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帝意味深长的一笑:“朕可什么都没说。”
万历帝喝了口茶,拿出一份奏折:“这是礼部尚书潘晟昨日上的奏折。这个潘晟,是张居正当初举荐的吧?”
张鲸闻言,跪倒叩首:“皇上,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
潘晟,六十三岁,嘉靖二十年殿试榜眼。要论为官的资历,他甚至比故去的张居正还要深。不过他在嘉靖、隆庆两朝一直不得重用。直到万历元年张居正做了首辅,才对他大加提拔,一路升到了礼部侍郎。
张居正去世,张四维继任首辅。因内阁事务繁忙,无暇顾及礼部事务,辞去了礼部尚书的职位。潘晟得以升任尚书。
可以说,潘晟是张居正一手提拔的,属于铁杆的张党。
万历帝先说“火候差不多了”,这个火候,自然是指清算张居正的火候。随后他又说了个铁杆张党的名字。这明显是在暗示张鲸,拿整治潘晟作为突破口,向朝臣们表明态度:皇上动了清算张居正的心思。
张鲸是聪明人,当然了解万历帝的用意。傍晚,他出得永寿宫,来到了张四维府上。
张鲸一脸兴奋的对张四维说道:“清算张居正的日子,终于到了!”
张四维试探着问:“皇上发话了么?我现在召集手下的那群言官,上折子参张居正?”
张鲸微笑着摇摇头:“不。现在朝廷里的官员们,并不知道皇上要清算张居正。你手下的言官们贸然上折子参被捧上神坛的文忠公,其他官员会左顾右盼,徘徊不前!”
张四维泛起了愁:“啊?那张公公您的意思是?”
张鲸道:“先找人参铁杆的张党,礼部尚书潘晟!皇上到时候会准了这道奏折,将潘晟治罪下狱!这就等于是向群臣表明了态度!一个清算张居正的态度!”
张四维一拍手:“妙啊!张公公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三日后,锦衣卫档房。
贺六正拿着一只扫帚,清扫档案架上的灰尘。贺世忠火急火燎的走了进来。
贺六回头看了一眼儿子:“出什么事了?”
贺世忠喝了口茶,一抹嘴:“昨日雷士帧等七名御史联名上奏皇上,参礼部尚书潘晟渎职罪三,贪贿罪二,违礼罪五!皇上一怒之下,罢了潘晟的官。刚才张公公来北镇抚司下旨,让咱们锦衣卫将潘晟关进诏狱。”
贺六手里的扫帚“啪嗒”一声调到了地上,呆若木鸡。
贺世忠问:“爹,你怎么了?”
贺六道:“该来的,终于来了!孩子,皇上要对张先生动手了!潘晟是什么人?那是张先生生前的得力助手之一!”
贺世忠问:“爹,那咱们北镇抚司现在该怎么办?”
贺六道:“怎么办?循礼循法办好皇上交待的差事。你马上带人,去将潘晟锁拿进诏狱。我现在去司礼监,找你冯保叔叔。”
半个时辰后,司礼监值房。
冯保正在悠哉游哉的品一杯香茗呢。
贺六走了进来,焦急的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喝茶。”
冯保大惑不解:“六哥,您这话是怎么说的?天下太平,朝局平稳。皇上如今英明睿智,已经能够单独理政。我这个做司礼监掌印的,自然闲了下来。”
贺六问:“你知不知道,皇上刚刚下旨,治了礼部尚书潘晟的罪?夺去了他的官职?”
冯保点点头:“这事儿我听说过。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那些言官与潘晟有私怨,公报私仇罢了。潘晟平时为官不太检点。皇上治他的罪,也是合情合理的。”
贺六急了:“冯保,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潘晟是张先生一手提拔的。皇上这样做,是在释放一个信号!一个清算张居正的信号!”
冯保不以为然:“清算张居正?不可能的!你别忘了,我冯保还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朝廷的辅政大臣!谁不知道,我是张居正生前的盟友。清算张居正,就等于是攻击我这个内相!皇上是我从小看大的,他不会不给我这个大伴儿面子。”
贺六哭的心都有了:“冯保,我的义弟。说句不好听的,你也太拿自己当盘菜了!你别忘了,司礼监掌印只是皇上的家奴而已!皇上给你权力,你大权在握。皇上拿走你的权力,你就什么都不是!”
潘晟获罪下狱之后,朝廷官员之中,果然刮起了一阵风。道路纷传,皇上要清算张居正。官员之中的众多墙头草,纷纷倒向了张四维一方,积蓄力量,准备对死去的张居正发动致命的一击。
万历十年腊月初八。
京城的百姓们正在欢度腊八节。贺六却没有心思过什么节。他坐在卧房中,手中捧着一个木匣。木匣之中,是张居正当初给他的奏折《臣,锦衣卫指挥左同知,镇山伯贺六参权奸张居正十大罪疏》。
白笑嫣来到贺六身边:“该吃晚饭了。”
贺六面无表情的答道:“你们先吃吧。”
白笑嫣叹了口气“唉”,而后她转身出了卧房。
贺六在椅子上枯坐到了半夜。终于,他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为了新政,为了天下黎民苍生的福祉,昧着自己的良心,向皇上递上这封奏折!
第702章 我是张先生留给你的匕首
张居正生前在官制上推行“考成法”,让普天下的官员都没了好日子过。朝野之中,对张居正心怀不满的官员多如牛毛。
这些人,如今全都聚集到了内阁首辅张四维身边,蓄势待发,准备对张居正发动致命的一击。
几百份参劾张居正的奏折已经备好。只等张四维、张鲸一声令下,这些奏折就会像雪片一样飞向永寿宫。
永寿宫中,万历帝的龙案上,放着贺六呈上的奏折。
年轻的皇帝,脸上写满了震惊、狐疑。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整个大明官场,第一个上折子参张居正的,竟然是张居正生前的铁杆盟友:贺六!
张鲸在一旁道:“皇上,贺六这厮,真会见风使舵啊!怪不得他能屹立三朝而不倒。”
万历帝道:“呵,贺六还真滑头啊。他这封奏折不是明折,而是密折。大明有制,臣子给皇帝上的密折,皇帝不得公之于众。贺六这是既想当女表子,又想立牌坊!既想向朕表忠心,又不想落下个叛友背盟的坏名声!”
张鲸连忙跪倒:“启禀皇上,贺六居心叵测。此等狠毒奸诈之人,您断不可用。”
万历帝不置可否的说了一声:“哦?是么?”
张鲸继续说道:“皇上,贺六和冯保都是张居正的死党。若皇上要借着清算张居正,在朝臣面前立威,便不能留这两个人!”
万历帝没有应声。他站起身,走向殿门外。猛然,他回头对张鲸说了一句:“张四维是怎么办事的?竟然让贺六抢先上了参张居正的折子!他手底下不是号称有言官上百,党羽上千么?还不赶紧让那些人,行落井下石之事?”
张鲸忙不迭的叩首:“是,皇上。奴婢这就去催张首辅。”
万历十年腊月初十。陕西道御史杨四知上折,参张居正生前十四大罪。一石激起千层浪!紧接着,都察院、六科廊的二十多名言官,上折参张居正生前贪狞、擅权、欺君。
万历十年冬这场轰轰烈烈的“倒张事件”,终于正式拉开了帷幕。
锦衣卫,北镇抚司。
冯保气冲冲的进了北镇抚使值房。
贺世忠起身拱手问:“冯叔叔,你怎么来了?”
冯保冷笑一声:“陕西道御史杨四知领着二十几个言官上折子参张先生。呵,我听说,杨四知的名字,含义为知仁,知礼,知义,知信,此谓之四知也。可惜,他不知死!世忠,你这个北镇抚使是张先生的学生!应该主动维护老师的名节!我让你带着北镇抚司的人,跟我们东厂的人一起,将那些污蔑张先生的言官,全都抓起来!”
贺世忠愣住了。
冯保有些发急:“世忠,你还在等什么?赶紧去召集北镇抚司的力士啊!东厂的六百番役,已经等在了锦衣卫衙门外!”
贺世忠面露难色:“冯叔叔,我爹给我下了令。最近三天,不得擅动锦衣卫中的一兵一卒。”
冯保傻眼了:“什么?难道有人污蔑张先生,你爹也不管不顾?”
贺世忠道:“冯叔叔,你也知道,我虽名义上是锦衣卫的北镇抚使。可锦衣卫的袍泽弟兄们,只听我爹的号令。他说锦衣卫不得妄动,弟兄们就不能妄动。”
冯保冷笑一声:“呵,少了贺屠夫,我这个司礼监掌印难道就得吃带毛的猪?你们锦衣卫不管这事儿不要紧!我们东厂单独办这件事!”
说完,冯保起身离去。京城之中,一时间东厂番役四出!冯保不仅抓了上折子参张居正的那二十多名官员,还抓了几百名官员家眷!
这些人到了东厂手里,还能有好果子吃么?冯保下令对他们行庭杖。一日便杖死了七八名官员。
永寿宫。
张鲸急匆匆的走进大殿。他叩首道:“皇上,冯保抓了杨四知等二十多名言官。在东厂之中,对他们施以严酷的刑罚。那些言官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这才一天,便死了四名都察院御史,三名六科廊给事中。”
万历帝“哦”了一声,继续埋头批阅着奏折,似乎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张鲸提醒万历帝:“皇上,事情照这么发展下去,那些本来打算参张居正的言官,会因畏惧冯保的权势而作鸟兽散!”
万历帝抬起头:“呵,你太低估言官的力量了。这些人,就像是狗皮膏药。他们既然已经粘上了死去的张居正,就不会轻易松开手。朕现在,是在替他们攒一样东西。”
张鲸问:“奴婢愚钝,不知皇上在替他们攒什么东西?”
万历帝说出了一个字:“怒!”
张鲸一头雾水的看着万历帝。
万历帝解释道:“东厂打死了七名言官,兔死狐悲。朝廷里的其他言官,一定会恨死冯保!恨又会变成怒!等到言官们的愤怒如波涛般翻滚的时候,冯保的死期也就到了!到时候,言官会一拥而上,攻击冯保。朕会下旨,严惩冯保。这样一来,朝中所有官员都会明白,谁维护张居正,谁就没有好下场!即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维护张居正,亦只会引火烧身!”
张鲸伸出自己的大拇指:“高,皇上实在是高啊!”
万历帝轻蔑的一笑,问道:“对了,锦衣卫有没有参与抓人的事?”
张鲸摇摇头:“那倒没有。贺六严令锦衣卫所有力士,一律在卫中待命,不得擅动。”
万历帝合上一本奏折,笑了声:“呵,贺六真是个老滑头。罢了,他是头一个上折子参张居正的。虽然是密折,密折也是折子嘛。朕是时候见见他了。今天下晌,让他来一趟永寿宫。”
下晌,贺六进入到永寿宫中。
万历帝问道:“贺六。张先生活着的时候,视你为知己。你上密折参他,算不算叛友背盟啊?”
贺六沉默不言。
万历帝将那封奏折扔到贺六面前:“捡起来。”
贺六领命,捡起了奏折。
万历帝笑道:“这奏折,不是你的笔迹。而是张先生的笔迹。这应该是张先生死前,给你留的一条后路吧?”
贺六叩首道:“臣不敢欺瞒皇上,是。”
万历帝半嘲不讽的说道:“你倒是很直率,没有否认。也对,你是锦衣卫的查检百户出身,擅长鉴别古玩字画,自然更擅长鉴别字迹。你当然知道这折子是张先生的字迹。如果你想瞒朕,肯定不会将张先生的原折呈上。自己誊抄一份奏折,又花不了你几刻时辰的功夫。”
贺六叩首:“皇上圣明。”
万历帝问:“说说吧,张先生为何要给你留这条后路?”
贺六违礼,抬起头,直视着万历帝的眼睛:“因为,臣是张先生留给皇上的一柄锋利的匕首!”
万历帝来了兴趣:“张先生留给我一柄匕首干什么?朕是开明之君。今后要动刀兵,也是动代表光明正道的天子剑。绝不会动旁门左道的匕首。”
贺六朗声道:“皇上,有些事,代表光明正道的天子剑是办不了的!只有隐藏在袖中的匕首能办。”
第703章 君臣深谈
万历帝知道贺六说的对。
锦衣卫、东厂虽然行的都是为正人君子所不齿的旁门左道。可历朝历代的皇帝,身边都缺不得藏于袖中的匕首。
万历帝道:“你贺六自诩为匕首。你觉得,谁是天子剑?”
贺六答道:“内阁里的申时行、王国光、王锡爵;致仕的海瑞、戚继光。这些人都是天子剑。”
万历帝问:“那你觉得,司礼监秉笔张鲸,内阁首辅张四维算什么?是天子剑,还是匕首?”
贺六答道:“请恕老臣直言。张鲸、张四维,根本算不上为朝廷披荆斩棘的兵刃。他们只是跳梁小丑罢了。”
万历帝哑然失笑:“贺六啊贺六。你可知道,如果朕将你对他们的评价,告诉他们,他们立时就能让你万劫不复?”
贺六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一丝精光:“皇上。谁让谁万劫不复,还说不准。如果哪天皇上看清了他们的本来面目,要对他们动手。臣只需一个回合,就能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跟嘉靖朝的严嵩、吕芳、陈洪、刘大那些大奸大恶之徒相比,这两个人,只不过是两个头脑简单的小恶罢了。”
万历帝指了指大殿角落里放着的一椅子,吩咐贺六:“你去把椅子搬过来,坐到朕的面前来。”
贺六道:“臣谢皇上赐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