地痞做事,从来没有任何的顾及。我管你徐老头是什么前任首辅?我管你徐老头有多少门生故吏?大不了老子陪恩公邵大侠一起上西天,奈何桥上做个伴儿就是了!
徐府。
徐阶躺在床上,头上放着一方冰巾。侵占百姓土地一案,自己为官四十年积累的清誉尽毁、颜面扫地不说,儿子也被流放充军了。蔡国熙那头白眼狼,还反咬徐阶这个当老师的一口,把徐家原有的土地一并抄没充公。
徐阶悲愤交加,得了一场大病。这些时日,他的病情才刚刚见好。
管家通禀:“老爷,德云棉布行的郭掌柜求见。”
郭大纲本来是被朝廷判了斩监候,关在了应天府大牢。海瑞是个不讲交情,铁面无私之人。贺六知道,求海瑞放掉郭大纲,比登天还难。
后来,海瑞罢职,原山东布政使周宇接任应天巡抚。贺六跟周宇颇有些交情。嘉靖三十八年,贺六曾机缘巧合为周宇洗脱过冤屈。
于是乎,贺六求了周巡抚。周巡抚上下打点,帮郭大纲脱了罪。
徐阶吩咐管家:“郭掌柜来了?快快有请。”
郭大纲见到徐阶,倒头便拜:“徐老首辅,小人对不起你啊!当初若不是我自作主张,借给徐大公子那四万两银子,或许他也不会摊上这天大的祸事!”
徐阶道:“郭掌柜这是哪里话!是我徐家对不起你!犬子做事没分寸,拖上了你买那六千亩棉田。害的你被判了斩监侯!要不是京里的老六上下打点,或许你现在还关在应天府大牢里呢。对了,你这趟来不知有何事?”
郭大纲道:“我这趟来,有两件事。其一,京里的六爷托我带话。徐大公子被发配到了广西。六爷已经跟广西总兵俞大猷打好了招呼。请徐老首辅放心,徐大公子在那边是吃不了什么苦头的。”
徐阶连忙道:“你替我谢谢老六。算了,我一会儿亲自写封信给他致谢。”
郭大纲又从怀中掏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钦差蔡国熙抄没了老首辅家所有的田产。老首辅今后没了养老的进项。这一万两银子,是六爷让我捎给您的。全当是养老之资。”
徐阶道:“这银子,我不能要。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我虽没了田产,皇上却开恩保留了我太子少师的头衔。我还是大明的三辅,有着三辅的俸禄。养老是不成什么问题的。”
徐阶一意推辞,郭大纲也不好再说什么。
郭大纲拱手道:“老首辅安心养病。要是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尽管差人来德云棉布行找我。”
徐阶微微颔首:“那我就不送郭掌柜了。”
入夜,徐阶刚刚入睡。
一道黑影窜入了徐府之中。那道黑影,正是路旺乡里长穆螃蟹。
穆螃蟹腰间别着两葫芦火油,他偷偷来到了徐府柴房。将柴房里堆积的柴火上,全都淋满了火油。
穆螃蟹打着了火折子,扔在柴火上。“哄”一声,柴房燃起了熊熊烈火!
一阵东风吹来,火势在徐府蔓延开来!
一众徐府下人本来还想救火,他们淋起水桶,一桶又一桶的水浇在了大火上,可却是杯水车薪。
管家大喊一声:“坏了!老爷呢?你们谁看到老爷了?”
一名婢女道:“老爷好像在卧房睡觉呢!”
管家急了眼:“快,都别在柴房这边了!都去卧房,救老爷!”
徐阶已经是七旬老者,腿脚不便。火势借着东风已经蔓延到了卧房。徐阶起身想往外跑,却被一张椅子绊倒,趴到地上动弹不得。
眼见徐阶就要被活活烧死。
或许是徐阶命不该绝。忽然间,天降梅雨!
梅雨虽然不似倾盆大雨,浇灭徐府的这场火却是绰绰有余。
火势渐渐小了。管家冲入卧房,救出了徐阶。
徐阶看着几乎烧成废墟的少师府,他心中清楚,这断然是有人蓄意纵火!没办法,谁让他为官四十年,得罪了不计其数的人?
管家战战兢兢的问徐阶:“老爷,眼下可怎么办?我觉得,这是有人故意放火,妄图烧死老爷!那些人能谋害您一次,就能谋害您两次,三次!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徐阶道:“老家是不能呆了!去江西!江西兵备道任国章是我的学生,还算可靠。我住到他的兵营里去,他应该能保我的周全。”
于是乎,大明的太子少师,前任首辅徐阶落荒而逃,连夜直奔江西。
数年后,隆庆帝薨,万历帝继位。张居正斗倒高拱,成为了内阁首辅。张居正专门找到贺六,命贺六派锦衣卫扈卫老师徐阶的安全。徐阶这才敢回到松江老家。
又过了数年,徐阶八十大寿,万历帝专程派人前去慰问,并赐玺书、金币。第二年,徐阶病死。赠太师,谥号文贞。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
第436章 邵大侠案番外篇酒仙归位(一更)
隆庆三年的秋天到了。
锦衣卫依旧牢牢掌控在贺六手中。朱希孝已然成了空头左都督。刘守有则依旧告病,安心坐着他的空头指挥使。李伯风、崔广志这两个朱希孝的亲信,一个被贺六派到了年轻的云贵播州土司杨应龙那边做宣慰使。一个被贺六派到了甘肃镇劳军。
朱希孝在锦衣卫内的两个左膀右臂生生被贺六发配边疆。
隆庆元年,朱希孝曾将原裕王府右春坊的六百密探调入锦衣卫。这六百多人,亦被贺六分化,调往外省做耳目。
可以说,整个锦衣卫都掌控在了贺六手中。
朱希孝不止一次的找自己的靠山高拱,希望高拱施以援手,打压贺六。
高拱却告诉他:“不要着急!等我收拾完内阁的李春芳、陈以勤,坐上首辅宝座。我自然会腾出手来,帮你拿回锦衣卫的最高权力。”
秋高气爽,贺府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此人名叫祖仁,乃是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副将。他这趟进京的目的就一个:提亲。
香香已经十四岁,按照隆庆帝钦定的婚约,两年后,她将嫁给李如柏,成为李家的媳妇儿。
李成梁自然乐得贺六这个锦衣卫头子做他的亲家。文官们说朝中有人好做官。自然的,朝中有人亦好为将。按理说,钦定婚约,提亲应该是在成亲的前一年。李成梁却急火火的,提前在成亲圆房前两年就差人来送定亲礼。
贺府大厅内。
祖仁对贺六说道:“六爷。定亲礼一共六十六箱。其中两箱里,是八千八百八十八两银子。另外六十四箱,都是诸如上等皮货、人参、东珠之类的辽东特产。”
贺六点点头:“其实这定亲礼倒是不在乎多少。只要我们家香香嫁过去,李家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胜似千万两的定亲礼。”
祖仁笑道:“真要是成了婚,我们家少将军可不敢慢待贵府小姐!慢待了贵府小姐,少将军怕六爷打断他的腿。”
贺六问:“门外站着看彩礼的那个百户,还有那个五六岁的娃娃是谁?”
祖仁道:“那百户是犬子祖承训。至于那五六岁的娃娃,则是我的小孙子祖大寿。”
贺六连忙道:“都是自家人。在院子里站着干什么?让他们到大厅里坐着喝茶。”
祖承训和祖大寿进到大厅。
贺六赞叹了一声:“好一对英武的父子!祖大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五岁的祖大寿答道:“是木枪。”
贺六笑道:“你才几岁?耍得动这木枪么?”
祖大寿从容不迫的回答道:“贺大人,您别小看人!我,我会辽东马枪术呢!”
贺六有心逗逗这个可爱的孩子,他道:“好,给你一道军令,耍一套辽东马枪术给我看看。”
祖大寿闻言,骑在了一张椅子上,有板有眼的喊道:“回马枪!直刺!偏刺!横扫!蜻蜓点水!”
祖大寿的辽东马枪术耍的有板有眼。
贺六朝着祖仁伸出了大拇指:“祖将军,你这孙子,长大后定为边镇悍将。”
贺六的客套话,数十年后变为了现实。祖大寿在辽东组建了战力超群的关宁铁骑。可惜,祖大寿有个外甥,名叫吴三桂。他的这个外甥,将毁掉祖家三代人为大明立下的一切功勋。
祖仁办完了提亲的事,就要告辞回辽东。
贺六客套道:“你们一家三代人久居边关。好容易进一趟京,也该好好游览一番。我放李如柏三天大假,领你们在京城好好逛逛。”
祖仁却道:“我家李大帅军法如山。说了十八天内赶回辽东,短一天都是要吃军棍的。六爷,后会有期!”
送走了祖家三代人,白笑嫣进到大厅。
白笑嫣看了看那些定亲礼,道:“李家的定亲礼厚的很啊。”
贺六笑道:“李成梁不是戚继光。他可不是个亏待自己的主。辽东的荒地,被他占了一多半儿。他手里有的是银子。不过这倒是可以体谅。军中之事,向来是无钱不聚兵!他五年前初到辽东掌军时,辽东镇只有区区三千步军。如今,辽东镇已有三万战无不胜的精锐铁骑。”
白笑嫣似乎没听进贺六说的话。这是枯坐在椅子上,眼神恍惚。不多时,竟然流出了眼泪来:“香香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却胜似亲生。眼见再有两年她就要嫁到李家去了。我这心里难受的很。”
贺六走到白笑嫣身边,搂住了她的肩膀,安慰她道:“女大不中留啊。好在李如柏在京城任职。你们母女还不至于相隔天涯。”
香香忽然走进了大厅,看到贺六正搂着白笑嫣呢,香香“噗哧”一声乐了:“爹,娘,这青天白日的,你们竟然在大厅里亲亲我我。让胡爷爷看见了,又得笑话你们。”
贺六问:“对了,你胡爷爷呢?”
香香道:“在卧房呢。一天没见他老人家的人影了。怕是又喝多了,大白天睡大觉呢。”
贺六道:“我这有件事找他。你去帮我叫醒他。算了,我自己去吧。”
贺六出了大厅,来到老胡的卧房。只见老胡躺在床上,身边是一堆酒壶。
贺六连忙捂住了鼻子,抱怨道:“隔着六里地,都能闻见你卧房里的酒气。你迟早醉死。”
老胡在床上却不做声。
贺六摇晃了老胡的肩膀,老胡依旧闭着眼睛。
贺六觉得不对头,伸手去探了下老胡的鼻息:已然没了气息!
老胡,死了!他一生好酒,六十八岁的他,醉死在了自己的卧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