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帝心中暗骂:好啊,都蹦出来逼朕了!呵,就像六十年前,杨廷和利用大议礼事件逼迫先皇嘉靖爷一样!朕以前受制于张居正、冯保,今后怎会受制于你们这些蠢货?你们这些蠢货,想做新的张居正、冯保?呵,恐怕你们连张居正、冯保的一根毛都比不上!
万历帝没有表态,而是猛然起身:“散朝!”
万历帝气冲冲的出了承天殿,没有回永寿宫,而是去了王皇后所住的坤宁宫。
几炷香功夫后,坤宁宫大殿传来茶盅摔到地上的声音:“啪嚓”。
王皇后站在万历帝面前,小心翼翼的问道:“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万历帝怒道:“朝廷之中,总有些小人,要把黑的说成白的!要把太阳说的比墨还黑!他们以为朕还是当年的那个十岁天子么?什么事有利于江山社稷,什么事有害于江山社稷,难道朕看不明白?”
王皇后道:“皇上,大明有制,后宫不得干政。臣妾只劝皇上一句,保重龙体。”
万历帝喊道:“王安!”
司礼监秉笔,坤宁宫管事牌子王安连忙来到万历帝面前:“奴婢在。”
万历帝问:“贺六那老家伙去通州看粮仓多长时间了?”
王安道:“一个多月了。”
万历帝骂道:“朕这个做皇帝的闲在不得,他也别想闲在!你派几个可靠的人,秘密去一趟通州,让贺六回京,进宫见朕!”
第722章 写的想哭,屡屡感动了自己。
通州城东的山脚下,有一座孤零零的粮仓。这座孤仓,在通州仓场外,地处偏远。
贺六觉得此地清静,主动跟管仓场库兵的小旗官商量,到这儿单独守卫这座储存稻米的孤仓。
此刻,满头白发的贺六,正坐在粮仓门口,啃一个黄面窝头。
贺六的飞鱼服已经被锦衣卫收回。他的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库兵皂服。
一只蚂蚁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黄面窝头上。杀名满天下的贺屠夫,竟然细心的将这只蚂蚁引到了手上,而后放到了地上。
蝼蚁虽小,也是一条性命。
远处,一个八九岁的放羊娃唱着童谣,赶着两头羊,向贺六走来。
幽静的山脚下,响起一阵天籁:“风也奇,雨也奇。
风雨之中话黍离。
黍离声声不忍闻,闻之含泪皆离席。
风也奇,雨也奇。
纵横四海无强敌。
看淡人间生与死,风声呼啸枪林逼。”
放羊娃终于走到了贺六面前,稚声稚气的说道:“贺老头,我的一个铜钱给我备好了么?哼,这一片儿,可是我的地盘!你得交铜钱儿给我!要不,我,我放羊吃你仓里的米!”
放羊娃哪里知道,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是名冠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贺疯狗、贺屠夫?贪官污吏、奸诈恶徒听到他的名字,浑身都要打颤。见到他的本尊,屎尿都要齐出!
贺六用干枯如树皮般的一双老手,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放到地上:“是是是。这儿是憨娃你的地盘。贺老头我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当然要给你上贡。”
放羊娃有些不高兴:“你,你才憨呢!你个憨老头!”
说完,放羊娃伸手去拿那枚铜钱。
贺六用手捂住了铜钱:“憨娃,你会下马虎棋么?”
放羊娃点点头:“当然会!我,要说马虎棋,我打遍我们村儿无敌手!”
贺六朝着放羊娃笑了笑,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大子儿:“这样吧憨娃,你陪贺老头下一盘马虎棋。要是我输了,我给你俩大子儿。要是你输了,我只给你一个大子儿。”
放羊娃连忙道:“好吖!来来来,画棋盘!摆石子儿!”
弈棋,乃是帝王之娱。棋盘方寸间,讲究的是谋略与勇气。
马虎棋虽然简单,却也是弈棋的一种。
放羊娃哪里是贺六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便败下阵来。
放羊娃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哇呀!真是见了鬼了!我们村儿没人能赢我!今天我竟然输给了你!”
贺六将两个大子儿,双手捧给放羊娃:“算了算了,憨娃你是这一片儿的地头蛇。我就算赢了你,也得把俩大子儿全给你啊!要不,得罪了你,哪天你真把羊赶到仓里去吃米。贺老头我岂不是要挨上司的军棍!”
放羊娃就像是得胜了的将军,得意洋洋的昂着头:“哇哈!你这话说的好!我,我是这一片儿的地头蛇!别说你了,就算放牛的徐二狗,种茭菜的刘石头,见到我都要客客气气哒!”
一老一少正说着话,忽然,东面卷起一阵烟尘。十名身穿铁甲,披着红袍的兵士,骑着快马,簇拥着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人,一路朝着粮仓这边狂奔。
放羊娃哪里见过这阵势?他看到威风凛凛的士兵和官员,情不自禁联想到村里赵老头给他讲过的天兵天将。
兵士和官员在粮仓外下马。他们倒头便下跪,给贺六磕头。
放羊娃惊呆了!这个老贺头到底是啥人啊!天兵天将见了他都要给他磕头呢!怪不得下马虎棋赢不了他!
为首的官员拱手道:“六爷,奴婢是坤宁宫的支应少监魏桓。此来是给您老传个话。皇上让您赶紧回京,进宫面圣。”
贺六在血水里滚过几百回,从不轻信于人。他狡黠的一笑:“哦?你真是坤宁宫的人?别是张鲸派来杀我的东厂番役吧?”
魏桓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双手捧在贺六面前。
他手中,竟然是王皇后的翠凤钗!
翠凤钗,乃大明国母象征。土木堡之变后,此钗流落到了草原部族手中。贺六几年前从三娘子手里要来了翠凤钗,送给了王喜姐。王喜姐正是凭着这支钗,得到了李太后的欢心,成为了大明的皇后。
魏桓道:“六爷,皇后知道您多疑。特命奴婢带着翠凤钗来找您。”
贺六点点头:“嗯。你们在这儿稍等我片刻。”
说完,贺六转身,进得粮仓内,在一张破床上,拎起一个口袋。
他将口袋送给了站在门口的放羊娃:“憨娃,这口袋里,有十个黄窝头。你留着吃吧。我要走了。”
放羊娃接过口袋,问:“老贺头儿,你要去哪儿啊?以后还回来么?你走了,以后我跟谁打秋风要铜钱买炸糕吃?”
贺六摸了摸放羊娃的小脑袋:“老贺头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不能回来了。记住,等你长大了,要是在你的地盘上混不下去,去京城,找贺六爷。”
放羊娃大笑:“老贺头,你就吹吧!京城那么大,我上哪找你去?”
魏桓在一旁笑道:“傻孩子。整个京城,谁不知道贺六爷的大名?谁不知道贺六爷的府邸所在?你随便问个人,就能找到他。”
第723章 着锦衣,配绣春
永寿宫大殿。
万历帝屏退左右。大殿的中央的青石板上,放着整整几百份折子,摞成了一座小山。
贺六身着一身破旧的库兵皂服,跪在折子山旁边。
万历帝似笑非笑的看着贺六:“你贺六穿了几十年的飞鱼服,朕自记事起,还从未见过你穿这样破旧的皂服呢。”
贺六答道:“禀皇上,衣服虽旧,却合身。”
万历帝哑然失笑:“贺六,你是再说衣服,还是在说你自己?”
贺六叩首:“臣不敢在君父面前说些卖弄聪明的话。”
万历帝意味深长的说:“嗯,真正聪明的人,都是大智若愚。卖弄聪明的人,骨子里却是些愚不可及的蠢货。就比如,上折子的这些人。”
万历帝起身,走到贺六身边,又问:“这一个多月,你在通州陶冶性情,放下心中的恨了么?”
贺六道:“臣不敢欺瞒皇上。仇恨就像是深入骨髓的顽疾,一生都不会忘记。”
万历帝问:“哦?这么说,你还想报仇?”
贺六道:“想。仇是一定要报的。只不过要看时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臣不是君子,只是个疯狗、屠夫。十年臣等不了,三五年,臣还是能等的。”
万历帝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故意说给贺六听:“呵,那朕这几天就给你个报仇的机会。”
说完,万历帝从折子山中,拿起一份折子,在贺六眼前晃了晃:“你觉得,这些折子上写的是什么?”
贺六答道:“无非是居心叵测的官员们,联合起来,攻击新政。胁迫皇上做昏君,废除普惠天下的新政大计。”
万历帝叹道:“知时局者,贺六也。你倒说说,朕该不该准了这些折子?按照折子上所说,朕要是不废除新政,就是列祖列宗的不孝子孙。”
贺六不假思索的说道:“皇上,不能准这些折子!”
万历帝问:“你说说为什么?先言明,不要拿什么江山社稷、苍生福祉之类的漂亮话来搪塞朕。”
贺六叩首道:“皇上准了这些折子,就等于是向群臣低头!这大明朝姓朱,不姓张!哦,这个张不是张居正的张。而是张四维、张鲸的张。”
万历帝瞥了贺六一眼:“贺六,你果真聪明。聪明的让朕害怕。朕的心思都让你给揣摩透了。你说的话,就像是一把刀子,直接捅在了朕的心窝上。”
贺六道:“皇上,天下最锋利的刀,便是心中之刀。天子的心中之刀一旦出鞘,便能披荆斩棘,为我大明开创万万年的太平盛世。”
万历帝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拿起茶盅,喝了口茶:“贺六,朕听说张四维是个孝子?”
贺六答道:“孝与不孝,大约只有张四维大人跟张四维的高堂知晓。”
万历帝又问:“张四维是山西蒲州人吧?他的父亲张嵋川,今年也有七十多了吧?”
贺六叩首:“皇上,臣明白该怎么做了!”
万历帝笑道:“朕可什么都没说。”
贺六很配合万历帝,跟他打起了哑谜,唱起了双簧:“是,皇上,臣也什么都没听到。”
万历帝先说张四维是个孝子,又提张四维的父亲,是在暗示贺六:张四维参张居正的罪名里,不是有这么一条么?“张居正父丧却不回乡守制,实乃畜生不如也!”你贺六干脆来个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去一趟山西蒲州,除掉他七十岁的父亲。这样一来,张四维这个“孝子”就得屁颠屁颠的滚回山西守制。
万历帝行事手腕之毒辣,丝毫不逊于眼前跪着的贺疯狗、贺屠夫!
历代帝王都是这样。仁善起来,堪比佛祖。凶狠起来,胜似阎王。
这也是臣子们常常感慨“伴君如伴虎”的原因。
万历帝又道:“对了,你总不能穿着这身皂服,去蒲州办差。朕一会儿下道旨,赐你复任锦衣卫指挥左同知。你带着南镇抚使杨万一起去山西。这个人精明强干,是个人才,又是你的心腹,一定能帮上你。”
贺六叩首:“臣谢皇上恩典。”
万历帝又问:“哦,对了。世忠去了辽东。朕要不要调他回京?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贺六道:“禀皇上。辽东虽然外蛮环伺,却比尽是虎豹豺狼的京城安全的多。于私,臣希望他能留在辽东。于公嘛,辽东又靠近朝鱼羊。他可以就近搜集朝鱼羊的军情,防备今后有一天倭奴入侵我们的藩属国。”
万历帝点点头:“嗯,那就让世忠留在辽东吧。”
贺六叩首,准备告退。
万历帝却叫住了他。他打开手边放着的一个木盒。木盒里,是贺六的那柄绣春刀。万历帝让造办处的人,冲新打磨了刀刃,又配上了一个镶嵌着宝石的华丽刀鞘。
万历帝将绣春刀递给贺六:“带上它吧。老英雄着锦衣,配绣春,方能助朕鼎定山河。”
第724章 去蒲州
(开启第二十八卷《张四维案》看了那么多史书,胖可乐越来越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
贺六手持绣春刀,大步踏出永寿宫大殿。万历帝站在大殿门口,目送着贺六离去。
无巧不成书。张鲸恰好此时来永寿宫当值。见到贺六,他不禁脊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