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瞪了张鲸一眼,压低声音说道:“张鲸,不要以为皇上保你,我就不敢杀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今后最好收敛些,别落到我的手上!”
张鲸根本不敢搭贺屠夫的话,一溜烟跑向永寿宫大殿。
殿门前的万历帝看到这一幕,忍俊不禁。他心道:张鲸这跳梁小丑,遇到老当益壮的贺六,就像是老鼠见到猫。
两个时辰后,贺六身着破旧的库兵皂服,手持绣春刀,来到了锦衣卫衙门。
年轻的守门百户孙守一高声道:“六爷!您老回来了!”
孙守一是嘉靖年间的锦衣卫守门百户孙瘸子的长孙。
一众守门力士亦高声道:“见过六爷!”
贺六道:“哦,守一啊。你祖父最近身体可好?”
孙守答道:“六爷,我祖父一年前就病死了。”
贺六叹了声:“唉。锦衣卫嘉靖年间的老弟兄,死的都差不多了。”
孙守一说起了正事儿:“六爷,您回京之前,司礼监秉笔王公公已经来卫里传了旨意,复任您的指挥左同知职位。钦赐的飞鱼服,已经放在了左同知值房。”
贺六道:“嗯。我去值房换衣服。你派个人去找杨万和八爷。让他们到值房找我。”
两柱香功夫后,贺六脱下了库兵的皂服,换上了那一身锦绣的飞鱼服。
贺六将库兵皂服整整齐齐的叠起来,放到了柜子里。他自嘲的想:我贺六从查检百户任上发迹,是二十多年前查办丁旺案开始的。巨恶丁旺当时以库兵身份做掩护。谁能想到,二十多年后,我也做了一个月的库兵。这真是造化弄人啊。
这时,杨万跟王八二人推门进来。
杨万道:“皇上圣明!六爷!您老可算回锦衣卫了!”
王八亦道:“六哥,我们还担心,皇上会把您。。。”
贺六笑了笑:“我犯的罪,是凌迟之罪。按《大明律》,皇上该把我千刀万剐。不过嘛,我这把老骨头,对大明朝始终还有点用,皇上是不会杀我的。杨万,你回去准备准备,挑选五十名精干的力士,随我出京办差。”
杨万问:“六爷,这趟皇上让咱们去哪儿办差?”
贺六道:“密差,不要多打听。出京之后,我自然会告诉你。你快去准备吧。”
转头,贺六又对王八说道:“老八,你是国丈,身份尊贵。你在卫中,要看紧了李伯风。我和杨万走后,也只有你才能制衡他。”
王八点点头:“六哥放心。那李伯风算是个什么东西?我做太保爷的时候,他才是个无足轻重的校尉。”
贺六道:“不要大意。李伯风能在乌斯藏雪山隐忍十年,说明此人万般难对付。”
王八道:“六哥,别提李伯风那乌龟望八蛋了。你没跟皇上说说,把世忠调回京里来?辽东地处偏远,蛮族环伺,不是什么好地方。”
贺六摇头:“错。辽东虽然蛮族环伺,却有李成梁大帅的镇守,太平的很。京城虽然是天子脚下,却多的是魑魅魍魉、豺狼虎豹。辽东远比京城要安全的多。让世忠呆在那儿吧。他也好就近从朝鱼羊国,收集倭奴军情。”
第二天,贺六领着杨万和五十名力士出京,直奔山西蒲州。
杨万得知此行的目的地是蒲州后,喜不自胜的问:“六爷,皇上要对张四维动手了么?”
贺六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就你聪明?蒲州既是张四维的老家,也是告老的王崇古大人的老家、病逝的襄毅公杨博的老家。你怎么就能确定,咱们去蒲州的目的是对付张四维?说不准,皇上给我的旨意是去祭奠襄毅公,或探望王崇古大人呢?”
杨万笑道:“六爷,祭奠病故的忠良,探望告老的功臣,只需派礼部的人去蒲州即可。何须您老亲自出马?如果我没猜错。咱们这趟去,是密裁张四维的父亲。他父亲要是突然亡故,张四维便要放下内阁的大权,回乡守制。”
贺六道:“杨万,你记住,这做人啊,还是糊涂点好。即便心里明白,也要装糊涂。”
杨万在马上拱手:“属下牢记六爷教诲!”
贺六一行人一路向西,经北直隶,到达了娘子关。进了娘子关,就是山西地面了。这一路走来,各府各县,处处繁花似锦,老百姓衣食富足。贺六还记得,二十多年前他到山西查大同通敌案,走的也是这条路。那时候,路边净是倒毙的饿殍。新政、旧制谁好谁坏,一目了然!
杨万道:“六爷,咱们找个店家,打个尖儿吧!”
贺六道:“嗯,找个客栈。”
一行人在娘子关外的一家乡村野店住下,吃饭歇脚。
掌柜的是个地道的老西儿。他肩膀上搭着块白毛巾,笑容满面的来到贺六面前:“大爷,对小店儿的饭菜还满意?”
贺六道:“嗯,味道不错,一共多少银子?”
掌柜道:“两百个白馒头,五十斤酱肉。一共三两二钱银子嘞。”
杨万从怀中掏出一锭五两的银锞子,丢给掌柜的:“不用找了,剩下的钱就当赏你的。”
掌柜很健谈。他笑道:“大爷呦,你手下这五十多号青壮弟兄,当真好饭量!不知道你们进娘子关,来我们山西地面干什么买卖?”
贺六编了个谎:“哦,我们是京城来的的镖局镖师。到山西来,是接一笔钱庄的流水银子去京城。”
自万历元年,张居正推行新政以来,大明商业繁荣。有言道,天下为商最精明者有其二。一为山西晋商,二为徽州府徽商。
山西老抠能聚财,山西商贾遍及天下。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钱庄、票号生意,有一多半儿都控制在山西人手中。
贺六自称是镖局的镖师,倒也合情合理。每年,山西境内都有大量的现银进出。护卫银两的镖师,进出山西如过江之鲤。
掌柜的道:“啊,原来是吃镖局饭的英雄好汉。失敬失敬。”
贺六问:“你这小店的生意可好?”
掌柜的答道:“好得很呢!我这小店开在娘子关边上。山西的煤、醋、汾酒等特产出晋,销往各地,都要经娘子关。来小店打尖儿歇脚的过往客商很多。”
第725章 冯保死了
贺六随口问道:“你这小店儿,一年能赚多少银子?”
掌柜狡黠的一笑:“本小利薄,赚不下几个银子的。勉强混碗饭吃罢了。”
贺六大笑:“呵,这年头的。赚钱的都哭穷,说自己赔钱。赔钱的呢?又都打肿脸充胖子,说自己赚钱。掌柜的你是财不露白。”
掌柜笑道:“老爷这么说,倒让我无地自容了。”
贺六问:“对了,不知道掌柜的籍贯哪里?是娘子关当地,还是山西其他的府?”
掌柜的答道:“在下蒲州人士。”
贺六道:“哦?蒲州?巧了!我们镖局这趟入晋,就是去蒲州接银子进京。”
掌柜的道:“我们蒲州是个好地方啊。现在正值六月,是槐花盛开的季节。嘿,一进蒲州地面,漫山遍野的槐花香扑鼻子呢。除了槐花,我们蒲州还是出了名的进士州府。每三年的京城大比,总有三两个蒲州人金榜题名。”
贺六故意将话头往张四维身上引,他道:“这我听说过。蒲州府出过好几个大官儿。譬如病故的杨博老大人、告老还乡的王崇古老大人。这两个,都是带兵的文官。在九边为朝廷立了无数军功。当朝首辅张四维,也是你们蒲州人吧?”
掌柜的道:“大爷不愧是天子脚下的人,见识就是广。没错。蒲州府三大书香世家:杨、王、张。杨家,王家是出了名的仁义。每回老百姓遇上灾荒,他们都慷慨解囊。杨博老大人、王崇古老大人又是咱大明出了名的大能臣。我们当地的乡党提起这两家来,哪个不挑大拇指?”
贺六连忙问:“哦?那张家呢?”
掌柜的摇摇头,叹了口气:“哼,张家?啊呵呸!他们家仗着长房长子张四维在京里做首辅,在当地胡作非为。张老太爷都七十多了,整天祸害黄花闺女。在街面上看上了谁家的女儿,软硬兼施定要娶到家里做小妾。
“张老太爷的续弦夫人胡氏又是个醋坛子,这两年整死了三个小妾。”
“张老太爷的二儿子张四经,把持着蒲州的醋局、染织生意。可谓是欺行霸市。”
“张老太爷的三儿子张四德,比他二哥还缺德呢!干的直接就是赌坊、女支院生意!整日在蒲州城里为非作歹。”
贺六问:“既然张家在当地如此不堪,当地的官府就不管管?”
掌柜的道:“管?怎么管?张老太爷的大儿子张四维,那可是大明的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蒲州城里最大的官儿,不过是四品的知府,怎么敢惹张家?”
贺六又道:“我听说,告老还乡的王崇古大人,是张四维的舅舅,张家的亲家。他就不劝劝张老太爷,让张家检点些?”
掌柜摇头:“唉。你不知道,王崇古大人的姐姐王氏,五十年前嫁给张老太爷,没几年就病死了。王氏就留下张四维这一个亲生儿子。自古舅舅亲外甥。王崇古大人看在外甥的面儿上,对张家做的恶事,向来是不管不问的。”
贺六听了掌柜的一番解释,心中释然。本来,他还有些作难。这趟来蒲州的目的,是想办法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张四维七十岁的父亲。杀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儿,贺六本来还有些不忍。现在掌柜的告诉他,那张老太爷还有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当地的大恶人。贺六要除掉他们,就没有什么不忍的了。
就在此时,两名身着东厂番役服色的骑士来到了娘子关外。
他们在小店中找到贺六,拱手齐声道:“属下拜见六爷。”
杨万站起身,怒视着二人:“张鲸手下的狗,找我们六爷能有什么事儿?”
高个番役道:“六爷不要误会。我们不是张公公的人。您一出京,皇上便下了旨,令司礼监秉笔王公公兼管东厂。我们二人都是王公公的干儿子。”
贺六闻之心中一震:“哦?王安兼管了东厂?”
王安的性子,很像是嘉靖朝的司礼监“弥勒佛”黄锦,纯良、厚道。由王安兼管东厂,对朝廷来说是一件好事。
如果王安若干年后不提拔一个叫魏忠贤的人,他绝对称得上是明史中难得的好太监。
杨万知道贺六跟王皇后的关系,王安又是王皇后的亲信。他连忙抱歉的说道:“哎呀。倒是我唐突了。原来是自家弟兄。快请坐。”
矮个番役连忙拱手道:“在六爷面前,哪有我们坐着的份儿?”
贺六道:“你们一路紧追我们而来,有什么要紧事?”
高个番役道:“六爷,冯保老公公在留都金陵城病死了。王公公让我们将这个消息告诉六爷。”
权力,是最好的长生不老药。自古以来,那些大权在握的老臣,皆是老当益壮,红光满面,百病不侵。一旦丢了官,没权力,便老态尽显,什么病都会找上门。
冯保本来掌内相大权,在任上积累了巨额的家产。万历帝一道圣旨,让他丢了权力,丢了家产。这就像是抽掉了他的魂儿。一到留都金陵城,他便病倒了。
“啪嚓。”贺六手中的茶碗掉到了地上,摔的粉粉碎。
高个番役道:“王公公让六爷放心。他已经跟留都镇守太监姜公公说了,厚葬冯老公公。”
贺六点点头:“哦。你们二位辛苦了,杨万。”
杨万会意,连忙从袖中掏出两锭银子,交给那两个番役。
两个番役拿了银子,抱拳拱手离去。
杨万劝慰贺六:“六爷,人有生老病死。冯公公的事儿,您不要过分悲伤,要保重身体啊。”
贺六叹了口气:“唉。冯保这人,其实本性并不坏。对钱和权力的欲望毁了他啊。”
离开娘子关,一行人继续向西,终于在万历十一年夏初赶到了蒲州。
贺六一到蒲州,首先去了王崇古府上拜见。
第726章 百日断魂散
王崇古府邸。
告老还乡的王崇古见到贺六,一脸震惊:“六爷,你怎么来了?”
贺六道:“王大人做过襄敏公谭纶、戚继光大帅、李成梁大帅的顶头上司。您在边关节制二十万兵马的时候,我贺六只是锦衣卫中的一个小百户。在您面前,我怎能当得上一个‘爷’字。您唤我老六即可。我想您应该能猜到我来蒲州的目的。”
王崇古眉头紧蹙,沉思片刻,而后叹了声:“那我就托大,称你一声老六。唉,你是受了皇命来蒲州的吧?”
贺六点点头:“是受了皇命,来办密差。”
王崇古虽然已致仕还乡,在官场、军中却有着无数的门生故吏。对于朝廷大事,他可谓是了若指掌。
王崇古是一代名臣,遇大事不糊涂。他知道,自己的外甥张四维上蹿下跳的要废除新政,那是找死。他屡次写信劝张四维,张四维都没把舅舅的话放在心上。
贺六说自己是受了皇命,来蒲州办密差,王崇古立马猜到了这件所谓的“密差”是什么。
王崇古道:“老六,既然是办密差,你似乎不应该来我府上找我。”
贺六发自肺腑的说道:“我敬佩王大人一生为大明立下的汗马功劳。明人不做暗事,我来蒲州,不想瞒着王大人。”
王崇古问道:“你就不怕我给那个人通风报信?”
贺六摇头:“我相信,您不会为了亲戚的性命,置天下苍生的福祉于不顾。如果是那样,您就不是王崇古了。”
王崇古凝视着贺六,猛然间,他跪倒在地:“老六,我那死去的姐姐只有四维这一个儿子。我求你,让四维丢了权便罢手吧!你杀张家的任何人,我都不会管。只求你放过四维一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