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柏说的是实话。即便是俞大猷、戚继光、李成梁这些边镇悍将,遇到那些无职无品的胥吏,亦是要低头的。没办法,他们手里的精锐都是募兵制招募而来的。胥吏们在账册上紧紧手,他们手下的弟兄恐怕就要挨饿。
贺六道:“嗯,你现在是密云游击将军,虽然品级不高、带兵不多,却也是一营统兵主将。亦是要跟胥吏们打交道的。怎么,户部的胥吏为难你了?”
李如柏点点头:“小婿初次独当一面,有些事考虑的不甚周全。朝廷发下来的饷银,全让我如数发给手下弟兄了,粮台上没有多余的银子。两千人虽不多,可吃喝拉撒、军饷粮草一年下来亦是一笔大数目。足有十万两之巨。户部经办密云大营军饷核销的,是一个肖桂的胥吏。肖桂跟我要三千两银子的好处,我竟拿不出来。”
白笑嫣在一旁插话道:“我的好女婿啊,你没银子,香香有啊。香香嫁给你,带过去四十万两的嫁妆。你让香香帮你掏这笔银子不就是了?宁得罪阎王,别得罪小鬼。我跟户部王侍郎家的三夫人打麻吊时,曾听她说过,即便是户部的三位堂官,都拿手底下的胥吏们没办法!他们跟地方官儿、武将们成年累月内外勾结做下的腌臜事太多。查办一个胥吏,倒要牵扯出一大串封疆大吏、统兵大将来!”
李如柏道:“我知道香香有钱。我爹亦写信给我,说我这边要是缺银子,可以找他要。可我已经是一营游击了,再使夫人、父亲的银子,未免太丢人了。一来二去,去年冬该核销的军饷,一直拖到了现在。那个肖桂找人带话给我,说超期四个月,再要核销,需打点他一万银子!军饷核销最多能超期半年。也就是说,两个月内,我不解决这件事,就要丢官罢职了。”
第508章 刀笔(二更谢她在闹他在笑两个月近两百章解封)
贺六闻言,低头继续收拾行李:“那个胥吏叫肖桂是吧?这事儿你不用担心,我回京后自有主张。”
贺六一家三口,乘着马车返回京城。东厂和锦衣卫的那两伙人,骑着马远远的跟着。
行了十几里,贺六转头,朝着两伙人喊道:“都滚过来吧。路途寂寞,过来陪六爷我说说话!”
一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副千户,一名东厂掌班太监,打马来到贺六的马车跟前。其余的人,依旧在后面跟着。
贺六看了看那锦衣卫副千户:“我记得你是朱都督的贴身小旗?怎么,这么快就混上飞鱼服了?”
副千户答道:“属下是这个月刚晋的副千户职位。”
贺六皱起了眉头。小旗和副千户之间,隔着总旗、试百户、百户呢!锦衣卫以前何曾有过这种连升四级的特例?朱希孝大肆破格提拔自己人,已经到了耸人听闻的地步了!
贺六冷笑一声:“呵,还是跟着朱都督升的快啊!当初我做了二十年的查检百户,不知道办了多少案子,才升上了千户。这短短月余的功夫,你就能连升四级,穿上飞鱼服,从一个小旗晋身副千户。厉害啊。你要是得空,回去看看自家的祖坟是不是冒青烟,不对,喷火了。”
东厂的掌班太监是贺六的熟人,冯保的干儿子张鲸。
张鲸拱手道:“六爷,有礼了!我们督公说了,您告病的这一年内,由我领着五十名东厂番役贴身保护您的安全。要是您少了一根汗毛,我的脑袋就得搬家!”
贺六笑道:“难为张公公了。我知道,你们这些公公,都愿意待在宫里伺候皇上、娘娘们。在贵人跟前升的快嘛。没几个愿意办外差的。”
张鲸道:“六爷这是说的什么话。能贴身保护您,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贺六边赶马车,边跟张鲸聊着天。言谈之中,他发觉张鲸这个人很会说话,总能在不显山不漏水之中,拍上他的马屁。
进了京城,在家歇息了一夜,贺六来到了东厂,找到了冯保。
贺六问:“你今天不在永寿宫当值?”
冯保点头:“今天在永寿宫当值的是黄锦老公公。”
要说黄锦这尊弥勒佛,也算是好人有好报。十多年来,数次政潮。几个权倾一时的大太监,陈宏被凌迟、吕芳服毒自尽、刘大被劫杀。。。唯独黄锦这个太监堆儿里的好人依旧好好的活着。
朝中之人,都知道黄公公是个慈悲之人,一生没跟别人红过脸、吵过架。无论是嘉靖帝在位,还是隆庆帝在位,朝中都没人去为难黄锦。就连李贵妃都说,黄锦虽是权宦吕芳的干儿子,却是个心肠极好之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隆庆帝继位,将他外派福建去做镇守太监。去年隆庆帝念及黄锦体弱多病,将他调回京城调养,依旧让他担任司礼监秉笔。
贺六道:“我有好多年没见过黄公公了。等他闲在了,我去拜会拜会他。”
冯保问:“六哥,你是无事不登我这三宝殿。说吧,什么事?”
贺六坐到椅子上,毫不见外的拿起茶盅,喝了一大口:“有人为难我女婿。我这个做岳丈的,现在没有职权。只得求你这个当叔叔的出手。”
冯保问:“谁敢为难我侄儿女婿?是兵部的哪个堂官,还是五军都督府的哪个掌军将帅?娘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也不看看马王爷裤裆里长了几根毛!”
贺六道:“欺负我女婿的那个人,倒不是什么官儿。那人叫肖桂,是户部的胥吏。”
贺六讲事情的原委全都讲给了冯保听。
冯保越听越气:“操!一个胥吏而已,永定河里的王八都比他这号人多!走,六哥,咱们这就去户部,找肖桂去。”
贺六道:“青天白日的,东厂在户部拿人,也太不给户部的马老部堂面子了!晚上吧,咱们去趟肖桂家。”
傍晚,肖桂家的四合院中。
四十岁的户部胥吏肖桂,正跟自己十九岁的儿子肖仁杰喝酒呢。
肖桂喝了口酒,喜滋滋的说道:“你中了秀才,这是大喜事!有了秀才功名,就可以进户部,跟你爹我一样,当个胥吏了!”
肖仁杰摇头:“爹,当个胥吏,一辈子没有官品有什么意思?我想接着往下考,说不准以后能中举人、当进士,光耀咱们肖家的门楣。”
肖桂嗤之以鼻:“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嫩货懂什么?当官有什么好的?官职越高,风险越大。譬如那些个地方督抚,虽然是威震一方的封疆大吏,可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他们的位子!他们伸手拿几个不该拿的银子,倒要担心的整宿睡不着觉。胥吏就不同了,无官无品,锦衣卫懒得管、东厂懒得管、三法司亦懒得管!虽然位卑,却有实权。手里的笔杆子一紧一松,就能让那些地方官升官或罢职。地方官们为了自己的乌纱,能不老老实实孝敬咱们?”
肖仁杰问:“懒得管?”
肖桂笑道:“他们除了懒得管,还有一条,不敢管!就说你爹我吧。我这二十年在户部做的那些隐事,要是事情败露。呵,现任官里倒要有一个总督,三个巡抚、四个布政使、六个按察使,二十多个知府跟着我出事儿!这叫拔出萝卜带出泥!厂、卫、三法司投鼠忌器,谁敢来拔你爹我这颗大萝卜、抓你爹我这只大老鼠?”
肖桂抿了口酒,又道:“再说了,户部一千胥吏,向来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我们有一本黑名册。凡是有官员为难一个胥吏,就会被记到黑名册里。上千胥吏,今后无论谁跟他打交道,都会为难他!让他在帐册文案上吃大亏!胥吏弟兄们手里拿着的笔,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刀!此刀杀人不见血!”
肖仁杰笑道:“原来刀笔小吏这词儿,是这么来的啊!成,爹,我听你的!不往下考了。明天就跟着您到户部,做胥吏。”
肖桂道:“傻儿子,明天就想进户部?做梦吧!胥吏有着诸多油水,不知道多少高官大吏的亲朋好友,都想干这差事!户部的胥吏员额有限。你爹我得豁上这张老脸,托人送银子上下打点!没个一年半载,你是进不了户部的。”
第509章 毒辣的张鲸(三更谢小球童18的几十章解封)
肖仁杰给父亲肖桂斟了杯酒:“爹,想想你们也是真厉害。无官无职,那些高官老爷倒都要给你们上贡!”
肖桂得意的说道:“戚继光怎么样?俞大猷、李成梁又怎么样?到户部核销军饷,亦要巴巴的先给我们这些胥吏送银子!呵,说到李成梁,他家的二公子李如柏也太不上道了!娘的,统共送三千两银子的事儿,他竟拖了四个月!这下再想给你爹我行好处,晚了!至少一万两起!还不打折!连他爹都拿我们这些人没办法,他一个黄毛小子倒。。。”
肖桂的话还没说完,四合院的院门“啪嚓”一声被人踹开。冯保、贺六、张鲸领着几十个东厂番役冲了进来。
冯保高声喊道:“谁叫肖桂?”
肖桂连忙道:“在下便是,敢问公公是?”
冯保的干儿子张鲸怒斥肖桂:“瞎了你的狗眼。这位是我们东厂冯督公,这位是锦衣卫的贺六爷。”
肖桂不卑不亢的说道:“冯公公、贺六爷大驾光临寒舍,不知道有什么事?”
贺六没有说话,他毫不客气的坐到饭桌前,拿起肖桂父子的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冯保开口问道:“肖桂,密云大营去年的军饷核销,可是你经手的?”
肖桂道:“是在下经手的。”
冯保问:“为何拖了四个月不给核销?”
肖桂一本正经的说:“因账目不清。按照户部的规矩,不能核销。”
冯保怒肖桂:“滚你娘了个蛋!什么账目不清?我侄儿女婿没给你送银子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肖桂问:“敢问冯公公的侄儿女婿是?”
冯保冷哼一声:“密云游击将军,李如柏!怎么,你以前没听说过?李如柏是锦衣卫贺六爷的女婿,我的侄儿女婿!要论起来,我那香香侄女是李贵妃的义女,大明的县主!李如柏亦算李贵妃的干女婿!姓肖的,摘茄子你也不看看老嫩?”
肖桂心道:啊呀!这真是大大的失算了!光晓得新任密云游击将军是李成梁家的二公子。却不知道他的靠山远远不止一个李成梁!
肖桂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胥吏们核销账目时伸手要好处,这是大明开国后流传近两百年的“规矩”!他不想打破这个规矩,这样会让其他胥吏弟兄们不耻。
刚才他又多喝了几杯酒,酒壮怂人胆,借着酒劲,他竟胆大包天的说道:“冯公公,这样吧。让李游击按照去年说好的数目。。。我自会给他核销!”
肖桂这么说,意思无非是:我给冯公公、贺六爷你们面子。就不再提价到一万两了!让李如柏给我送三千两银子,我自会核销了他的军饷。
冯保是聪明人,怎么会听不懂肖桂的意思?他大笑三声:“哈哈哈!真她娘笑死了我!当着东厂督公和锦衣卫六爷的面儿,你竟然还在讨价还价?”
肖桂真是被酒迷了心智,他竟然答道:“冯公公,户部的陋规,是打成祖爷那会儿就流传下来的!我不能坏了规矩!我要是坏了这条两百多年的规矩,今后在同僚们面前怎么做人?”
冯保一拍手:“规矩?呵,我冯保最讲规矩!东厂有条规矩,凡发现百官、百姓有不法情事者,可绕开三法司,不经请旨直接缉捕!张鲸,把咱们东厂档底上记着的事儿,念给肖桂听!”
张鲸展开一张纸,高声念道:“肖桂,户部胥吏。嘉靖四十一年二月,云南铜政司核销铜政银,肖桂纳贿五千两;嘉靖四十一年六月,山东布政使缴当旬皇粮清账,肖桂纳贿三千两。。。。隆庆五年二月,新安江河道监管衙门核销堤坝修缮银,肖桂纳贿两千两。。。”
冯保道:“别以为我们东厂懒得管你们这些刀笔小吏!你们这些年办的那些脏事儿,全被记在东厂的档底上呢!”
肖桂壮着胆子道:“那就请冯公公拿了我!不过嘛,我收官员们一两银子,那些官员们倒会赚十两银子!抓了我,你抓不抓那些官员?呵,实话告诉您罢!这些年求我办事的官员,现在有做到总督的,有做到巡抚的,有做到布政使的,有做到按察使的。甚至还有做到六部堂官的!您老要按照规矩拿我,就要按照规矩把他们一并拿了!”
冯保蹙起了眉头,他还真不敢把给肖桂送银子的那些官员们全拿了!那些官员们有的是高拱的人,有的是张居正的人,甚至有当今皇上龙潜王邸时的门人。把他们都抓了,冯保会得罪朝廷中的各尊大佛!甚至会让皇上难堪!
贺六在一旁,亦犯了愁。现在不是拿不拿肖桂的事儿了!肖桂代表着大明延续近两百年的胥吏制度!抓了肖桂,就是跟这套制度为敌!这事儿不是他和冯保能办的了的!只有张居正那样的人,才有足够的心机、手腕、韬略去革一套旧制度的命!
说来可笑。平时连一二品大员都不放在眼里的冯公公、贺六爷,竟在一个无品无职的胥吏面前犯起了难!
就在此时,冯保的干儿子张鲸站了出来!他径直走到肖桂的儿子肖仁杰面前。
张鲸问道:“你是何人?”
肖仁杰毕恭毕敬的答道:“肖桂是我爹,我是他的独子。”
张鲸又问:“你时下干什么营生?”
肖仁杰又答:“在京城群萃书院读书。刚中了秀才。”
张鲸拽住肖仁杰的右手。贺六、冯保不知道张鲸要干什么。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肖桂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让贺六、冯保亦吃惊的长大了嘴巴!
张鲸竟然抽出腰刀,一刀砍在了肖仁杰的手腕上!
“啊呀!”肖仁杰断了右手,疼的在地上直打滚,片刻后昏死了过去。
张鲸走到冯保面前,拱手道:“督公。秀才肖仁杰,写反诗侮辱先皇。属下奉命缉捕他,他竟拘捕反抗。属下无奈之下,只得砍掉了他的右手!”
冯保一愣,随后道:“啊,对!肖仁杰拘捕反抗!被砍了右手是罪有应得!”
转头,冯保微笑着对肖桂说道:“肖桂。真是惭愧啊!我堂堂的东厂督公,竟然一时动不了你。动不了你不要紧,东厂随便找个罪名,弄死你身边的人,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赶紧把李如柏的军饷核销掉!否则,下回我要的就不是你儿子的右手,而是他的命了!”
第510章 当心,子系中山狼(四更)
儿子被东厂的人砍了手,肖桂的酒全醒了!
他也是酒迷心窍,一个无职无品的胥吏,竟敢跟东厂督公叫板。
肖桂扑倒在儿子身边,不住的给冯保磕头:“冯公公,小人吃屎迷了心智,多有得罪。还请您和贺六爷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这一回。密云大营去年的军饷,我明日一早便到户部核销!我错了!请冯公公放过我的儿子!”
冯保没搭理肖桂,只是赞许的朝着干儿子张鲸点点头,而后他走到贺六面前:“六哥,事情办完了,咱们走吧,去你家喝酒!我好久没吃我嫂子炒的菜了!”
贺六起身:“嗯,走,回家。”
冯保进了贺府,先到干爹老胡住过的屋子看了看,又在老胡的神牌前贡上了一只烧鸡,拜了三拜。这才进了饭厅,跟贺六吃饭。
冯保是自家人,白笑嫣也不管男人喝酒,女人不能上桌的规矩,坐到了饭桌旁。
冯保吃了口菜道:“今天便宜肖桂那厮了!我恨不能把他抓进东厂,让他尝尝东厂的十八种大刑。”
贺六道:“肖桂虽是刀笔小吏,可拔出萝卜带出泥。抓了他,是会出大事的。他明日把如柏的军饷核销了也就罢了。今后你不要再去找他的麻烦。要革除这套腐烂发臭的胥吏制度,你没那个本事,我也没那个本事。只有张居正能办得到。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我有件更重要的事要提醒你。”
冯保问:“什么事?”
贺六道:“提防张鲸!此人口蜜腹剑,办起事来狠毒无比。你要当心养虎不成,反被虎咬。”
冯保喝了口酒:“提防张鲸?不至于吧?他是我一手提拔的,又是我的干儿子。对我,他还算忠心的。”
贺六摇头:“我的义弟!你六哥活了五十多年,在锦衣卫当了三十多年差,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如果说现在的北镇抚使李伯风像极了十年前的刘大,那这张鲸便像极了六年前的李伯风!他们是同一类的人!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冯保显然没把贺六的话放在心上:“呵,六哥,你多虑了。张鲸是不会反我的!我用他,用就用在一个‘狠’字上。”
十几年后,当张鲸害的冯保丢官罢职、狼狈出京时。冯保后悔当初没有听贺六的话,及早提防张鲸这头白眼狼!
白笑嫣在一旁问:“对了,忠儿在东宫读书,读的怎么样了?”
冯保笑了笑:“咱家小忠儿啊,天生是块读书的材料。张阁老屡屡夸赞他天资聪慧。不仅如此,他还能文能武呢!有一回,他竟跟东宫的禁军借一柄腰刀,说是要练习刀法。我怕出事儿,没敢让禁军借给他真刀。只用木头刻了一把刀送给了他。他天天早晨拿着这柄木刀,跟东宫的禁军练刀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