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远处,有一胖一瘦两名五城兵马司巡街的兵丁经过。
二人同时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胖兵丁失声脱口而出:“我曰!杀,杀人了!”
瘦兵丁眼疾手快,连忙捂住了胖兵丁的嘴:“你喊什么喊!没看见那群凶神恶煞的锦衣卫站在府门口么?这事儿是咱哥俩管得了的?你难道没听说过?飞鱼服,绣春刀,锦衣出,血满朝!”
府门前,李黑九问贺六:“六哥,接下来怎么办?还杀谁?”
杨万闻言急了,他跪倒在贺六面前:“六爷,您今天杀的人够多了!不能再杀了!停手吧!”
李黑九飞起一脚,踹在杨万的胸口:“杨万,你忘了六爷一向是怎么待你的了?还有,你是世忠的义兄,六嫂一向拿你当亲儿子看待!现在六嫂的仇只报了一半儿,张鲸和张四维那两个罪魁祸首还毫发未伤呢,你就怂包软蛋打退堂鼓了?”
杨万挨了李黑九的骂,又气又恼。他的头狠狠的磕到地上,磕出了血:“六爷!不是我杨万怂包。您真要是杀了当朝首辅、司礼监掌印。皇上就算想保你,也保不成了!你要是死了,谁来完成张先生死前的遗愿?谁来为新政保驾护航?”
贺六叹了口气。随后,他高声喊道:“弟兄们,都听了!在卫的弟兄,统统回锦衣卫衙门去!告老后今天特意来京,帮我贺六场子的老弟兄,都回原籍去。我贺六这就去永寿宫领罪,承担一切罪责!”
李黑九双眼赤红:“六爷!嫂子的仇。。。就报到此为止了?”
贺六道:“张鲸躲在永寿宫,张四维躲在西苑。咱们总不能引兵入宫。那样,仇杀就成了谋反。弟兄们今天帮我贺六,我不能反过来害了大家的性命!走吧,都走吧。”
两个时辰后,永寿宫大殿前。
贺六双手托着那柄卷了刃的绣春刀,跪在殿前。
大殿内,万历帝埋头批阅着奏章。
张鲸痛哭流涕:“皇上!贺六不是人!是屠夫!奴婢全家老小七十五口啊!全部葬身贺屠夫之手!他还带领锦衣卫的人炮轰东厂!杀了领班太监齐华!砍了三百多个东厂番役的手!这是实打实的谋反!”
张四维站在张鲸身旁:“皇上!贺六大逆不道!锦衣卫也不可靠!臣建议皇上,立即诛杀殿外的贺六。再派京营大军,包围锦衣卫衙门,解除锦衣卫三千力士的武装。”
内阁次辅申时行,户部尚书王国光、吏部尚书王锡爵沉默不言。他们想为贺六说情,可又怎么开口呢?贺六杀了司礼监掌印家里手无寸铁的七十五口人,又炮轰东厂,杀东厂领班太监,将三百多名东厂番役砍了手。这样的大罪,任何人说情都是徒劳。
张鲸见万历帝沉默不言,哭声更胜:“呜呜呜!皇上!贺六连奴婢家里养的哈巴狗儿都没放过啊!如此丧心病狂之人,简直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大屠夫!”
万历帝依旧沉默。他只是在看手上的那份奏折。
奏折是首辅张四维上的。有八十多名正四品以上大员联名。内容是请求万历帝,废除考成法、一条鞭法、清丈田亩法。
万历帝终于开口,话题却不是贺六:“张四维,看来朝廷中如今是万众一心,想让朕废除新政。”
张四维连忙道:“新政乃是奸相张居正推行的。如今奸相已死,天下人皆知其罪恶的本心。新政嘛,自然应该废除。如果皇上不废新政,恐怕会寒了满朝忠臣的心!”
次辅申时行咳嗽了一声:“启禀皇上,皇上刚才说群臣万众一心请求废除新政,这个万众之中,不包含臣。”
王国光亦道:“臣身为户部尚书,只管钱粮的事儿。一条鞭法、丈量田亩法废不得!废除一条鞭法,会让国库收入骤减!废除丈量田亩法,会让土地兼并之风死灰复燃!臣不赞同废除这两条利国利民的新政。”
王锡爵道:“臣身为吏部尚书,只管吏治的事儿。皇上,考成法废不得!废除了考成法,就失去了约束官员品行的一柄利剑!官场立时就会像嘉靖朝那样腐败横生!官员们即便不贪,也会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不再为朝廷为百姓办事!”
张四维怒道:“联名废除新政的正四品以上官员,有八十多位!难道,这八十个人全都是错的?就你们三个是对的?”
张鲸心中一阵发懵:贺六犯了谋逆大罪,皇上怎么缄口不谈贺六的事,却把话题引到新政上了?
张鲸这个蠢货哪里知道,贺六跟新政,其实是密不可分的。
万历帝摆摆手,打断了张四维跟申时行、王国光、王锡爵的争吵。他笑眯眯的说道:“唉,张鲸你的家人好惨啊!京中最近正流行瘟疫。你家上下七十五口,竟然全都染上了瘟疫一命呜呼。依朕看,应该是你外宅的风水不好。朕会从内承运库中,拨出两万两银子,给你重新置办一座外宅。另外赐给你宫女二十名,太监二十名,伺候你的日常起居。”
张鲸傻眼了!张四维傻眼了!申时行、王国光、王锡爵亦傻眼了!
万历帝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东厂的人,不愧都是尽忠报国的好汉!南下山东办差,为了剿灭当地的乱党,竟然战死了一个领班太监,三百多人身受重伤,成了残疾。王国光,你们户部从国库中拨出五十万两银子,分发给受伤的东厂番役,让他们颐养天年。”
说完,万历帝大步走向大殿外。
大殿之中,只留下张鲸跟内阁四阁老面面相觑。
第720章 万历帝的手腕
万历帝走出大殿,来到殿外跪着的贺六面前。
万历帝瞥了一眼沾满鲜血,已经卷了刃的绣春刀,冷笑一声:“呵,兵部造办处的主事该免职!绣春刀是兵部造办处特制,专赏出镇大帅、锦衣卫百户以上官员。竟然如此不经使。”
贺六道:“皇上,今日事,与旁人无关。请赐贺六凌迟。”
万历帝装起了糊涂:“今日事?什么事?哦。你说三百多个早就告老的锦衣卫官员,携带兵刃从各地进京,集会喝酒,招摇过市的事啊!嗯,此事你的确罪责难逃!他们告老之后,愿意进京喝酒叙叙旧,这是合情又合法的。可他们带兵刃进京算怎么回事?永定门的守将也是个糊涂蛋!竟然不加阻拦!”
贺六猛然抬头,违礼看了万历帝一眼。
万历帝笑了笑:“你一双铜锣一样的大眼,盯着朕作甚?你的仇人又不是朕!你的仇人此刻在大殿里呢!你现在大可以拎着这柄卷了刃的绣春刀,冲进大殿去,当着内阁四阁老的面,杀了他!”
贺六闻言,竟然站起了身。
万历帝急了:“贺六,你真的杀红眼了?横竖你今天杀了七八十人,废了三百人,也不差多杀张鲸一个!可朕要告诉你,你知不知道,今天有八十多名正四品以上官员,跟张四维联名上奏,逼朕废除新政?”
贺六呆住了。
万历帝意味深长的说:“跟天下苍生的福祉相比,杀妻之仇又算得了什么呢?张鲸杀了你的夫人,屠了你全家。今天,你杀了他家上下七十五口人。此事就算扯平了。收手吧!朕将你看作一柄锋利的匕首,你难道要自断鞘中?你对得起张先生么?对得起隆庆朝的徐阶、杨博么?对得起嘉靖朝的胡宗宪、杨炼么?把你的仇恨埋在心里吧。你现在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事去做!”
万历帝一张巧嘴,简直能把水里的鱼说的蹦上岸。他所言所语,句句说在了贺六的心坎上。
万历帝朝着大殿内一声大喊:“张四维!”
张四维忙不迭的跑了出来:“皇上,臣在。”
万历帝道:“拟旨!锦衣卫告老官员三百余名,无旨携带兵刃入京,招摇过市,是可忍孰不可忍!罚为首者,前任锦衣卫北镇使李黑九两年告老俸禄;前任锦衣卫南镇抚使李子翩一年告老俸禄!锦衣卫指挥左同知贺六,有失察之罪。免去其在锦衣卫中的一切职位,发通州仓充任库兵,看守囤粮;锦衣卫北镇抚使贺世忠,发辽东军中效力;锦衣卫南镇抚使杨万,免去其宣威将军散阶。”
张四维叩首道:“是,皇上。”
万历帝又道:“拟旨。司礼监掌印张鲸,所置外宅风水不吉,上下七十五口,皆染瘟疫病死。朕甚为痛心!赐内承运库银两万两重置外宅。另赏给宫女二十名,太监二十名,照顾其日常起居。”
张四维再次叩首:“是,皇上。”
万历帝再道:“山东飞天教余孽死灰复燃。东厂领班太监齐华,率三百东厂番役前往山东查办,半途遭遇乱党设伏。齐华殉国,三百东厂番役皆身受重伤!追赐齐华司礼监秉笔衔。另着户部拨银五十万两,重恤受伤番役。”
张四维第三次叩首:“是,皇上。”
万历帝现在的做法,在几百年后,有一个名词可以很好的诠释。这个名词叫“冷处理”。
罚了李黑九、李子翩的告老俸禄,这根本不算什么惩罚;免除了贺六在锦衣卫中的职位,却未剥夺他镇山伯的爵位,这对贺六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发配贺世忠去辽东从军就更可笑了。要知道,辽东的大帅是贺世忠的亲家伯李成梁,辽东的次帅是贺世忠的亲家大哥李如松,辽东的管粮殿帅,是贺世忠的亲姐夫李如柏。
至于剥夺杨万的武散阶,那就更是无关痛痒了!杨万可以照旧留在锦衣卫中,制衡那位新上任的指挥使李伯风。
万历帝又补充道:“贺六几十年来惩办过的贪官污吏、奸诈恶徒不下数百。他仇家甚多。他去通州看粮仓,免不了会有仇家找上门!他的安全,就由东厂负责!他要是在通州少了一根手指头,东厂自督公以下,领班太监以上,全部自裁谢罪!”
万历帝又高喊一声:“朕累了!张四维、张鲸、申时行、王国光、王锡爵,你们五人统统退下吧!贺六,你随朕进殿来。”
贺六将绣春刀,放到了地上。永寿宫大殿,除了皇上本人,任何人不得佩刀入殿。
万历帝却道:“拿着你那柄卷了刃的破刀。赶紧跟朕进殿。”
张鲸往殿外走的时候,贺六往殿里走。二人在殿门口对视了一眼。贺六赤红的双眼中包含的凛然杀意,吓得张鲸一哆嗦。
万历帝屏退大殿中的太监、宫女。大殿之中,只剩下他和贺六君臣二人。
万历帝吩咐道:“把你的绣春刀,放到朕的龙案上来。”
贺六跪着挪动到龙案前,将绣春刀双手捧放到龙案上。
万历帝道:“这柄刀卷了刃,朕得雪藏一段时间,让工部造办处的人,重新打磨、开刃。过些时日,刀重新变锋利了,朕还要用。手中没有刀的君王,根本不算君王,只算是儿皇帝!朕当了十年的儿皇帝,不想再受制于人了。”
贺六当然清楚万历帝话中的深意。他叩首到:“老臣谢过皇上今日的不杀之恩。”
万历帝狡黠的一笑:“你犯了什么罪?朕又为何要杀你?刚刚顺天府尹紧急给我呈上了一份莫名其妙的折子。折子的内容荒诞不经,里面的一句话却让朕虎躯一震:杀妻之仇不报,枉为丈夫!”
这句话,正是贺六用笔蘸着张鲸家人的鲜血,在张府影壁上写的!
贺六沉默,朝着万历帝叩了个头。
万历帝又道:“朕刚才下给东厂的旨意很明白。要是张鲸敢在通州找你寻仇,就是妄图折断朕袖中的匕首!朕会让他给你陪葬!好了,时辰不早了,赶紧去通州,替朕看粮仓吧!粮乃国本,大意不得!”
第721章 怀着崇敬的心情,写下一个个名字。史笔如椽!
贺六孤身一人去了通州。贺世忠则去了辽东,与妻子、儿子、姐姐、姐夫、外甥团聚。
一个月后,张四维府邸。
张四维跟张鲸这两个自作聪明的人,正在密室之中谋划着一件“大事”。
张四维道:“我的首辅位子,您的司礼监掌印位子,想要坐稳,就要得到朝中大部分官员、皇亲国戚们的支持!有了他们的支持,咱们手中之权才会牢靠。”
张鲸道:“这是自然了!张居正生前多风光啊,死后却落得个获罪抄家的下场,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得罪了天下的皇族、士族?咱们只有得到天下皇族、士族的支持,手里的官印才能长保!”
张四维道:“所以啊张公公,咱们得替皇族、士族做一件这十年来他们时时刻刻都想做成的事!那就是力谏皇上,废除新政!”
张鲸点点头:“对!现在冯保去了留都看皇陵,贺六去了通州看粮仓。啊呵呸!我怎么又提贺屠夫的名字?一提他的名字,我身上就发冷。总之,现在朝中,依旧抱着新政不撒手的,无非四个人,内阁次辅申时行,户部尚书王国光,吏部尚书王锡爵,工部尚书潘季驯。咱们该拿谁先下手呢?”
张四维笑道:“我早就想好了!第一步,先将潘季驯调离京城!他不是爱管河务么?咱们给他来个平级调动。让他去做总理河务都御史。他本人是不会反对的。
第二步,王国光经管户部十一年,过手的银子何止万万两?他的手指头缝里,即便没有夹几块银子,也有夹银子的嫌疑!我让御史们上折子参他!
申时行和王锡爵颇得圣眷,暂时动不得。不过,等潘季驯、王国光离开京城,他们定然孤掌难鸣。到那时候,嘿嘿。”
张鲸连忙接话道:“到那时候,你的内阁跟我的司礼监联手,废除新政,易如反掌!”
张四维道:“呵!真到了废除新政的那一天,天下的皇族、士族,都将视咱们为恩人!咱们的官位会稳如泰山!”
这两个蠢货忽略了一件事。讨好天下皇族、士族,的确能让他们的官位更稳。可得罪了九五之尊,当今皇上,会让他们人头不保!
两个愚蠢透顶的人,到现在还没揣摩透万历帝的圣意。万历帝倒张却不打算倒新政!不但不会倒新政,反而要去保新政!因为,新政是大明盛世的基石!万历帝之所以留着贺六,就是为了保护新政这块盛世基石!
万历十一年,五月初二。内阁首辅张四维上折,保举潘季驯为总理河务都御史。万历帝准奏。
潘季驯继续在长江、黄河沿岸奔走,直到万历二十年致仕。
几百年后,华夏的水利专业学生,可以不知道张居正是谁,可以不知道万历帝是谁,却一定听过潘季驯的大名!他发明的束水冲沙法,一直沿用到二十一世纪。他被后人称为华夏古代第一水利学家。
万历二十三年,七十五岁的潘季驯,在浙江湖州老家无疾而终。
潘季驯,流芳千古,彪炳史册。
万历十一年,五月初八。都察院御史杨寅秋与六科廊七名言官,联名上折,参户部尚书王国光“贪贿”、“跋扈”等大罪六条。万历帝虽将折子留中不发,王国光却不堪其辱。他知道,自己只要还是户部尚书,参劾的折子就不会断!皇上能留中不发一次、两次,不能留中不发十次、八次。
于是,王国光主动向万历帝乞骸骨。万历帝准其卸任,回乡养老。
王国光回到家乡,花了十年时间,重新修正了他以前编纂的《大明会计录》。几百年后,后世的华夏学者,评价王国光是明朝第一经济学家。《大明会计录》,更是成为了经济学专业学生最重要的选修读物之一。
万历二十二年,王国光在家乡山西泽州病死。
王国光,流芳千古,彪炳史册。
后话不多说。且说二张挤走了王国光、潘季驯,终于率领手下亲信,向新政发动了全面的攻击。
承天殿,早朝。
张四维给手下几员干将使了个眼色,朝堂上立马炸了锅。
“启禀皇上!新政重商轻农,与大明祖制不合!洪武爷曾言,我大明乃以农为本!究竟是英明神武的洪武爷说错了呢?还是大明第一奸臣张居正说错了呢?事情很明白!臣建议,废除新政!”
“启禀皇上。新政之丈量田亩法,戕害朱氏皇亲利益。皇族以天下养,亦是祖宗制度!皇上应予以废除。”
“启禀皇上。新政之考成法,让官不聊生!寒了满朝文武的心!失了人心可不是小事!故而,臣建议皇上,废除考成法!”
“启禀皇上,隆庆元年,张居正蛊惑先皇隆庆爷,通关开海,与西洋人大做生意。臣以为,我大明富有四海,地大物博。西洋人有的,大明有。西洋人没有的,大明也有!西洋人跟大明做生意,只会占大明的便宜!应立即恢复封关禁海的祖制!”
“启禀皇上,一条鞭法施行以来,弊端丛生!且一条鞭法乃奸相张居正当初立主施行的!皇上应予以废除!”
承天殿上,各种魑魅魍魉全都蹦了出来,例数新政的种种弊端。仿佛万历帝不废除新政,就是洪武帝的不肖子孙,大明开国以来的第一大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