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镇山河 第274节

  老头道:“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托皇上洪福,越过越好!我们河南是个多灾荒的地方。旱灾、涝灾、蝗灾。十年里,倒有五六年会闹灾荒。以前,一闹灾,我们村就得死几十号人。这五年,每回出了灾,官府都会放粮给老百姓。赶上好年景,老百姓还能存下些余粮。”

  张居正道:“老人家,你放心。以后您家的日子啊,还会过的更红火呢!我还要赶路,告辞了。”

  老头连忙道:“官老爷走好。”

  张居正跟贺六回了如意斋上。贺六发现,张居正的脸上挂着微笑。

  张居正在心里说:高拱,事实证明,我这个首辅做的比你要好!不然,我也没有脸面去开封见你。

  一行人在开封城外停下。为了不惊扰当地官府,张居正命随行的力士、轿夫停在城外。他跟贺六换了一身便装,进了城。

  一番打听,二人来到高府门前。

  高府门前,站着一排身穿便服的精壮汉子。贺六知道,这些人都是锦衣卫的力士。他们名为在此“保护”高拱,实为软禁高拱。

  张居正跟贺六正要进府,领头的精壮汉子拦住了他们:“你们是什么人?想进去找高拱,先留下姓名来。”

  这领头的是北镇抚司的一个小旗,去年他刚进锦衣卫,就被派到了开封,故而不认识贺六。

  贺六掏出了北镇抚使的腰牌。

  领头的小旗连忙跪倒:“属下不知六爷驾到,还望恕罪。”

  贺六倒是很大度:“不知者无罪。你也是在尽自己的本职嘛。起来吧。”

  张居正在一旁问:“高老首辅天天都待在自己府中么?有没有人来拜访他?”

  小旗答道:“高拱每日足不出户,或闭门读书,或在府邸后花园的水塘边钓鱼。这一年中,只会过一次客。”

  张居正连忙问:“来客是谁?”

  小旗道:“那人自称是什么泰州学派的何心隐。”

  张居正闻言,皱起了眉头。他自言道:“何心隐?怎么又是他?哪儿都少不了他!”

  说完,张居正跟贺六大步走进府中。

  高拱正在后花园水塘边钓鱼呢。见到张居正跟贺六,他万分惊讶:“太岳兄?老六?你们怎么来了?”

  张居正笑了笑:“怎么,我就不能来看看你肃卿兄了么?”

  高拱苦笑一声:“我现在宛若一坨人见人恶的臭狗屎。原来的那些同僚、下属,躲我还来不及呢。也只有你张首辅有这样的胆量,进我的府邸。”

  张居正道:“世态炎凉,官场之中向来如此。肃卿兄不必在意。”

  高拱道:“走,咱们去客厅喝茶。”

  张居正却道:“不进客厅了吧。今天天气不错,你这小水塘雅致的很。不如我跟老六陪你在这儿钓鱼,如何?”

  高拱笑道:“好啊。”

  转头,他吩咐下人,拿来了两根鱼竿。

  高拱道:“太岳,隆庆六年冬王大臣案,你保了我。我该好好谢你。”

  张居正开诚布公的说道:“惭愧。当时有人想借王大臣案杀你。我选择了袖手旁观。保你的人不是我,是老六跟杨博老部堂。怎么,杨老部堂没写信告诉你?”

  高拱苦笑一声:“自从老六的锦衣卫派人来开封软禁,不对,保护我。所有写给我的信件,就都被门外那些锦衣卫力士扣押了。杨博即便来信,我也收不到。”

  贺六尴尬的一笑:“高老首辅不要见怪。我让人扣你的信,是怕有些心怀叵测的官员利用你,在朝堂上兴风作浪。”

  高拱道:“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也是奉了李太后的命这么做的。王大臣案那件事,我谢你了。”

  三人正说着话,高拱的鱼竿弯下去了。

  张居正惊喜的说道:“肃卿兄,有鱼!”

  高拱一提杆,鱼钩上,挂着的不是什么鱼,而是一只蛤蟆!

  高拱轻笑道:“瞧见没?这人啊,要是失了势,连鱼都躲着你走。只有傻蛤蟆才上你的钩。”

  张居正叹道:“肃卿,这五年来,你受委屈了。有些事,我的确对不起你。”

  高拱道:“没什么对不起的。咱们俩没有私怨,只是政见不同罢了。你可知当初我为何反对你的新政方略?”

  张居正道:“愿闻其详。”

  高拱侃侃而谈:“新政利国利民,我又不是傻子,能不清楚这道理么?可是,自古变则生乱。推行新政,会让天下的皇族、士族利益受损。你断他们的财路,难保他们会不会铤而走险。说不准会再发生正德朝宁王叛乱那样的事。不过,我没想到,你的确有着雷霆手腕。竟然压住了全天下的藩王、贵戚、士绅豪强们。”

  张居正指了指贺六:“我有什么手腕?多亏了贺六。他手底下的锦衣卫,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是这把匕首,唬住了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新政这才能得以顺利施行。”

  贺六谦卑的说道:“我只是循礼循法办差罢了。”

  高拱叹了声:“我知道,老百姓现在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这里面,八成功劳是你张太岳的,两成功劳是老六的。”

  张居正话锋一转:“肃卿兄,我听说,泰州学派的何心隐最近见了你一面?那是个野心极大的人。你可不要被他利用了。”

  贺六在一旁道:“张先生,高老首辅。隆庆四年,我受命下江南监视苏州文会,曾见过何心隐一面。此人是个狂生。他的那些言论,简直就是耸人听闻。”

  张居正道:“狂生?他不但是个狂生,还以布衣之身干预过朝政。你还记的,嘉靖四十一年,嘉靖爷扶乩问卦,蓝道行为何倒向我们这一方,在扶乩时动手脚,暗示严嵩是奸臣么?”

  贺六道:“记的。因为我们锦衣卫找到了蓝道行的女儿,梁上红。”

  张居正笑了笑:“这只是一部分原因而已。有件事你不知道,何心隐跟蓝道行同样信奉阳明心学。在嘉靖爷扶乩问卦之前,何心隐找到了蓝道行,彻夜长谈。。。所以我说,他以布衣之身,干预过朝政。”

  高拱连忙替何心隐说起了好话:“他来找我,只是切磋学问。这个人狂虽狂,却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张居正道:“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却有大大的野心!”

  高拱面露不悦:“太岳兄,咱们在朝堂上吵了快十年。好容易再会,你又要跟我吵么?”

  张居正尴尬的一笑:“好吧,不提他了。钓鱼,钓鱼。”

  张居正话音刚落,他手上的鱼竿弯了!

  贺六提醒张居正:“张先生,鱼儿上钩了。”

  高拱在一旁道:“别太高兴。说不定咬钩的又是只傻蛤蟆。”

  张居正一提鱼竿,鱼钩上挂着的不是蛤蟆,而是一条鲤鱼。

  高拱叹了声:“唉。太岳,你这个首辅,干的比我强啊。连鱼儿都愿意咬你的钩儿!”

  

第571章 乡音无改鬓毛衰

  

  在高拱府上逗留了半日。张居正跟高拱依依惜别:“肃卿兄,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还是那句老话,抛开政见之争,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贺六亦拱手道:“高老首辅,您多保重。”

  高拱笑道:“放心,我会好好活着。我会好好看着咱大明,在你张首辅的治理下呈现太平盛世!”

  出得高府,张居正对贺六感叹道:“其实,高拱不算一个坏人。”

  贺六“哦”了一声。

  张居正又道:“也不算一个好人。”

  离开开封,又赶了半月的路,一行人终于来到了荆州地面。

  万历元年时,贺六受命查金寿生被杀案,曾来过荆州一趟。这回,算是故地重游了。

  首辅衣锦还乡,整个荆州城都轰动了。

  以前的荆州知府魏尚勋是个好官。现在的荆州知府吕桅,却是个只会拍马屁的庸官。

  这位吕知府,竟然命令全城百姓一律着素缟,为张家老太爷守丧。

  吕知府的马屁,拍到了马屁股上!

  张居正进了荆州城,见满城之人尽着素缟。他指了指老百姓的衣服,问吕桅:“这怎么回事?”

  吕桅道:“禀首辅,张老太爷仙去,全城百姓闻之,无不悲痛万分。下官索性下令,让他们尽着素缟,悼念张老太爷。”

  张居正大怒:“吕桅!难道你想让全城的百姓都戳我张家的脊梁骨么?”

  贺六见张居正动了真怒,连忙呵斥吕桅:“吕知府,你还不赶快出张告示,让老百姓都换下素缟?”

  吕桅慌忙命令手下的府同知去写告示。

  张居正又道:“吕桅,我记得,你连续两年考成都得了勉等。吏部前些日子刚刚发了公文斥责你办差不利。你的心思,是不是都用在溜须拍马上了?”

  吕桅磕头如捣蒜:“下官无能,下官该死。”

  张居正冷冷的说道:“你是无能,我倒也不会让你去死。来啊,摘去吕桅的乌纱,由荆州府丞代理知府之职。另派人通知吏部,让他们抓紧派一个精明强干的人来荆州做知府!”

  张居正果然雷厉风行。一个不顺眼,就免了一个知府。

  吕桅哭的心都有了。这马屁拍的也太亏了!直接亏掉了自己苦巴巴熬了十几年资格得来的正四品官职。

  张居正和贺六回到张府。

  张老太爷的棺材,正停在大厅之呢。为防尸体腐烂发臭,棺材内外,放着不少的冰块。

  张居正一进家门,就扑倒在棺材旁,痛哭流涕。他整整哭了半个时辰。哭完之后,他因悲痛而面色煞白,狂吐不已。直把黄胆水都给吐出来了。

  贺六暗道:张居正还真是个孝子。若不是为了新政,想必他会毫不犹豫的在家丁忧二十七个月。

  哭完之后,张居正带着长子张敬修、次子张懋修、幼子张允修给张老太爷出了殡。

  在家呆了七天,头七已过。张居正要踏上回京的旅程了。

  启程前一天,张居正找到了贺六。他问道:“老六,五年前,你把金寿生的尸体埋在哪里了?”

  贺六道:“我把他埋在了荆州城外的苍云岭。那是块风水宝地,站在岭上,可以俯瞰整个荆州城。”

  张居正点点头:“你前面引路,带我去金寿生的坟上看看。”

  贺六领着张居正,来到苍云岭。苍云岭的东面,有一座坟。坟前立着一块碑。上面大书“隆庆五年殿试榜眼,进士及第,户部湖广清吏司主事,金寿生之墓。”

  张居正抚摸着墓碑,悲伤万分。他自言道:“寿生,老师来看你了。”

  贺六帮张居正在墓碑前摆上一应祭品。张居正亲自给金寿生烧了一串纸钱。

  祭拜完金寿生。二人坐在苍云岭的一块大石头上,俯瞰着荆州城。

  张居正道:“老六,当初金寿生来荆州,你曾提议派锦衣卫的力士保护他,你可知道我为何拒绝了?”

  贺六叹了声:“在死人坟边我不能说假话。我猜测,张先生是弃卒杀帅。那个老帅,是辽王。而金寿生,则是那枚被舍弃的小卒。”

  张居正道:“你说的没错。派金寿生来荆州之前,我预测辽王会对他不利。我当时甚至盼着辽王会对他不利。到那时,我就有了惩治辽王的理由。唉,要做大事,就必须要学会取舍。为了新政,我只能忍痛舍弃我的这个学生。”

  贺六道:“张先生为什么一定要舍弃自己的爱徒?拿其他的户部主事做弃子不好么?”

  张居正道:“因为他是我的爱徒!辽王爱屋及乌,恨屋亦会及乌。辽王恨我,就会像恨我一样去恨我的学生。可惜,最终向金寿生下手的,不是辽王,而是荆州府同知穆盛。好在,你老六识大体,顾大局。将谋害金寿生的罪名,扣在了辽王头上。”

  贺六叹道:“唉,栽赃陷害,是锦衣卫的本行。张先生,我这一生,做了太多栽赃陷害的事。不过,我敢保证,我栽赃的,都是恶人,陷害的,都是贪官。我是问心无愧的。”

  张居正拍了拍贺六的肩膀:“老六,做人啊,凡事但求问心无愧这四个字。为了拿到朝廷中至高的权柄去推行新政,我又何尝没行过诡道呢?你以为我这趟南行,只是为了给父亲奔丧?我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到外省走一走,看一看,巡查一番。看看我耗尽毕生精力所推行的新政,是否真真切切给老百姓谋了福。”

  贺六道:“张先生,我不是想学吕知府一样拍你的马屁。徐老首辅十一年前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革除积弊,推行新政,天下唯有张居正一人能够办到!他说的没错!”

  张居正道:“知我者,徐师也!”

  贺六建议:“对了,回京之时,咱们要不要绕道松江府,看看徐老首辅?”

  张居正摇头:“算了吧。朝廷里有很多事等着我回去处置。绕道松江,会耽搁近一个月的行程。我与徐师傅即便相隔千里,亦是师徒相知。不在乎见这一面。我在朝廷里好好的为百姓谋福,比见徐师傅百次、千次更能让他老人家感到欣慰。”

  张居正跟贺六下了苍云岭,回到荆州城。第二天,他们踏上了回京的路。

  出荆州城的时候,张居正随口吟诵起贺知章的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为官大半生。对于家乡来说,我只算个过客。或许,下次回乡时,我已经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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