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守有叹了声:“但愿吧!六爷,李太后既然下了懿旨,咱们锦衣卫就好好办这件事。这几日,把咱们所有的耳目全都撒到京城之中的酒楼茶肆中去。谁敢对夺情的事说三道四,咱们就抓谁。”
贺六摇摇头:“唉。咱们管得了小民百姓乱嚼舌根的嘴,却管不了官员们给皇上递的折子。要做事,就会得罪人。张先生这几年大权独揽,为朝廷为百姓做了那么多事,得罪的人数不胜数。看着吧,一定有数不尽的官员,会借着这个机会兴风作浪!”
城北,首辅府。
张居正捧着父亲的画像,痛哭流涕。
张居正是个孝子。父亲死了,他的心如刀绞。
他整整哭了一个时辰,哭的肝肠寸断,悲痛之下,他竟然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
哭罢,他擦了擦自己的眼泪。他知道,自己该做出选择了!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是做一个忠臣?还是做一个孝子?
他了解自己的学生万历帝,也了解万历帝的生母李太后。李太后视他为知己,一定会让皇帝下旨夺情。
如果他遵旨,他可以继续留在京城,守住来之不易的新政。可那样做,他会受尽天下人的唾骂。千秋史书上,或许会这样评价他:张居正,视权如命,不遵孝道,禽兽不如。
如果执意回乡,那些皇亲、士族、官员们,会趁他不在,将新政彻底推翻。次辅吕调阳是个好好先生,他根本没有能力守住新政。锦衣卫的贺六倒是个精明强干之人,可他始终只是皇帝的家奴。是上不得台面去维护新政的。
怎么办?张居正陷入了两难之中。
第565章 穷人也有活下去的权力!
张居正有个习惯。别人都是一犯愁,就睡不着。张居正是一犯愁,就犯困。
在两难的抉择中,他进入了梦乡。
张居正做了一个怪梦。他梦见了一个死去的人和一个活着的人。
死去的人,是权奸严嵩。活着的人,是他的老师徐阶。
三人在一座山的山顶上席地而坐,清谈聊天。
严嵩问张居正:“太岳,你现在已是内阁首辅。皇帝是你的学生,太后是你的知己。东厂和锦衣卫的头子是你的盟友。天下在你手中。即便我权势最盛之时,也赶不上你。你为什么还要瞎折腾?”
张居正反问:“敢问严首辅,为国为民,奔走效劳,在你看来是瞎折腾?”
严嵩冷笑一声:“呵,不是瞎折腾是什么?以你现在的权势,完全可以培植党羽,搜刮财富。只要你不瞎折腾,没人会找你的麻烦。偏偏你要搞什么考成法,弄的全天下的官吏没法偷奸耍滑;偏偏你要搞什么一条鞭法,弄的官员们没法上下其手,榨老百姓的油;偏偏你要搞什么清丈田亩法,让皇族、士族没法兼并老百姓的土地。”
张居正怒视着严嵩:“照你的意思,我应该坐视普天下的老百姓挨冻受苦?让皇族、士族吃老百姓的肉,喝老百姓的血?”
严嵩一本正经的说道:“老百姓?老百姓只是一个可多可少的数字而已!太岳,我劝你一句。我也曾是个一腔热血的青年。爱民如子,精忠报国这八个字,我钻研了一辈子,钻研出了一个结果,这个结果,也是八个字。”
张居正说:“倒要请教,是哪八个字?”
严嵩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太岳,你已经一把年纪了。不要再学那些二十郎当岁的新科进士,动不动就把救国救民挂在嘴边!什么都是虚的,只有权力和银子是实的。你推行新政,把全天下的官员都得罪干净了。你的权力还能稳固么?有权而不去生财,反而为一群蝼蚁一般的穷老百姓谋什么福祉,你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张居正道:“那你说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严嵩连忙道:“那还用问?自然是放弃新政,放弃与天下皇族、士族为敌。老老实实回家丁忧!两年半之后,你依旧是大明的首辅!只要你放弃新政,天下,无人会去为难你!世间的财富、名声、女人将随你取用!”
张居正猛然站起,怒斥严嵩:“严嵩。我知道,你年轻时也是个有理想的官员。正德朝时,奸臣江彬、钱宁掌权。你不屑于为他们效力,不惜隐退十年!杨廷和老首辅写信让你出仕。你斩钉截铁的告诉他:奸臣当道,在下不堪与之为伍!可惜呀可惜。宦海沉浮数十年,你忘记了自己的报效国家、拯救天下黎民于水火的初心!”
严嵩插话道:“人嘛,年轻的时候都是幼稚的!那时候我太幼稚了。自盘古开天地以来,老百姓就是草芥!只不过是生着两只脚的羊罢了!救他们?天下的受苦人多了去了,我救得过来么?后来我想通了。相比于自己手中的权力和财富。那些两脚羊一文不值!”
张居正斩钉截铁的说道:“严嵩。你记住,我与你不同!为官数十年,我从未忘记自己的初心!我始终相信,穷人也是人,也有活下去的权力;我始终相信,天地有正气,朝代可以更迭,浩然正气始终长存于世间;我始终相信,人世间有比财富和权力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自己的良心!”
严嵩轰然大笑:“良心?幼稚啊!时候差不多了,我要走了。走之前,我给你一个忠告。如果你选择夺情,留在京城继续推行你的什么劳什子新政。全天下的官员们,都会跳出来骂你!他们会骂你忤逆不孝、贪恋权柄、禽兽不如!”
说完,严嵩化作了一阵白烟,消失不见。
张居正转头,凝视着自己的老师徐阶。他问道:“老师,丁忧还是夺情。我该如何选择?”
徐阶笑道:“选择?你刚才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啊。何须再来问我?”
张居正愕然,沉默良久。
徐阶道:“太岳,诚然,你选择夺情,会毁掉自己的名声!可与天下苍生的福祉相比,名声算什么?与开天辟地的万历新政相比,名声算什么?与大明的太平盛世相比,名声算什么?我支持你的选择!去干吧,我的学生!我的理想,将由你替我去实现!”
说完,徐阶亦化作一阵白烟,消失不见。
张居正猛然惊醒!
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万历五年十月初三。张居正上折,请求回乡丁忧。这是一个态度,一个表明自己是个孝子的态度。
万历帝复旨:“请张先生节哀顺变。朝中大事,一日不可无张先生。”
万历五年十月初五。张居正上了第二道请求回乡丁忧的折子。
万历帝依旧复旨:“请张先生节哀顺变。朕身边,一日不可无张先生。”
有一有二没有三。张居正不再上折子请求回乡。
在内阁值房,他向自己的四位阁僚,吕调阳、潘季驯、王国光、张四维宣布了自己忍痛夺情的决定。
吕调阳等四人闻言后,一言不发,保持了沉默。
两日后,朝廷之中,痛骂张居正不孝的奏折,堆成了山!
按理说,以张居正此时的权势。没人敢单独于他为敌。可事情就坏在,法不责众!满朝文武,除了区区几个人外,都在骂张居正不孝!张居正总不能惩治所有人!
本来就因考成法而对张居正心存不满的官员们,全都跳了出来。
这还不算,原本支持张居正,支持新政的官员们,亦跳了出来反对张居正夺情!
像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吏部右侍郎申时行,这些人,都是张居正一手提拔的。他们竟然也给万历帝上折子,请求万历帝收回夺情的圣旨,让张居正回乡丁忧。
王锡爵、申时行这些人上这样的折子。倒不是为了反对新政。他们是怕张居正因夺情之事,毁掉自己的名声。
十月十二。又有两道反对张居正夺情的奏折送到了永寿宫。写这两份折子的人,是两个芝麻官。一个是翰林院七品编修吴中行,一个是翰林院检讨赵永贤。
这两个人,都是不值一提的小角色。然而,他们俩的折子,比六部尚书的折子分量都要重!
因为,这两个人,是张居正的学生!
第566章 庭杖吴中行、赵用贤
自洪武开国以来,清流言官们在朝堂上骂人就成了家常便饭。今日你骂我,明日我骂他。后日我和他搭伙一起骂你。从内阁首辅,到六部主事,谁要是没挨过几次骂,那倒成了新鲜事。
遇上海瑞那样不要命的直臣,连皇帝都一样骂。
然而,这一回,吴中行和赵用贤破了一个两百多年的骂人禁忌:骂自己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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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门在官场之中等同于派系。学生想升官,就要走老师的门路。要是连自己的老师都骂,就等于是扔了自己的饭碗!没人会那么傻,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另一方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只有老师做下了天大的错事,学生实在看不下去,才会向老师发炮。
天下人,人人都可以痛骂张居正贪恋权柄、忤逆不孝。唯独吴中行和赵用贤不能骂!那样会告诉世人:张居正坏的连自己的学生都看不下去了!
这两位仁兄,都是自诩清流,头脑简单的蠢直之人。张居正提拔了那么多人,却依旧只让他们做七品芝麻官儿,就是因为看出了他们头脑太简单,干不了什么大事。
本来吴、赵二人就因自己没得到老师的提拔心怀不满。一些背地里反对新政的官员们一挑唆这两位仁兄,两位仁兄竟然屁颠屁颠的上了骂老师的折子。
这两份折子,一份题为《劾内阁首辅贪恋权柄折》。一份题为《劾内阁首辅忤逆不孝折》。
永寿宫大殿。
李太后将这两份折子摔在地上。
张居正、冯保、贺六三人见太后动了真怒,连忙伏地叩首:“太后息怒。”
万历帝亦在一旁劝慰自己的母后:“母后,千万不要因为这两个蠢货气坏了身子!”
李太后道:“真是耸人听闻!两个学生,竟然上折子骂自己的老师!那些高拱余党,借着夺情之事为难张先生,反对新政。他们都该被千刀万剐!”
李太后对高拱的成见太深。在她眼里,朝臣只分两类人。一类是支持高拱的,一类是支持张居正的。
高拱已经失势五年了。李太后还是动不动就把事情往高拱身上扯。
在李太后看来,谁跳出来反对张居正,谁就是高拱的余党!
张居正言道:“太后,其实,那些上折子的人,大部分都跟高拱没甚关系。”
冯保亦道:“禀太后,张先生所言极是。东厂已经查过了。大部分上折子的人,都跟高拱没有瓜葛。”
李太后转头问贺六:“贺六,你在锦衣卫当了三十七年的差,经历过朝廷中无数的大风大浪。你说,这些人上这样的折子,是何居心?”
贺六答道:“他们反对张先生夺情是假,反对新政才是真!因为新政有利于朝廷,有利于百姓,唯独损害了官员们的利益。他们早就对新政心怀不满。这一回,只是借题发挥罢了!”
李太后点点头:“此言有理!你们三个,觉得此事该如何收场?”
冯保恶狠狠的说道:“太后,奴婢以为,对反对张先生夺情的人,该杀一儆百!可以拿赵用贤和吴中行开刀!对他们施以庭杖,让百官旁观!”
贺六心中暗道:我这个义弟还真是凶狠毒辣!要是庭杖赵用贤和吴中行,就等于告诉世人,反对张居正,就算是他的学生也照打不误!
李太后道:“此法甚好。张先生,你觉得呢?”
张居正是当事者,他自然不能说:这法子好得很,赶紧把我那俩脑子缺根筋的傻学生打死吧!
张居正伏地痛哭流涕:“太后,请求您饶过吴中兴和赵用贤。千错万错,都是臣一个人的错!不如臣明日就将首辅印信移交给吕调阳,回乡丁忧守制。”
张居正说的不是心里话。他这是在故意激怒李太后。
李太后果然上了套。她大怒道:“这大明朝是皇上的天下,是朱家的天下!不是那些乱嚼舌根的清流言官们的天下!张先生不能走。你一走,新政就会前功尽弃!”
万历帝在一旁道:“母后说的是。朝廷离不开张先生,朕也离不开张先生。”
张居正边擦着眼泪,边道:“启禀皇上、太后,事情牵扯到了臣的两个学生。臣请求回避。”
李太后叹道:“唉,张先生真是至善之人。罢了,你先退下吧。”
张居正走后,李太后问贺六:“贺六,你觉得冯保的提议如何?”
贺六思索片刻,答道:“启禀太后,臣以为,冯公公所言极是。应该庭杖吴中行、赵用贤以儆效尤。”
李太后道:“好!贺六,哀家命你们锦衣卫,立即逮捕吴中行、赵用贤二人。后日午时,在东华门外庭杖他们,命朝廷文武百官一律到场旁观!”
贺六连忙道:“臣遵太后懿旨。”
贺六出得永寿宫,立即回锦衣卫点了三百力士,赶到吴、赵二人府上,将二人抓进了诏狱。
贺六心忖:横竖掌刑的是锦衣卫。后日,让掌刑力士们下手轻一点,给这二人一点教训,让其他反对张居正夺情的官员们知难而退也就罢了。毕竟,吴中行、赵用贤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他们只是太蠢直了些,被人当作了枪使罢了。
入夜,贺六来到了首辅府,找到了张居正。
张居正问:“老六,我那两个学生,已经被抓进诏狱了么?”
贺六点点头:“已经抓了。”
张居正叮嘱贺六道:“庭杖之时,还请你们锦衣卫的人手下留情。”
贺六道:“张先生放心,我心中有数。”
就在此时,张府家人通禀:“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吏部右侍郎申时行求见!”
张居正道:“让他们进来吧。”
王锡爵、申时行一前一后,走进了张府大厅。
张居正道:“你们深夜来访,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