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道:“真应了吕妙云死前的那个诅咒了!她要是生个孩子,该叫我爷爷还是爹?”
白笑嫣道:“当然是叫爹了!唉。西跨院那小蹄子好狠辣的心肠!弄的咱们贺家父不父,子不子!”
贺六站起身,吩咐白笑嫣:“你去给我准备一篓子纸钱、纸元宝。晚上,你跟如意别等我吃晚饭了。我出去办点事儿。”
白笑嫣问:“你要去干嘛?”
贺六道:“你别管了。去准备就是。”
傍晚,贺六骑上一匹马,带着纸钱、元宝来到了南郊乱坟岗。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贺六好容易,才找到了当初埋吕氏三族尸首的那个大坑。
一阵萧瑟的秋风吹过,贺六打了个冷战。
他打着了火折子,开始在大坑前烧纸钱。
边烧纸钱,他边喃喃自语:“我贺六向来不信鬼神。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说吕姑娘,冤有头,债有主。当初授意我密裁吕家三族的,是李太后,不是我贺六。唉,我贺六是行刑者,你在天有灵,要惩处我,我也没话说。现在,你死前的诅咒已经灵验了。我求你,不要再为难我的家人。”
烧完了纸钱,贺六又恭恭敬敬的朝着那个大坑磕了个头。办完了这一桩事,他又骑马去了老胡坟前。
贺六在老胡坟前,烧起了元宝,他对着墓碑说道:“老胡啊老胡。你生前常说,天下并无鬼怪。有鬼也是人装的,有怪也是人扮的。当时我跟你的看法一样。可我上了年纪,竟然开始慢慢相信鬼神的存在和因果报应那套说辞。唉,一句话。你要是在天有灵,保佑笑嫣、世忠、香香、汉骄,还有我们贺家的儿媳妇如意平平安安的。”
老胡在天之灵,似乎听到了贺六虔诚的祈祷。坟前,竟然挂了一阵小小的旋风。元宝的灰烬,打着旋儿飞向了天空中。
贺六道:“我就知道,你这老东西能听见我说的话!他娘的,锦衣卫当年的老兄弟们,只剩下我跟老八、老十一、老十二。老十二现在身子骨不好。看那架势,驾鹤西游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了。我好孤单啊。老胡,我多给你烧点儿元宝,你在那边儿拿到了元宝,多买些酒,请请老二、老四、老五、老六他们把。”
“夸嚓嚓”。秋末时分,天空中竟然响起了一声闷雷。而后,一场秋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
贺六站起身:“老胡,一定是你这老东西降下的雨,想借着这场雨告诉我,你收到了我送的元宝,买了酒,正请老弟兄们喝呢。唉,罢了,我走了!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贺六离开了坟地,回了家。
第二天,他来到锦衣卫档房。
王八道:“昨儿皇上开恩,准我入宫,探望了皇后。”
贺六问:“哦?王皇后在宫中还好?”
王八道:“好是好。不过,她在我面前,把你好一顿埋怨呢!她说你不近人情,愣生生把世忠送去了异国他乡,办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差事。”
贺六苦笑一声。心道:王皇后啊王皇后,你又怎么能知晓我的难处?
王八又道:“哦,对了,皇后还说,这两天得空让六嫂进一趟宫。”
贺六问:“让笑嫣入宫?她没说有什么事儿么?”
王八给贺六斟了杯茶:“李太后的寿诞不是快到了么?皇后准备为她绣一幅百寿图。让六嫂帮着画画图样儿。”
贺六笑了笑:“成。我下晌回了家就跟笑嫣说。”
第672章 李如松
永寿宫,后殿浴室。
如今,永寿宫内的宫女,全都换成了李太后的心腹。张鲸在万历帝面前,根本不敢乱说话。也只有在他伺候万历帝洗澡的时候,才能见缝插针的进几句谗言。因为李太后前些日子下了道懿旨:皇上沐浴时,所有宫女一律回避。只准太监伺候。
万历帝坐在御用木澡盆之中。张鲸给他擦着后背。
万历帝道:“唉,朕最近太累了!天天在李太后面前装好皇儿。在张居正面前装好学生。”
张鲸忙不迭的排上了马屁:“皇上真乃大丈夫也!能屈又能伸。奴婢佩皇上,佩服的五体投地。”
万历帝道:“对了,有件事,朕想听听你的意见。朕如果有一天要除掉张居正,只需先剪除冯保、贺六这两个张居正的盟友即可么?”
张鲸连忙道:“除了冯保、贺六,皇上还要剪除另一个人。只要有这个人在,就会威胁到皇上的安危!”
万历帝问:“谁?难不成是李太后?万万不可!她毕竟是朕的生母。朕做不出弑母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儿来。”
张鲸解释道:“李太后当然是动不得的。奴婢说的这个人,是个武将。”
万历帝若有所思:“你是说,戚继光?”
张鲸点点头:“正是此人!戚继光与张居正交好,这是朝野皆知的事。他掌着蓟州的精锐边军,在危急时刻,甚至有权调用辽东铁骑和宣府镇兵。一旦朝中有事,他可以做张居正的强援!”
万历帝是聪明人,他顺着张鲸的思路往下说道:“戚继光所掌控的,并不止蓟、辽、宣的十几万兵马。他在大明军中的故旧甚多。京师三大营中,不少人都做过他的下属。”
张鲸道:“皇上圣明!真到了皇上和张居正摊牌的那一天,别说边军了,连京师三大营都有可能哗变!”
万历帝有些迟疑不定:“朕总不能杀了戚继光吧?一来,戚继光是明军的一面旗帜。杀了他,就等于抽了明军的脊梁骨。二来,戚继光是当世英豪。领兵凡三十年,东南抗倭,北御鞑靼,有大功于朝廷。朕要是杀了他,恐怕嘉靖爷、隆庆爷两代先皇的在天之灵都不会答应。千秋史册,更是会给朕下一个‘滥杀功臣’的考语。”
张鲸道:“皇上不一定要杀了他。只要夺了他的兵权就好。”
万历帝道:“夺他的兵权?你是说撤了他的职?他这个总兵官做的好好的,在蓟州十来年,就没打过败仗。朕要撤他的职,缺少一个合理的理由。”
张鲸道:“皇上可以给他来个平级调动啊!像广东、湖北这些地方,久无战事。卫所军仅驻扎有数千。您可以将他调到这些省份做总兵。只要精锐边军不在他手里,一切不就水到渠成了?”
万历帝道:“此计可行!不过,朕调走了他,谁来替朕守卫长城?”
张鲸道:“三条腿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统兵将领还不多得是?像戚继光、李成梁这些人,都已经是老将了。皇上应该大胆启用青年将领!”
张鲸说者有心,万历帝听者更有意。他在心中做出了决定:对明军中那些有才干的青年将领大加恩赏,笼络人心、军心。
万历七年冬,辽东镇指挥同知李如松进京述职。
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柏,是贺六的女婿。张居正自然视李如松为自家人。故而,李如松到兵部考功司、武选司述职分外顺利,得了“卓异”的考语。
在兵部办完了正事儿,李如松来到了贺府,拜见自己的亲家伯父贺六。
贺府大厅。
李如松朝着贺六行礼:“小侄拜见亲家六伯!”
贺六笑道:“如松,快快请起!你是指挥同知,我也是指挥同知,咱们是平级。你给我行礼,我怎么受的起呢?”
李如松谦卑的说道:“小侄这个边军指挥同知,怎么敢跟六伯您这个锦衣卫指挥同知同日而语?您老可是受赐前军都督衔,且有镇山伯爵位在身的呢!”
贺六道:“都是自家人,要是论官职,就见外了。快请坐。这趟进京述职还顺利么?”
李如松道:“顺利的很。兵部那边,给了我‘卓异’的考语。”
贺六让人给李如松上了茶:“嗯,锦衣卫是亲军二十六卫之一。兵部的塘报,我们锦衣卫那边也有一份儿。我在塘报上看到,这几年你屡屡立下战功。卓异的考语名副其实。”
李如松道:“小侄有什么功劳?全仗着皇上天威浩荡,兵部的上官们调度有方,袍泽弟兄们拼死效命,小侄才能侥幸打赢几场小仗。”
李如松这人,不仅仅会打仗,更会做人。他说话的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在这一点上,他远胜于他的父帅李成梁。李成梁在大明军中,可是出了名的飞扬跋扈。
贺六笑道:“五军都督府的那群大帅们都说,你李如松骁勇善战,前途无量。有朝一日会成为第二个戚继光。”
李如松连忙道:“督府的帅爷们谬赞了!戚大帅乃嘉、隆、万三朝军功第一。小侄怎么敢跟他老人家比。”
这时,白笑嫣走进了大厅。她微笑着说:“亲家侄儿来了。”
李如松起身,拱手作揖:“伯母。”
白笑嫣连忙道:“快快请坐。我一会儿去厨房,做几个好菜。中午你跟你六伯父好好喝几杯。”
李如松开起了玩笑:“伯母,我父亲早就跟我说,六伯父是海量。看来,今天我要喝趴在酒桌下了。”
白笑嫣道:“他上了年纪,我现在一顿最多让他喝一壶。你可别跟他拼酒。哦,对了,如柏、香香、汉骄在辽东过的怎么样?”
李如松道:“他们过的很好。最近我父帅将如柏调到了后方,转管军需粮草供应。弟妹和汉骄小侄儿,日日伴在他身边。我这趟进京,如柏托我带了些辽东土特产,孝敬六伯父跟伯母呢。”
一家人正说着话,张鲸忽然进了贺府。
张鲸尖声尖气的说道:“有旨意,宣辽东镇指挥同知李如松入宫面圣!”
李如松一头雾水的接了旨意。按理说,以他的品级,入京述职是不配进宫面圣的。只有九边出镇大帅入京,才能得到皇上的亲自接见。
张鲸催促他道:“李将军,皇上在永寿宫等着你呢。咱们快走吧?”
第673章 君臣相知?
张鲸领着李如松进了宫,来到永寿宫大殿内。
李如松叩拜道:“臣,辽东镇指挥同知李如松,叩见皇上。”
万历帝竟然违背礼制,从龙椅上站起,直接走到李如松面前,扶起了他:“李将军快快请起!”
李如松站起身。他生的人高马大,体格健壮。竟然比万历帝高出了两个头。
万历帝笑道:“好一位英武的上将军!张鲸,殿前赐座!”
有明一代,殿前赐座是皇帝给予臣子的至高礼节。连戚继光、李成梁这样的老帅,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李如松受宠若惊,连忙跪倒:“皇上如此恩誉,臣万万不敢领受。”
万历帝道:“你这样的青年才俊,是明军的未来。朕说你受的起这样的恩誉,你就受的起!莫要推辞了,快坐吧。”
李如松闻言,也不好再推辞。只得规规矩矩的就坐。
万历帝虽然年仅十七,却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成熟。他说了一个话题,立马拉近了跟李如松的距离。
万历帝开口道:“朕听闻,你师从徐渭徐文长?”
李如松回禀道:“是,皇上。自隆庆年间,徐先生就做了臣的老师。”
万历帝感慨道:“朕听说,徐文长被江南士林评为大明三大才子之一。与永乐朝的解缙、正德朝的杨慎齐名。嘉靖年间,他作为襄懋公胡宗宪的军师,为东南抗倭出谋划策,有大功劳于朝廷。可惜,他命途多舛,一生都未得到一官半职。胡宗宪死后,他悲痛交加,自尽未死。他可真称得上是有才华,有谋略,有情,有义之人啊!”
李如松触景生情:“皇上说的是。臣的老师的确命不好。”
万历帝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失必有得。他没有得到任何官职,却教出了两个好学生!一个是你,李如松,一个是你的弟弟,李如柏!朕常听人说,辽东镇的少将军李如松打仗勇猛、果敢。冲锋之时,次次都是一马当先,做全军的表率。今日一见,你果然是青年英杰!”
李如松谦卑的说:“皇上谬赞了!”
万历帝笑道:“有句话,说出来可能不太好听。戚继光,哦,还有你的父帅李成梁。这些人都是老将。老将嘛,打仗稳归稳。可往往就因为求稳而守成。你虽年轻,却当得一个‘猛’字。打仗往往不墨守常规。明军的未来,不在那些老将们肩上,而在你这样的青年将领身上!”
李如松被万历帝夸上了天。他却依旧谦卑的说道:“皇上,臣可不敢跟戚帅那样功勋彪炳的老将比。”
万历帝道:“戚继光今年也五十多岁了吧?他虽有大功劳于朝廷,可岁月不饶人啊。总有一天,他会老得骑不上战马!到了那一天,朕希望你能扛起为朝廷镇守北边的重任!朕到时会把辽东、蓟州、宣府三镇兵权,统统交给你!”
李如松受宠若惊:“臣是什么人,竟能得皇上如此厚爱!皇上放心,臣一定恪尽职守,以报君恩!”
万历帝道:“你是什么人?你是大明的人中龙凤!呵,纵观九边,不到三十岁的青年将领里,你是武功第一、谋略第一、忠心第一!唉,可惜。内阁的张先生,还是偏爱使用老将。朕现在还不能破格提拔你。你不要怨朕。”
李如松道:“皇上对臣已经算是恩赏有加了!否则,臣也不会二十九岁就坐上指挥同知。臣又怎么会有怨言呢?”
万历帝故意激李如松:“二十九岁做指挥同知?还是升的慢了些。朕听闻,戚继光十六岁就蒙祖荫,做了指挥佥事。二十五岁,便统领山东二十多个卫所的军队。二十九岁,更是做了浙江都司!”
万历帝用了激将法,想要激起李如松的攀比之心。可李如松却没上套:“启禀皇上,戚帅乃是嘉、隆、万三朝军功第一,臣不敢与他相比。”
万历帝笑道:“他是嘉、隆两朝军功第一,这自然是没的说的。不过朕这万历朝的军功第一嘛,不一定就是他。说不定,会是你。毕竟,朕今年才十七岁。如果朕像嘉靖爷那样,享国四十六年。那朕最少还能做三十年的皇帝。可戚继光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还能为国征战几年?朕刚才说了,明军的未来,在你李如松身上!”
这时候,张鲸提醒万历帝:“皇上,该用午膳了。”
万历帝道:“今日的午膳,就不去膳厅吃了。就摆在这大殿之中,朕要跟朕的李将军,痛饮几杯!”
二十多个小太监,将两张桌子抬到了大殿中,摆好了酒菜。万历帝跟李如松对坐着。
万历帝拿起酒杯:“汉武帝有一位李将军:李广。朕也有一位李将军:李如松!呵,为了朕的李将军,来,满饮此杯!”
万历帝一个劲的夸赞李如松,倒把李如松夸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有自知之明。自己只是辽东镇中的一名年轻将领,又怎么能跟飞将军李广相提并论呢?
吃完了午膳,张鲸又提醒万历帝:“皇上温书的时辰到了。”
万历帝意犹未尽的说道:“李将军,朕刚刚跟你畅谈了不到一个时辰,实在是意犹未尽啊。等你回了辽东,不知道咱君臣二人何时才能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