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维反对新政,万历帝怎能容得下他?这等脏活儿,又要贺屠夫出马了。
万历十三年六月二十,贺六回京。
奉天殿早朝。
万历帝问道:“贺六,年初御史房寰参劾海瑞。朕派你去金陵查访,你查出结果了么?”
贺六道:“启禀皇上,海瑞刚正不阿,清廉如水。金陵城的百姓,个个感念其恩德。房寰参奏海瑞之言,皆是一派胡言!”
首辅申时行出班,替海瑞说起了好话:“皇上,臣听闻海瑞担任金陵都察院右都院后,提倡节俭,反对奢靡之风。金陵城世风为之一变!说海瑞有罪的人,乃是心怀叵测。”
万历帝道:“拟旨,都察院御史房寰污蔑忠直之臣,有负皇恩。罚俸一年,降一级任用。贺六,海瑞上折,让朕恢复洪武年间的六十两扒皮萱草法。你此去金陵查访,觉得此事是否可行?”
贺六连忙道:“启禀皇上,如今距洪武年间,已经过了两百多年。扒皮萱草法已是不合时宜。”
万历帝道:“嗯,那就作罢吧。”
礼部尚书徐学谟出班道:“启禀皇上,皇上的万年吉壤,已勘测完毕。礼部和钦天监一致认为,大峪山风水极佳,可为帝王陵寝。”
大明的皇帝,在壮年时便选定万年吉壤,修建陵寝,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万历帝道:“既然礼部和钦天监都认为那是块吉壤,陵寝就定在那儿吧。着工部立即破土兴建陵寝。另外,贺六,你们锦衣卫调三百力士过去,做陵寝守卫。”
贺六连忙道:“臣遵旨。”
贺六不知道,万历帝的这个决定,数月后会让朝堂上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万历帝道:“无事就散朝吧。贺六,你随朕去一趟永寿宫。”
早朝散去,贺六跟着万历帝来到永寿宫。
万历帝并不说话,只是坐在龙案前,埋头批阅着奏章。
贺六知道,那件差事,皇上不想主动开口。因为他一开口,千秋史册恐怕会说他是枉杀首辅的昏君。
于是,贺六先开了口:“启禀皇上。有御史参奏,山西蒲州府同知蒋舟方贪污府库存银。臣想亲自去一趟蒲州,查办此案。”
府同知只是区区正五品官员。查办这样一个小官儿,何劳锦衣卫六爷亲自出马?
万历帝和贺六是心照不宣。
万历帝道:“哦,那你在京歇息几日后,就动身去蒲州吧。”
贺六叩首:“臣遵旨。”
就在此时,一个女人忽然闯进了永寿宫。
这个女人身着贵妃华服,面若桃花,美若天仙。永寿宫大殿,是万历帝处理政事的地方。不经传见,谁敢贸然入殿?
万历帝见到此女,却站起了身:“爱妃,你怎么来了?你刚怀了身孕,四处跑万一伤了胎气,那可不是玩的。”
这女人,乃是万历帝新册封的贵妃郑氏。如今王皇后已不是独得圣宠。万历帝当下最宠爱的,是郑贵妃。
贺六在殿下叩首道:“皇上,臣贺六告退。”
郑贵妃却叫住了贺六:“等会儿。你是贺六?锦衣卫的那个贺疯狗、贺屠夫?”
贺六一怔,叩首答道:“是。”
郑贵妃笑靥如花:“本宫还当你是个红眉毛、绿眼睛,屁股喷火,脑袋冒烟的怪物呢。今日一见,不过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罢了。”
贵妃戏谑、调侃外臣,不合礼制。万历帝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咳。贺六,你先下去吧。”
贺六出得永寿宫大殿,回了家。
他的女婿李如柏现任蓟镇副总兵。朱香和李汉骄已经回了蓟州。贺世忠则跟妻子月儿、儿子泽贞留在了京中。
一家人吃团圆饭的时候,贺世忠随口说道:“我前两天听王公公说,皇上已经一个多月没去坤宁宫看王皇后了。他老人家现在专宠郑贵妃。”
贺六连忙道:“宫中隐事,其实咱们做臣子的可以妄言的?”
贺世忠压低声音:“爹,不是我诚心多嘴多舌。只是。。。司礼监掌印张鲸,最近跟郑贵妃走的很近。”
贺六眉头一皱:“哦?这张鲸倒是挺会找靠山的。”
贺世忠道:“谁说不是呢?爹,张鲸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小心他活过来,反咬咱们一口。再有,张四维的守丧期快过了。等他回了京城,张鲸宫内有郑贵妃做靠山,朝堂上有张四维做盟友。。。”
贺六一笑置之:“张四维?恐怕是回不了京城了。我在家歇两天,就要去蒲州。”
贺世忠惊讶不已:“皇上要除掉张四维?”
贺六笑道:“你怎么忘了锦衣卫的规矩?”
贺世忠连忙道:“是,爹。不该问的我不问。”
第759章 蠢货一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在家歇息了几日,贺六领着南镇抚使杨万,一百多名力士,再次踏上了去山西的路。
万历十三年,秋,山西蒲州,张府。
张四维身着孝袍,在书房里喜滋滋的来回踱着步子。
三年前,父亲、后母、两个兄弟在短短两个月时间内,接连病亡。其中隐情,张四维心中有数。
无奈,大明有制,官员父丧,就要放下权力,回乡丁忧守制。没了权力,他怎么报仇?
好在,他在蒲州隐忍了快三年,终于到了要起复回京的日子。他打定了主意,回京之后,他要做两件事。
一是彻底废除新政,恢复祖宗法度。
二是找锦衣卫的那条疯狗报仇。
管家对张四维说道:“老爷,回京途中所用的东西,都准备齐了。”
张四维问:“府里马厩的那几匹老马不堪用。你去城北马市,买几匹好马。不要吝惜银子!回京是大事,耽误不得!”
管家唯唯诺诺的说道:“是,老爷。”
张四维又叮嘱管家:“对了,我的旧官服,都洗净晾干了么?”
管家答道:“回禀老爷,都已经洗净晾干了。”
张四维满意的点点头:“官服,官体也!马虎不得。你再去跟蒲州兵备道衙门打声招呼。我此次回京,是复任内阁首辅一职。照规矩,蒲州兵备道要派出兵丁,沿途护卫我出娘子关!”
管家道:“是,老爷。我这就去兵备道衙门。”
管家走后,张四维口干舌燥,血气上涌,脸颊通红。权力马上就要失而复得。他怎能不兴奋?
张四维的心在狂跳。他在张居正手下隐忍十年,为的就是首辅之位。他心中暗道:都怪张鲸是个蠢货。阴差阳错杀了贺六之妻,惹毛了这个活阎王、真屠夫。贺屠夫狗急跳墙,为了报仇来蒲州暗害了我爹。弄的我首辅的位置还没坐热,就拱手让给了申时行。这下好了,三年之后,我张四维又要重登首辅宝座了!
张四维相比于张鲸,实在高明不到哪里去。直到现在,他还以为暗杀父亲,是贺疯狗为了报仇而“狗急跳墙”。
其实,授意贺六暗杀张父的,是万历帝!
你张鲸天天在朝堂上上蹿下跳,要废掉新政。这不是要毁了万历盛世么?一心想做一代明君的万历帝岂能容你?
张四维在家闲居了三年,竟然还没想清楚这一点。
张居正临终前,对贺六说过:“张四维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如今看,此言不虚!
入夜,张四维躺到了床上。他翻来覆去,兴奋的睡不着。
月黑风高。张四维好容易迷糊过去。朦胧间,他看到有个黑影站在他的床前。
张四维猛然睁开了眼睛!站在他床前的,竟然是锦衣卫的贺屠夫!
张四维吃惊的张大了嘴巴:“贺,贺六?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我不是做噩梦了吧?”
说完,张四维用手指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胳膊生疼!哪里是做梦?
贺六道:“我们锦衣卫专为皇上办秘密差事,自然有着诸般本事。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进你的卧房,并不是什么难事。”
张四维下意识的从枕头下摸出一柄匕首:“贺,贺六。你要干什么?你可不要胡来!我马上就要回京复任内阁首辅了!谋害内阁首辅,是诛九族的大罪。再说了,杀掉你妻子的,不是我。而是张鲸和他的手下!要报私仇,你去找张鲸去!来找我干什么?”
贺六坐到了卧房中的一张椅子上:“报私仇?你到现在还认为,我是在报私仇?”
张四维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有些话,我就明说了吧。你谋害我爹,谋害我后母、两个兄弟,难道不是报私仇么?”
贺六冷笑一声:“呵,好。我今天也跟你说句实话。下毒杀你的后母,两个兄弟,的确是我在报私仇。可毒杀你爹,让你丢掉首辅之位,却是公事。”
张四维怒道:“杀我爹是公事?难道杀我爹是皇上的旨意?”
贺六笑道:“你以为呢?”
张四维道:“一派胡言!我为皇上清算了张居正!我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怎么会起了除掉我的念头?”
贺六叹了口气:“张四维啊张四维。你蠢得令人发指!我问你,除了清算张居正,三年前你在首辅任上时,还做了什么事?”
张四维答道:“自然是废除新政!新政即张居正!要清算张居正,定要废新政。”
贺六叹了声:“唉。你以为皇上想废新政?错!大错特错!皇上做名垂青史的明君,就需要新政这块大明强盛的基石!他的心思,是倒张而不倒新政!”
张四维闻言愕然。
贺六又道:“你这个首辅,得到了皇族、士族的支持。自然要替皇族、士族谋利。替他们谋利的最好方式,就是废新政。殊不知,你因此成了皇上最大的敌人!你做了皇上的敌人,皇上还会留你么?”
张四维沉思良久,他猛然开了窍。随后,他苦笑一声:“皇上啊皇上,你想保新政,为何不对我明言?要知道你的这番心思,我又何苦上蹿下跳的去与你为敌呢?”
贺六叹了声:“首辅贵为群臣之首。连这点事儿都琢磨不透,还要皇上明言?张四维啊张四维,以你的才学、心机,恐怕做一个知府都不够格。你却铁了心想当这个首辅。唉,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你想做嘉靖朝的严嵩。可惜,你连给严嵩的影儿都学不来。”
张四维拍了下脑瓜:“哎呀!我好糊涂!罢了,贺六,我问你,你这趟来蒲州,是奉了皇命,来密裁我的么?”
贺六摇头:“密裁不密裁的,要看你接下来怎么办。你若放弃首辅之位,给皇上递一道告老的手本。我想,皇上是会留你一条命的。”
张四维闻言,面色由红变青:“你的意思是,皇上绝不会允许我回京复任?”
贺六点点头。
张四维已经六十岁了。半个时辰前,他兴奋的血气上涌。现在,他又如坠入冰窟。上了春秋的人,哪能经得起大喜大悲?
张四维感觉自己的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脸色由青又变白。
“轰隆”。急火攻心的张四维倒在了床上。
贺六走到床边,探了探张四维的鼻息。
他叹了声:“张四维啊张四维。你这个蠢货,一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在起复回京的节骨眼上,暴病而亡,一命呜呼。”
第760章 申时行
《明史》载:万历十一年,内阁首辅张四维父亡,四维将归里服丧,辞朝廷于文华殿,劝神宗以法祖、孝亲、讲学、勤政、清心、寡欲、惜财、爱民,保终如始。四维带病匍匐奔丧,日夜兼程,废寝忘食,道病几殆。刚至家,后母胡夫人亦亡,两弟又亡,悲痛交集,带病致哀服丧。
万历十三年十月,四维服丧将满,病殁于家。神宗闻卒震悼,辍一日视朝,遣官治葬事,赠太师,谥文毅。
贺六在蒲州办完了差事,回到京城已是万历十三年的深冬时节。
一场瑞雪从天而降,京城内外,真可谓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日,贺六在锦衣卫衙门档房,跟国丈爷王八下了一天的双陆棋。已近傍晚时分,他对王八说道:“天不早了。咱们两个养老官儿也该回家了。”
二人收拾了棋盘。司礼监秉笔陈炬顶着漫天飘落的雪花,来到了档房。
贺六拱手道:“陈公公,你怎么来档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