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人,正是贺六跟贺世忠。
贺六怀疑,阳明祠堂中的暗道,是立仁书院中人所修。立仁书院又在致良盟七十二书院的名单之中。这家书院,似乎与何心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决定带上儿子,到立仁书院走一遭。
父子二人刚要进书院的大门,一个在门前扫地的老头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你们是干啥的?来书院有何事?”
贺世忠道:“老人家。我们是京城来的读书人。游学四方,途经南昌。久闻立仁书院的大名,特来拜访,切磋学问。”
老头道:“哦,你们等一下。”
老头转身而去,不多时,他领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白衣书生,回到大门前。
白衣书生朝着贺六父子拱拱手:“敢问二位兄台尊姓大名?”
贺世忠随口编道:“我叫林权。这位是我的老师,江山岳。”
白衣书生道:“游学之人,都爱来立仁书院讲经论道。不过嘛,来的人泥沙俱下。既有真正的饱学鸿儒,也有沽名钓誉的假道学、真小人。我得出题考你们一番,若你们答得上来,我便放你们进去。若答不上来,不好意思,请打道回府。”
贺六心中咯噔一下。他肚子里那几两墨水,恐怕是糊弄不过去的。转念一想,好在自己的儿子是帝师张居正的学生。又在北直隶乡试中过举。应该能应付过去。
贺世忠拱手道:“兄台,有何问题,你尽管问。”
白衣书生问:“朱熹曰:存天理,灭人欲。何谓理?何谓欲?”
贺世忠朗声答道:“理为伦理道德的基本标准。欲,则为私欲、淫欲、贪欲。”
白衣书生点点头:“你觉得朱熹所言是对是错?”
贺世忠的脑子飞快的转动着。他早就听说,立仁书院是泰州学派的分支。而泰州学派排斥程朱理学,崇尚阳明心学。将传统儒家的三纲五常当作歪理邪说。要进这立仁书院,自然要痛斥朱熹一番。
贺世忠道:“我觉得朱熹是一派胡言!什么存天理,灭人欲?人欲即是天理!”
白衣书生赞许的点点头:“好。那你说说,为何人欲即为天理?说对了,我便让你进去。”
贺世忠道:“我想给兄台讲一个故事。”
白衣书生道:“愿闻其详。”
贺世忠给白衣书生,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弘治十四年,王阳明来到杭州鸡鸣寺,见到了主持静言禅师。
静言禅师礼佛三十余年,早已看破红尘,悟透生死。乃是杭州当地出了名的得道高僧。
二人坐在鸡鸣寺的一棵菩提树下清谈。
王阳明问:“禅师还有家么?”
静言禅师答道:“出家之人,已是无家。佛门即是家。”
王阳明道:“我换一种问法。禅师可还有亲人活在人间?”
静言禅师又答:“母亲尚在。”
王阳明追问:“你想她嘛?”
静言禅师陷入了沉默。一阵轻风吹得菩提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
盏茶功夫过后,静言禅师仰天长叹一声:“怎么能不想呢?”
说完,静言禅师惭愧的低下了头。出家人不打诳语,他说了实话。可这句实话,不符合他得道高僧的身份。
王阳明站起身,凝视着静言禅师,严肃的说道:“想念自己的母亲,并没有什么好羞愧的,这是人的本性啊!”
听到这句话,静言禅师站起身,恭恭敬敬的朝着王阳明行了个礼。第二天,他舍弃了禅师的身份,还俗回家,侍候老母。
王阳明因此事,悟出了一条人世间的真理:无论何时何地,人性都不能,也不会被泯灭。人性,会永远存于天地之间。
贺世忠讲完了这个故事。他对白衣书生说道:“程朱理学、三纲五常,披着灭人欲的皮,干着灭人性之事。其实,人欲即为人性,人性即是天理!我家里朱夫子的那些书,早就让我一把火烧光了!”
白衣书生满意的点点头:“兄台大才,二位,请进吧。”
贺六笑呵呵的问:“你还没考我呢。”
白衣书生道:“您是他的老师。学生的学问如此,老师的学问也浅薄不到哪里去。”
贺六父子,跟着白衣书生来到书院里的一片柳林之中。
无数夏蝉,在柳林里鸣叫着。柳树下,上百名书生,围成了一个圈。贺六父子默默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
圈子的中心,站着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女子。这女子身穿露着半个胸脯的唐式抹胸襦裙。她披头散发,全然没有半点妇人家的矜持。她的右手里,还拿着一个白瓷酒壶。
不过,散乱的头发,遮不住她姣好的面容。
贺六见到她那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脸,甚至想起了年轻时候的白笑嫣。
这女子边喝酒,边痛斥程朱理学、三纲五常。
贺六听着她这套看似狂悖的理论,心道:这女人所说的话,倒是跟何心隐当年在苏州文会上所言,如出一辙!
贺六小声问旁边坐着的一个书生:“这位姑娘是?”
书生答道:“你连她都不知道?真是孤陋寡闻。她是何心隐先生的独女,江南才女,何芳晴。”
贺六心中大喜过望!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抓到何心隐,却找到了何心隐的女儿!立仁书院,没有白来!
何芳晴终于讲完了自己的那套理论。书生们频频点头:“何姑娘大才!”
“何姑娘不愧为何先生的女儿!她的见识,不亚于男儿!”
何芳晴拎着酒壶,坐到了书生堆儿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走到了圈子中央。
贺六看那老头儿眼熟。
老头儿自报家门:“诸位,在下山东孟凡鑫。我今日来,不是来讲经论道的,而是来跟诸位清谈朝局之事的!”
老头儿一自报家门,贺六心中咯噔一下。
万历元年,为给张居正推行新政扫除障碍,贺六栽赃了十几个高拱余党。导致他们被罢官。这其中,便有刑部都给事中孟凡鑫!
要是孟凡鑫认出贺六,那就不好办了。
好在孟凡鑫当年只是个都给事中,平日接触不到贺六这个锦衣卫头子。再说,事情已经过去六年了。孟凡鑫并未注意到角落里坐着的贺六。
第585章 混入书院
孟凡鑫朗声道:“诸位!国有权奸,国将不国。嘉靖年间,权奸严嵩掌权。忠臣良将遭殃,黎民苍生水深火热!幸好高拱老大人挺身而出,斗垮了严嵩父子。高拱老大人,名垂青史哇!”
贺六皱起了眉头。当初斗倒严嵩,是徐阶、张居正、高拱合力的结果。这其中,甚至还有他贺六一份功劳。孟凡鑫却将所有功劳都记到了高拱一个人的头上。
孟凡鑫又道:“诸位,我大明如今又出了一个权奸!你们可知是谁?”
何芳晴喝了口酒,高呼一声:“自然是张居正!”
贺六脸都绿了。他虽然早就听说书院中人爱议论朝政。可他没想到,孟凡鑫、何芳晴说话如此直白。上来直接说当朝首辅是权奸!
孟凡鑫点点头:“何姑娘一语中的!张居正,实乃我大明开国以来的第一奸相!张居正之奸,远胜于洪武朝的胡惟庸,嘉靖朝的严嵩!为什么呢?胡惟庸和严嵩操控朝局,是为了聚敛钱财。张居正却想让自己的相权,凌驾于皇权之上!当影子皇帝!”
“年初张居正过寿,竟然在寿宴上口出狂言:我非相,乃摄也!他自己都承认了,自己现在是摄政!皇帝陛下,如今只能屈从于他的淫威之下!”、
贺六心中暗惊:张居正酒后失言,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当时,酒桌上坐的都是朝廷大员。现在怎么传得民间都知道了?难道说,当日酒桌上的朝廷大员当中,有人故意将这句话传到了民间?
孟凡鑫继续说道:“张居正推行的所谓新政,目的绝不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打压皇族、士族。以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他还准备让咱们读书人,跟那些泥腿子一样缴纳税赋。这是在侮辱斯文!”
“还有,张居正跟李太后不清不楚。民间传言,其实张居正就是李太后的面首!此言虽然骇人听闻,可有道是无风不起浪。张居正要真跟李太后清清白白,民间又岂能生出如此流言呢?”
孟凡鑫大发狂言。贺六真想站起来,骂他一句:“放屁!”
新政推行了六年,老百姓的日子过的一天比一天好;吏治也不似前朝一般腐败;国库的收入年年增加。孟凡鑫竟视若无睹。只是一味的狂骂张居正专横跋扈。
至于说张居正是李太后的面首,那更是子虚乌有的事儿!李太后欣赏张居正是真的。可要说二人私下苟且,那绝不可能!
柳林之中的学子们,一个劲的附和:“孟先生说的对,张居正就是个大奸臣!”
“张居正其心可诛!”
正版首!发|0/
贺六心忖:当年徐阶老首辅说,要推行新政,便要与全天下的读书人为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些读书人,已经将张居正视作了洪水猛兽一般。
孟凡鑫整整骂了张居正半个时辰。最后,他给张居正下了自己的定论:“张居正其人,贪恋权柄、忤逆不孝、畜生不如!其居心之险恶,远胜于严嵩!”
学子们齐齐拍手叫好。
贺六跟儿子贺世忠对视一眼。
这时候,何芳晴站起了身:“诸位,我要代我父亲,宣布一件事。咱们立仁书院的雷老掌院已经回乡养老了。孟先生,今后代替雷先生,做咱们立仁书院的新掌院!”
孟凡鑫朝着一众书生们拱了拱手:“诸位,有礼了。”
书生们纷纷起身,朝着孟凡鑫还礼:“孟掌院有礼了!”
何芳晴又道:“诸位,大家都知道,孟掌院以前是刑部都给事中。乃朝中的清流!可惜,张居正的狗腿子贺六栽赃陷害于他,导致他丢官罢职。孟掌院的敌人,就是我们立仁书院、致良盟的敌人!张居正、贺六,人人得而诛之!”
贺六差点笑出了声: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们要杀我贺六,似乎欠些火候。
众人散去,白衣书生将贺六跟贺世忠领到了新掌院孟凡鑫面前。
白衣书生道:“孟掌院。这两位是四方游学的同道。”
贺世忠主动开口:“我跟我老师都是阳明心学的信奉者。打算在立仁书院小住两日,还请孟掌院行个方便!”
孟凡鑫欣然同意:“既是同道,立仁书院就是你们的家!想住多久都可以。平日里,你们可以跟书院的学子们切磋切磋学问。”
贺六拱手道:“那我们就谢过孟掌院了!”
孟凡鑫问:“听二位的口音,好像是京城人士啊。”
贺六连忙道:“对,我们籍贯是京城。可这些年,一直在四方游学。”
孟凡鑫吩咐白衣书生:“你选两间客房,给二位兄台居住。”
白衣书生领着二人,来到书院东南角的两间客房里。
白衣书生道:“饭堂在西边那间房。你们可以跟我们一起用饭。每日上晌,咱们在书堂之中研读阳明先生的著作。下晌,在柳林里讲经论道。好了,我先走了。二位好好休息休息。”
白衣书生走后。贺六走到门口,确定门外无人。他低声对贺世忠说:“咱们先在立仁书院住两天。”
贺世忠道:“爹,既然何心隐的女儿在这儿,咱们何不让弟兄们进来,抓了她?再审讯她一番,逼她供出何心隐的下落。”
贺六摇头:“先不要打草惊蛇。横竖咱们的弟兄已经埋伏在了书院周围。何芳晴是逃不出咱们手掌心的。”
贺世忠大惑不解:“爹,您不是常教导我,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么?如今,抓了何芳晴,严刑逼供,就是找出何心隐最简单的办法啊!”
贺六道:“有件事你有所不知。临行之前,李太后特别交代,不准动何芳晴一根汗毛。”
贺世忠一脸疑惑:“李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贺六叹了声:“我哪知道。李太后的懿旨是违背不得的。我怕咱们锦衣卫的弟兄们贸然冲入书院抓人,会伤了何芳晴。”
贺六父子哪里会知晓?张鲸在李太后面前进了谗言。李太后想先让贺六出手,杀掉何心隐,再把何芳晴嫁给贺六做小妾。
第586章 被鹰啄了眼
入夜,贺六跟贺世忠睡意全无。父子二人来到书院内的小湖边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