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县令道:“肯定不乐意啊。但是下官已经贴出了告示。你们不让灾民住进你们家,我就让你们住进县衙大牢。告示一出,乡绅富户们只能听命。”
王锡爵问:“户部调拨的粮米运到你们县了么?”
林县令道:“全都运到了。”
贺六连忙问:“你的上司衙门可有克扣情事?”
林县令摇头:“咳,上差。谁敢克扣啊!皇上下了旨,谁克扣赈灾粮款,只要够六十两就要杀头!各府有阁老们盯着,各县又有锦衣卫和户部、吏部的上官们盯着。没人敢从灾民嘴里抠粮食!户部批给宛平二十万担粮,一担不差,全都运到了我们县。”
王锡爵问道:“你的赈灾粥场设在了哪里?”
林县令道:“本县一共设了九十六个粥场。就近设在灾民居住的地方。譬如我这县衙里,一共有三处粥场。后衙一个,三班值房外一个,六房外一个。”
贺六道:“哦?好,那你领我们进县衙。我们看看你的粥场开的怎么样。”
林县令领着贺六、王锡爵进了县衙后衙。
后衙的四十几间房子里,满满当当的住满了灾民。后衙院中,摆着一口大锅。大锅热气腾腾的,正煮着粥。几百名百姓正排着队,等着领粥。几名衙役在队伍旁边,维持着秩序。
三人信步走到大锅旁边。
林县令拿起一把筷子,递给贺六:“上差,大明粥场赈灾的规矩。粥要厚可插筷子,筷子倒了,粥场官员人头落地!请您检查赈粥吧!”
贺六拿起那把筷子,扔到锅中,筷子全都在厚粥上立住了,一根没倒。
贺六满意的点点头:“好!也只有这样的粥,才能救灾民的命!林县令,你干得不错。”
这时候,王锡爵发现了一件怪事。每有一名灾民,领了一碗粥。大锅旁边便有一个书吏打扮的人,在一个册子上画上一笔。那册子上,满满当当都是“正”字。
王锡爵指了指书吏,问林县令:“林县令,这是?”
林县令解释道:“朝廷拨给我们宛平的粮米,每一粒都要送到灾民的嘴里!百姓每领一碗粥,我都要让人记账。省得灾情过去,赈灾粮款的账目不清!”
贺六情不自禁的拍了拍林县令的肩膀:“林县令!你可真有办法!”
林县令又道:“张首辅在太后面前立下了军令状。饿死三百人,内阁五阁老集体免职。我让我手下的人,也给我立了军令状。宛平要是饿死一个人,县丞、主簿、教谕、巡检、三班班头,全都滚回家抱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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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六和王锡爵赶了一上晌的路,水米没打牙。二人的肚子竟不争气的“咕咕咕”响了起来。
林县令见状,连忙道:“快晌午了,属下略备薄酒,给二位上差接风。”
贺六皱了皱眉头:“接风?饥民们嗷嗷待哺。你可不要铺张奢侈!”
林县令微笑着答道:“上差放心。下官纵然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铺张。”
说完,林县令领着贺六、王锡爵进了县衙大堂。大堂之中,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妇孺老人。
大堂的问案桌上,果然摆着一桌“薄酒”!
稀粥三碗,白馒头三个,黄窝头三个,青菜一碟,豆腐一碟。再加上一壶水酒。这就是林县令给两位钦差准备的接风宴。
三人坐定。林县令抱歉的说道:“正值大灾。我让人寻遍整个县衙后厨,也没找出一块儿肉来。只有这豆腐青菜下饭。还请二位上差海涵。”
贺六举杯道:“大灾之年,能有青菜豆腐吃,已经算不错了!林县令,请!”
三人边吃饭,林县令边向贺六、王锡爵汇报着救灾事宜:“二位上差。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我已调拨银两,到县城内的各家药行采买药材。熬制之后,分发给灾民。绝不能让一人病死。”
“明年开春的种子粮,我也已经备下了。等过了这个难挨的冬天,就分发给灾民们,让他们回乡播种。”
林县令一连说了七八件事,事事他都办的妥帖。
喝完这顿“薄酒”,下晌,贺六又跟王锡爵到县城里的各处粥场转了转。
夜幕降临。贺六和王锡爵始终是钦差,身份尊贵。总不能到县衙大堂去,跟衙役、书吏、灾民们睡通铺。林县令专门腾出了一个房间,又在房间里摆了个炭盆,供给两位钦差过夜。
长夜漫漫,贺六和王锡爵睡不着,聊起了天。
贺六道:“这个林县令啊,当得上‘好官’二字!这么大的一场雪灾,他能把一县六万多灾民们安排的如此妥帖,着实难得。”
王锡爵笑道:“六爷,我在吏部任职五六年了。隆庆五年,那时候我还是文选清吏司的主事。那年年末,我到这宛平县城考察县令林茂泉的政绩。那时候,林茂泉是个浑浑噩噩、碌碌无为的庸官。他虽说没有贪墨情事,却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遇见事儿能推诿就推诿。”
贺六道:“不应该啊,今天我见他办事精明强干。完全不是什么庸官的样子。”
王锡爵道:“六爷明鉴!林县令之所以从碌碌无为,变成了精明强干,全靠张首辅在两京一十三省推行的考成法!读书人十年寒窗,一朝高中,为的不就是头顶上的乌纱帽么?要是他们继续做庸官、昏官甚至是贪官,考成法这把刀,就会毫不犹豫的砍掉他们头上的乌纱帽!为了官位,他们也要踏踏实实为朝廷,为百姓办事!”
贺六叹道:“嘉靖四十四年冬,北直隶雪灾时,我便来过宛平监督赈灾。那时候跟现在是两个情形。官员们视百姓的命如草芥。百姓饥寒交迫,冻饿而死者不下三四千人。我整天教导锦衣卫的袍泽弟兄,要为新政保驾护航。今日,我方真真切切的看到了新政的好处!”
王锡爵道:“六爷,我敢断言,新政只要能推行上十年。咱们大明,就会出现贞观之治时的盛世太平景象!”
贺六心道:为了新政,我整治了一个藩王,一个驸马。得罪了全天下的皇亲贵戚。看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第559章 辽王案番外张鲸的野心
万历元年冬,北直隶的这场雪灾虽然来的猛烈。然而,在上到内阁首辅,下到知府、县令们的共同努力下,受灾的五府二十三县,只有区区几个灾民因冻饿而死。不得不说,这是张居正的新政,创造的一个不小的奇迹。
要知道,嘉靖四十四年北直隶的那场雪灾,跟今年这场雪灾差不多。那一年,整个北直隶因冻、饿、病而死的百姓,足有数万!
万历元年腊月,北直隶的天终于放晴了。灾情趋于平稳。贺六和吏部郎中王锡爵,从宛平回到了京城。
贺六回府不久,冯保便来贺府传旨。
冯保展开圣旨,朗声道:“有上谕,锦衣卫北镇抚使,镇山伯贺六奔赴宛平赈灾,着实辛苦。特赐锦被一床,以示表彰。钦此。”
贺六叩首谢恩后起身,低声问冯保:“锦被是李太后以皇上的名义赐给我的吧?去各府县赈灾的官员们,是否人人都有?”
冯保笑道:“李太后待六哥,向来与待其他人不同。锦被,李太后只赐予了六哥一个人。六哥,东厂那边还有些事。我先告辞了。”
说完,冯保转身离去。
钦赐的锦被,装在一个柳木箱子中。冯保走后,贺六打开了木箱,拿手一摸锦被,他顿时愣住了!
这床锦被怎么湿漉漉的?上面净是水迹。
贺六叫来了妻子白笑嫣,他指了指那床湿漉漉的锦被,问白笑嫣:“你说,李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聪慧的白笑嫣沉思片刻,道:“被子湿了,自然要好好晒干。李太后送这床湿被子给你,莫不是暗示你,让你今后好好干?”
贺六愕然,他叹了声:“唉。嘉靖爷活着的时候,就爱给臣子们传这种谜题一般,晦涩难懂的旨意。想不到,现在李太后学起了嘉靖爷。”
永寿宫。
张居正这位帝师,正在教万历帝和他的两个伴读读书。
张居正发问:“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言,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何解?”
贺世忠和袁可立这两个伴读,已经想到了答案。可他们都没有开口。因为他们知道,张先生的问题,是提给皇上的。
十一岁的万历帝,朗声答道:“张先生,孔夫子这句话的意思:如果要治理一个强大的国家,就要严谨认真的办理国家大事,又要恪守信用,做到诚实无欺。平日要处处节约,不铺张奢靡。爱护官吏臣僚,爱护百姓。即便国家逢大事,需要征用民力,也不能误了农时。这样做,就能驾驭、治理好国家!”
“说的好!”殿外,传来李太后的声音。
李太后缓缓走进永寿宫大殿。张居正、贺世忠、袁可立连忙叩首道:“臣,参见太后。”
李太后道:“张先生,两位伴读,快快平身。”
万历帝问:“母后,您怎么来了?”
李太后道:“哀家来看看皇上的书读得怎么样了。张先生,你教的好啊!”
张居正谦卑的说:“不是臣教的好。而是皇上学的好!皇上勤勉的很。每日五更天便起,参加早朝。早朝过后,上晌要学《论语》,下晌要学《中庸》。晚上呢,还要参阅一些奏折。不到子时,从不安寝。”
李太后爱怜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她心想:哀家的钧儿才十一岁,却背负起了祖宗的江山。又要学做人,又要学治国。真是难为他了!
李太后道:“皇上,今日哀家陪你进午膳,如何?”
万历帝虽是一国之君,却也是个十一岁的孩童。听到母亲要跟他共进午膳,他竟然高兴的拍了下手:“好啊!好久没跟母后一起用膳了。”
永寿宫膳厅。
尚膳监的太监们已经摆好了午膳。
李太后赐帝师张居正、伴读贺世忠、袁可立一起用膳。
进到膳厅,李太后皱起了眉头。她大怒道:“尚膳监的管事牌子何在?”
一个身穿五品服色的太监跪倒在地:“奴婢尚膳监管事牌子周昌在。”
李太后怒道:“周昌。宫中规矩,皇上用膳,是十八个碟子,十八个碗。这桌上是几个碟子?难道你这个管事牌子,连最起码的规矩都不懂?”
桌上,只摆着三菜一汤。
张居正在一旁道:“启禀李太后,这件事,您错怪周公公了。是皇上吩咐周公公,今后用膳一律三个菜,一个汤的。”
李太后转头,问万历帝:“皇上,这是为何?”
万历帝答道:“母后,张先生教导朕,要做一个有道明君。何为有道明君?勤俭爱民即为有道明君。朕听闻,前些日子北直隶雪灾。许多灾民每日只能以米粥充饥。尚膳监一摆上那十八个碟子,十八个碗,朕就想起那些挨冻受饿的灾民来。朕怎么能吃的下?所以,朕让尚膳监今后御膳只准上三菜一汤。”
李太后闻言,竟然眼泪婆娑!她违背礼制,蹲下身去,抱住了自己的儿子:“钧儿!你将来一定能成为汉文帝、唐太宗那样的有道明君!”
用完午膳,李太后对贺世忠说道:“你的父亲去宛平监督赈灾一个多月。今日刚刚回京。哀家赐你一天的假,你回去,好好陪陪你的父亲、母亲把。”
贺世忠连忙谢恩。
在永寿宫用完了午膳,李太后回到了坤宁宫。
如今,冯保既是司礼监掌印,又是辅政大臣,还兼管着东厂。他的差事太多,坤宁宫这边顾不上。于是,他将在坤宁宫内伺候李太后饮食起居的活儿,交给了自己的干儿子张鲸。
李太后半躺在凤座上,张鲸在一旁,给李太后锤着腿。
贺六看人的眼光很毒。他早就提醒冯保,要提防张鲸。张鲸是个心狠手辣又有野心的小人。
冯保显然没把自己六哥的话放在心上。
冯保哪里能想到,他的干儿子张鲸,每晚做梦,都梦到取代了他这个干爹,坐上了司礼监掌印的位子!
张鲸不但有野心,还很有心计。他知道,要想当上司礼监掌印,就必须整垮自己的干爹冯保。可要整垮冯保谈何容易?谁不知道,冯保在朝中有两个强大的盟友。一个是首辅张居正,一个是锦衣卫头子贺六!
张鲸对自己说:欲取代冯保,必须先整垮贺六跟张居正!
李太后眯着眼睛问:“冯保今天怎么一天没来永寿宫?”
张鲸答道:“上晌,冯公公去了贺六家里传旨。然后,他去了东厂过问了几件钦案。晌午头,他又去内阁值房,跟几位阁老核算北直隶赈灾粮款发放的实数。”
第560章 辽王案番外李太后掺沙子
李太后道:“哦。差事这么多,还真难为冯保了。”
张鲸不失时机的进起了谗言:“太后您对贺六,还真是恩赏有加呢!每次他办差回来,您都有封赏给他。”
李太后道:“你要是像贺六一般鞠躬尽瘁,哀家也会如此恩赏你。”
张鲸边给李太后捏着肩膀,边道:“奴婢怎么敢跟贺六爷比。他是多精明强干的人呐。为了维护新政,一个藩王,一个驸马,他说办就给办了。那是何等的手腕和魄力。”
李太后闻言,皱起了眉头。
诚然,让贺六整治辽王和驸马许从成,维护新政,是她这个太后的意思。
可历朝历代,任何一个君主,都不想看到自己的臣子权势熏天!一个藩王,一个长公主驸马都不是贺六的对手。试问朝中,还有几人敢跟贺六为敌?
李太后虽是女流,现在手中的权力,却跟一国之君没甚区别。她本就是个贪权之人。张鲸的话,让她感到一丝不安。
贺六如今在锦衣卫一家独大,锦衣卫今后是否会成为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铁板一块?
想及此,李太后道:“张鲸,你换上便装,去一趟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的家中,悄悄请他进一趟坤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