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睁开眼睛,他的眼前站着孙春斌。
孙春斌面露喜色:“禀六爷!那木箱——找到啦!”
“什么?”贺六从干草上爬起来。“在哪?”
老胡也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木箱找到了?”
孙春斌引着二人来到獐子岛西南的一片枯草堆中。
只见枯草堆中间被兵丁们挖出了一个大坑。大坑旁边,赫然躺着一个大木箱。
老胡上前,打开木箱,木箱中满满当当的装着一箱子书。
每一本书上,都写着四个大字《百官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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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六上前,拿起一本《百官行录》,刚要翻开,老胡却抓住了他的手。
老胡认真的说:“老六,我觉得这书你看不得。”
贺六会意,将手上的书扔进了木箱之中。
《百官行录》上的内容,关系到朝廷八百多名官员的生死。谁要是看了书,知晓了官员们的不法情事——就有要挟官员、图谋不轨的嫌疑!
贺六命令孙春斌道:“书咱们已经找到了,这就回獐子岛吧。”
兵丁将大木箱抬到了一艘虎牙快船上。贺六和老胡上船,坐到了船头。
孙春斌想上同一艘船,贺六却朝他摇摇头:“你去坐别的船。”
贺六把孙春斌支开,是想跟老胡商议商议如何处置这《百官行录》。
贺六一脸愁容。
老胡笑呵呵的说:“《百官行录》都找到了,你怎么还一副愁眉不展的苦瓜脸?这部书,无论是给陆指挥使,还是给裕王、严首辅、吕公公,你都能加官进爵啊!”
贺六白了老胡一眼:“老胡,休要挖苦我。”
老胡道:“不和你打哈哈了。这本旷世妖书,无论你交给谁都是个死!”
贺六道:“老胡,你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比我多吃了几十年的饭。你倒是说说,为何我把这书交给任何人都是个死?”
老胡侃侃而谈:“先说交给陆指挥使。我早就说过,陆指挥使是忠于皇上的人。他从你这儿拿到《百官行录》,一定会交给皇上。皇上一怒之下,会命咱们锦衣卫掀起大狱。天子之怒,血流漂杵啊!到时候,八百多个官儿的脑袋肯定会不保!八百多个官,他们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那时,陆指挥使就会成为整个朝廷的敌人!不免落得跟咱们锦衣卫的祖师爷毛骧一样的下场——陆指挥使就好比是皇上豢养的一条恶狗。恶狗咬死的人太多,皇上只能杀了恶狗平息众怒!这叫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老胡在海风中拿起锡酒壶,喝了口酒,又说:“陆指挥使要是失了势甚至掉了脑袋,你这个锦衣卫老六就没了靠山。你是找到《百官行录》的人,朝廷里的那些人能饶了你?你免不了要步陆指挥使的后尘。所以,这书交给陆指挥使,你是个死。”
贺六道:“把书交给陆指挥使是死,交给其他人呢?”
老胡道:“交给其他人,同样是个死!朝廷里,裕王党、严党、阉党天天斗的跟乌眼鸡一样。不过皇上圣明啊,一直让他们维持着均势。所以谁也不敢说自己掌控了朝局。可谁得到这部书,就等于是抓住了八百多名官员的把柄,谁就能完全掌控朝局。你交给任何一方,都会成为另外两方的眼中钉肉中刺。”
贺六苦笑一声:“严阁老党羽遍天下,手里攥着内阁、刑部、工部、礼部、吏部。他想杀死我,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裕王手里虽然只有兵部、户部,可人家是迟早要登基接大位的储君。想杀我,亦是探囊取物般容易。吕公公更不必说了,本来就恨咱们锦衣卫恨得入骨。他是皇上的贴身亲信之人,寻个由头杀我,也是易如反掌的!娘的,我得罪了这三方中的任何一方都是个死。”
老胡道:“所以我刚才说。这书,你交给任何人都是个死!呵,老六啊,你放心,你要死了,我一定给你收尸。”
贺六瞪了老胡一眼:“我怎么觉得,我现在已经是一具死尸了呢?”
第四十七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贺六的处境,真可谓是进退维谷。
无论他将《百官行录》交给陆炳、严阁老、吕公公、裕王这四方中的任意一方都是个死。
死,贺六是不怕的。可他也不想这么快就死。他还没查清自己父亲、妻子的死因,没将女儿香香抚养成人。。。
良久,贺六才开口对老胡说:“老胡,你有什么法子?”
老胡拿起锡酒壶,咂了口酒:“老六,你可以知道官场上流传的做官的诀窍么?”
贺六道:“你是说,文官们常说的那个为官三思?”
老胡点头:“没错。文官们常说,为官三思,思危,思退,思变。知道了危险,就能躲开危险,这叫思危;躲开是非窝子,退到别人不注意你的地方,这叫思退;退下来了就有机会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后该怎么做,这叫思变。”
贺六摇头:“老胡,你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我是思危了,知道把这妖书交给任何一方都是个死。可你让我思退?我哪有退路?陆指挥使、严阁老、吕公公、裕王谁也不会给我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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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朝贺六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再教你武官们常说的那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贺六陷入了沉思。
老胡拍了拍贺六的肩膀:“老六,我问你,朝廷里面谁最大?”
贺六答道:“如今的朝廷,是严阁老、裕王、吕公公、陆指挥使四分天下。这四个人最大。”
老胡道:“还有呢?”
贺六疑惑:“还有?没有了啊!这四个人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人之下?我明白了!老胡,还有皇上!”
老胡道:“孺子可教也!朝廷里谁最大?皇上才是最大的!严阁老也好,裕王也罢,吕公公也好,陆指挥使也罢。。。。说白了,他们都是给皇上看家的!朝廷里,真正当家的还是皇上。你别看皇上整日躲在永寿宫里修仙问道,对于朝局,他一刻也没松过手!居于深宫,数十年不上朝,却能玩弄群臣与股掌之上。咱们这位皇上啊,不敢说是三皇五帝以来最圣明的君主,却是最聪明的君主!”
贺六赞同的说:“皇上御人的手段,的确高明的很。他让严党、裕王党、阉党、锦衣卫相互牵制,相互制约。这么多年来,朝廷里的四股势力谁也不敢说自己独揽了朝局!同时,皇上又乐的看臣子们互相争斗。有时候四方平安无事,皇上甚至会故意给四方之间制造一些矛盾。”
老胡道:“老六,我问你,这一箱子书,你交给谁皇上会满意?”
贺六道:“裕王是皇上的亲儿子。或许交给裕王,皇上会满意吧。”
老胡笑出了声:“呵,你好糊涂!你知道什么叫无情最是帝王家?你知道什么叫祸起萧墙?难道你没听春秋时的沙丘之变、唐朝时的玄武门之变、本朝的夺门之变?一旦涉及到‘权力’二字,父子可以反目,兄弟可以相残!”
贺六道:“老胡,你说的对。这箱子里的东西要是交给裕王,假如裕王有异心,可以拿着这书挟制满朝文武,逼迫皇上退位。皇上绝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儿子有谋逆的机会和实力!”
老胡又道:“给严阁老、给吕公公就更不必说了!皇上更不希望看到严党、阉党中的任何一方独揽朝局!裕王好歹是皇上的儿子。严嵩和吕公公?恐怕在皇上眼里,一个是抗活儿的长工,一个是伺候人的家奴!”
贺六拍了拍虎牙快船上的大木箱:“如果交给陆指挥使,想必皇上会满意了?陆指挥使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他甚至是皇上的救命恩人。皇上知道,如果陆指挥使得到了这部书,一定会进献给他。”
老胡摇头:“也不尽然。这部书,如果你交给陆指挥使,陆指挥使再呈交皇上——他身为一国之君,只能痛下杀手,按图索骥,将书上面所记的官员们一个一个的治罪杀掉!百年之后的史书会怎么写?会写皇上一次杀了八百多名官员。后世的人看到了史书,会认为皇上是嗜杀之君!皇上想要的是万世英名,而不是万世骂名!”
贺六的脑袋有些疼:“老胡,饶了一圈,我被你又绕回来了!这书,还是不能交给四方中的任意一方——交给任意一方,皇上都会不高兴!”
老胡道:“我刚才不是说了么?置之死地而后生!什么是死地?违抗陆指挥使的命令,同时得罪严阁老、裕王、吕公公就是死地!四方不是都想要这书么?你不如——谁也不给!将这书一把火烧掉!”
贺六摇头:“别扯淡了!老胡,我说我把书烧了,严阁老、裕王、吕公公、陆指挥使中有一个人会信么?他们会认为我图谋不轨,暗自昧下了这部书,妄图像丁旺那样挟制百官!”
老胡道:“老六,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你不会当着四方的面,把这部书烧掉?”
贺六苦笑一声:“难啊。我只是个小百户,请不动这四尊相互有仇的菩萨齐聚一堂。”
老胡指了指大木箱:“为了这箱子里的那部书,他们会屈尊降贵来找你的!都说朝廷里专办秘密差事的只有锦衣卫和东厂。其实不然,严阁老这些年,在刑部里也养了几百个人,专门替他办秘差。裕王的亲信张居正管着兵部。兵部之中,亦有几百个人,专充作裕王的耳目。咱们大张旗鼓的动用一千多水军到獐子岛,还找到了一只大木箱。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或许四方在明天天亮前就都知晓了!到那时,你就等着他们来找你吧!”
贺六想了想:“老胡,我有主意了!”
虎牙快船将贺六、老胡送上岸,二人带着大木箱直接住进了孙春斌的指挥佥事府!贺六让孙春斌派了三百亲兵,和他一起日夜守卫着大木箱里的《百官行录》。
贺六和老胡呆在天津卫不走了,京里的大人物们着了急。
首先来到指挥佥事府找贺六的,是锦衣卫北司镇抚使刘大。
第四十八章 贺六,给脸不要脸?
北司镇抚使刘大风风火火的来到了天津卫指挥佥事府。
贺六在后衙大厅见了他。
“老六?《百官行录》呢?”刘大开门见山的问。
贺六端起茶盅,喝了口差:“《百官行录》?我正早找,还没找到。”
“什么?”刘大的眼睛似乎能喷出火来。“老六,你调用了天津卫一千水军,在塘沽口外的荒岛上挖出了一个木箱子。那木箱之中难道不是《百官行录》么?”
贺六装起了糊涂:“大木箱?什么大木箱?属下不知道啊。”
刘大一拍桌子:“老六!你当我手下的耳目都是吃干饭的?天津卫是个前篱笆走狗、后篱笆窜猫的地方。在这里,做任何事都没有秘密可言!孙春斌手下那群水军兵士,灌上二两马尿连自己老婆裤裆里有几根毛都能告诉别人。我的耳目早就探听清楚了。难道你非得让我把人证叫到这里来,跟你当面对质?”
贺六又喝了口茶,不紧不慢的说:“那些人证胡说。哪有什么大木箱。属下是馋海货了,让孙大人派人,送我上岛,抓了些螃蟹、海蛎子尝了鲜。”
刘大凝视着自己的这个下属,他心中暗想:都说贺六是十三太保里最不愿意争功夺利的人。现在看——扯淡!陆指挥使和我都被他骗了!他是不争小功小利,谋的是大功大利。《百官行录》现在在他手里,他可以待价而沽,看陆指挥使、严阁老、吕公公、裕王谁开的价高!
“老六,你难道要背叛锦衣卫,背叛陆指挥使么?”刘大正色问道。
贺六摇摇头:“镇抚使何出此言?属下生是锦衣卫的人,死是锦衣卫的鬼。只不过最近查那部妖书没有头绪,弄的属下焦头烂额的——属下是想来天津卫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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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冷笑一声:“来天津卫是散心?不对吧?我听说你去找了北五省阴帅赵飞虎?是他告诉了你一些事,而后你才来天津卫的吧?行了老六,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我最后送你一句话:好自为之!”
说完刘大怒气冲冲的走出了大厅。
在大厅门口,刘大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假如我得到了《百官行录》,或许也会像贺六一样,攥在手里待价而沽吧?呵,或许,贺六跟我是一样的人。
刘大走后,老胡闪进大厅之中:“我那徒弟走了?”
老胡是刘大的引路师傅。老胡这个做师傅的,却不怎么喜欢那位满腹心机的徒弟。
贺六放下茶碗:“走了。走之前,他让我好自为之。”
老胡笑了笑:“成,咱们不是商量好了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要进死地,就要得罪陆指挥使、严阁老、吕公公、裕王四个人!刘大回去之后,会添油加醋的在陆指挥使面前告你的状。陆指挥使也板上钉钉会认为你想另攀高枝。恭喜你啊,老六,你已经得罪了第一个人!还差三位!”
贺六跟老胡打起了哈哈:“老胡,你说下一个来找我的会是哪一方?”
“小阁老到!”大厅外传来亲兵嘹亮的通传声。
严嵩的儿子严世藩今年高升了工部右侍郎,又补入内阁,成了阁员。现在朝廷之中所有人都尊称他为“小阁老”。
“老六!还是你有本事!一出手就拿到了那部书!”严世藩走到贺六面前说。
贺六跪倒:“属下拜见小阁老。”
严世藩搀起贺六:“老六见外了!咱们是自家人,不必在乎这套虚礼嘛!《百官行录》现在何处?快给我一睹真容。”
贺六又开始装上了糊涂:“小阁老何出此言?属下没找到《百官行录》啊。”
严世藩的笑容戛然而止,他沉默良久:“老六,你是嫌两淮巡盐使的价码不够高?”
贺六道:“两淮巡盐使是地方官里的第一肥缺,属下怎么会嫌这官职不够高呢?”
严世藩坐到椅子上:“哦?这么说,裕王或是吕公公那边,给你开了更高的价码喽?”
贺六拱手道:“小阁老,您刚才也说了,咱们是自家人。既是自家人,属下也不必对您藏着掖着。裕王、吕公公那边,的确派人来找过我。不过属下是锦衣卫的人。找《百官行录》是我们陆指挥使交待给我的差事。如果我找到了这部旷世妖书,自然会交给陆指挥使。”
严世藩嗤之以鼻:“得了吧!交给陆炳?我还不了解他那人?抠抠搜搜的,撑死赏你几千两赏银。这样吧,我替家父做主了。除了两淮巡盐使的位子,再给你十万两现银!这年头啊,什么都是虚的,只有白花花的银子才是实的!”
贺六给严世藩跪倒:“小阁老,可属下的确是没找到那东西啊!”
严世藩火了:“老六,你以为就你们锦衣卫耳目遍天下?刑部是家父的门生在管着。你知不知道,刑部有个缉事司?”
严世藩所说的缉事司,被朝廷的官员们称作“小锦衣卫”。与锦衣卫一样,他们专办秘密差事。唯一的不同是,缉事司只听命于首辅严嵩。
刑部稽事司的人,已经告诉了严世藩,贺六在獐子岛上挖到一个大木箱的事。
贺六道:“禀小阁老。我知道刑部稽事司。不过这和我没找到《百官行录》的事似乎不挨着。”
“没找到?贺六。你是给脸不要脸喽?”严世藩有个做首辅的爹,性格自然是傲慢万分。他刚才一直憋着自己肚子里的火,现在全撒在了贺六身上。
贺六沉默不语。
严世藩起身:“贺六,走着瞧吧!这些年,跟我爹做对的人,夏言也好,杨继圣也罢,哪个是有好果子吃的?你等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