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镇山河 第362节

  陈炬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说道:“皇上有旨。让首辅申时行今夜在家中设宴,款待六爷你。”

  贺六一头雾水:“陈公公,皇上亲自下旨,让申首辅请我吃饭?”

  陈炬压低声音到:“你帮申公保住了首辅之位,难道他还不该请你吃顿便饭,好好谢谢你么?”

  贺六不知道该如何接陈炬的话。其实,张四维并不是他所杀,真的是暴病而亡。

  可上到万历帝,下到内阁的阁员们、司礼监的公公们,都认为张四维之死,是贺六下的手。

  陈炬见贺六面露尴尬的神色,连忙转移话题:“瞧,好透亮的一场雪啊。瑞雪兆丰年。明年,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春粮,指定又要丰收了。”

  贺六连忙道:“是啊。这是皇上敬天爱民的福报。”

  陈炬笑道:“罢了,六爷,不耽误你去申首辅家吃饭了。记住,你是奉旨赴宴。”

  说完,陈炬推开档房的门,“嘎吱嘎吱”踩着厚厚的积雪走了。

  城北,首辅府。

  申时行坐在饭厅的椅子上。他的面前,摆着一个铜火锅。火锅之中,净是鲜虾、干贝等等稀罕的食材。

  申时行边等着贺六,边望着铜火锅下的炭火,暗自出神。

  “火锅。又见到火锅了。嘉靖四十一年,我上京赶考的前夜,吃的也是火锅。”

  申时行,南直隶苏州人。

  苏州是个好地方。嘉靖十四年,一个姓申的富商,来到苏州游玩。他路遇了一个女人,二人一见钟情,情投意合,在一起住了一年多的时间,生下了一个孩子。

  富商早已娶妻。不过,有钱人家纳几房小妾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可申姓富商却不能纳为他诞下一子的女人为妾。

  因为这个女人的身份很特殊:她是个尼姑。

  尼姑私通商人,还生下了孩子。这事儿要是传出去,申家祖宗八代的脸恐怕都要丢尽。

  无奈之下,富商竟然撇下尼姑母子,回了老家。

  尼姑庵里养一个男孩,不好看,也不好听。

  尼姑只好狠心将这孩子扔到了大街上。

  老天给人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万幸!苏州知府徐尚珍机缘巧合,遇见了这个孩子,便将他带回了家。

  徐尚珍是苏州当地的父母官,想要打听明白一个孤儿的身世还不简单?

  一番打听,徐尚珍知晓,这孩子是申姓富商跟尼姑的私生子。

  徐尚珍可怜这孩子的身世。就将他收养,给他起名:徐时行。

  徐尚珍膝下并无子嗣。他将徐时行当作了自己的亲儿子。他严令家人:待徐时行长大后,切勿将他的身世告诉他。

  苏州乃是江南膏腴之地。徐尚珍虽不是贪官儿,家里的日子过的照样很富足。十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何况徐知府为官之地是苏州?

  徐时行从小便是锦衣玉食。不过,他并不像当地那些官宦子弟那样,整日里沉迷斗鸡走狗、耍钱喝酒。他从小便喜爱读书,二十七岁时,他参加南直隶乡试,中举。第二年,二十八岁的徐时行准备上京参加会试。

  出发前的那个夜里,已经告老还乡的徐尚珍,让家人摆了一个火锅,暖了一瓶状元红,为儿子徐时行饯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徐尚珍抬起头,认真的对徐时行说:“孩子,其实,你并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你的生父姓申,在长汀县经商。”

  徐时行愣住了。他直视着眼前这个养育了他二十八年的父亲,一言不发。

  徐尚珍对徐时行说道:“过去我们是一家人。将来我们还是一家人。不论你到了那里,不论生离死别,天涯海角,你永远都是我的儿子。人除了血缘,还有亲情。有时候,亲情比血缘更牢靠。你我虽无血缘,却有亲情在。”

  徐时行忽然问自己的父亲:“爹,这事你瞒了我二十八年,为什么今夜才告诉我?”

  徐知府笑道:“因为仕途险恶。我想让你知道,待你踏入仕途之后,没有什么做过苏州知府的父亲可以依靠!你能够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徐时行举起了酒杯:“爹,谢谢你。”

  第二天,徐时行踏上了进京赶考的路。

  那一年,徐时行的学运不错。会试他考了第二。殿试,他考了第一,荣登状元及第。

  顺便说一句。那年会试的第一、殿试的第二是王锡爵。

  金榜宴上,徐时行遇到了自己一生的知己、同僚:王锡爵。二人一见如故,成为至交好友。

  在吏部挂了名,状元郎衣锦还乡!

  徐知府却将徐时行拒之门外。

  他让管家告诉自己的儿子:“把你的姓改成‘申’。去长汀县,认祖归宗。”

  于是,徐时行成了申时行。他去了长汀县。

  申家平白无故多了一个中了状元的子孙。正好比天上掉了馅饼。他们喜滋滋的让申时行在申家祠堂认了祖先。

  虽然申时行已与自己的生父相认。可他执拗的认为,自己只有一个父亲,那就是徐尚珍。

  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父爱如山,大爱无言。

  (开启第二十九卷《石头案》)

  

第761章 三个癞蛤蟆

  

  “吱嘎”,申府饭厅的门开了。贺六顶风踏雪,走进了饭厅。

  申时行从遥远的思绪中走出。他站起身,拱手道:“六爷,你来了。”

  贺六连忙拱手还礼:“我只是皇上的家奴。在内阁首辅、皇上的肱骨大臣申公面前,怎当的上一个‘爷’字。你还是叫我老六吧。”

  申时行摇头:“六爷这是说哪里话。你比我年长十几岁。我初入仕途的时候,你老已经帮着先皇,扳倒了严党。六爷,请坐。”

  贺六坐到申时行对面。二人相视无言。

  良久,贺六终于打破了沉默:“申首辅,张四维不是我杀的。他的确是暴病而亡。”

  申时行道:“我相信你。”

  贺六问:“为什么信我?”

  申时行笑了笑:“因为事已至此,你没必要骗我。”

  说完,申时行举起了酒杯:“六爷,今夜的第一杯酒,敬文忠公张居正!”

  贺六举起了酒杯:“好,敬文忠公。”

  二人一饮而尽。

  贺六放下酒杯,开了个玩笑:“这几年朝野上下都在痛骂张先生。因为骂张先生骂得狠,得到了皇上的垂青,从而平步青云的官员不计其数。咱们二人,今夜却用这杯酒敬张先生的在天之灵。传出去,那些吃饱了没事儿干的言官,又要上折子参咱们了。”

  申时行笑道:“洪武爷开国时定下了言官制度。嘉靖朝,的确出了几个能言敢谏的言官。譬如忠直公杨炼。奈何,本朝的大部分言官,都是六爷所说,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之徒。仿佛一天不寻个由头上折子骂骂人,就浑身不自在似的。让他们干事儿,他们什么事儿都干不成。可要说坏事,他们一个顶十个!”

  贺六道:“申公身为首辅,恐怕早就受够了言官们喷口水的苦了吧?”

  申时行道:“呵,习惯成自然了。大明历代首辅,有几人没挨过言官的骂?要是没挨过言官的骂,都不好意思出去说自己是做过首辅的人。”

  贺六道:“我虽是皇上的家奴,身份卑微。言官们却不敢骂我。”

  申时行笑道:“那是。哪个言官敢摸贺屠夫的老虎屁股?”

  贺六摇头:“我本想做个与人为善的好人。可惜,身在其位不自由。此生只能做一个浑身血腥气的屠夫。”

  申时行道:“张先生死前曾对我说过:锦衣卫的贺六虽然杀人如麻。可他杀的每一个人,都是有碍于天下苍生福祉的奸邪之徒。”

  贺六叹道:“知我者,张先生也。张先生死前,曾跟我有一次长谈。他告诉我:申时行会继承他的遗志,让大明的百姓过上好日子。”

  申时行道:“张先生太高看我了。”

  贺六却摆手道:“不!申首辅,你掌内阁这些年,多有恩惠于百姓。张先生不是高看你,而是了解你!放心,今后若有奸邪之徒,起了加害申首辅的不良居心,我贺六定会将那些奸邪之徒碎尸万段。”

  首辅府中,贺六跟申时行对饮畅谈。首辅府往东四里处的司礼监掌印张鲸外宅,张鲸亦在请人喝酒。

  张鲸请的这三个人,一个是光禄寺少卿江东之;一个是太仆寺少卿李植;一个是尚宝寺少卿羊可立。

  这三人中,李植是正四品,江东之是正五品,羊可立是从五品。从品级上说,这三个人都是芝麻绿豆大的官儿。

  可朝野之中,却无人敢轻视这三人。因为这三人有一个共同的身份:言官骨干。

  江、李、羊三人,都是万历五年的二甲进士。中进士之后,他们一起进入了都察院,成为了都察院的七品御史。

  御史言官,说白了就是靠骂人吃饭的。这三人的骂功了得,不当御史那还真是屈才了。

  张居正病亡,万历帝倒张。他们有了一个发挥特长的舞台。

  三人上蹿下跳,联络同僚,上本子痛骂张居正及其子嗣。因为骂张居正骂得狠,竟被万历帝从正七品,各自提拔到了正四、正五、从五品。

  内阁次辅王锡爵曾对万历朝的言官们,有一个形象的比喻:言官就像是乌龟。乌龟咬人,向来是咬住了就不撒口,不撕下一块肉来不罢休。

  故而,别看言官们品级不高。即便六部的尚书、侍郎,内阁的阁员们轻易也不敢招惹他们。谁让他们是一群靠骂人、咬人为生的官僚呢?

  三年前,张四维回乡后,张鲸老实了一阵。最近,他傍上了郑贵妃这棵大树,又开始蠢蠢欲动。

  如今,王安管东厂,陈炬管锦衣卫。这两人都不愿与张鲸为伍。张鲸想东山再起,就必须找一个强有力的盟友。

  张四维已经暴死,死人是不能做盟友的。张鲸将目光瞄准了言官群体。

  江、李、羊三人是言官中的骨干,张鲸今夜宴请他们三人,是想和他们摊牌,暗结同盟。

  鱼噶鱼,虾噶虾,乌龟噶个大王八。这四个人,可谓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李植在三人中品级最高,是三人的主心骨。他举起酒杯:“盟张公公抬爱。今后,我们三人愿唯张公公马首是瞻。”

  张鲸大喜:“我若能得三位相助,必成大事!”

  羊可立最爱卖弄聪明。他道:“我们三人,最近准备干一件大事!襄助张公公拿回兼管东厂、锦衣卫的大权。”

  张鲸皱了皱眉头,心中暗骂:羊可立啊羊可乐,你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羊可立似乎是看透了张鲸的心思,他道:“张公公不要以为我在说大话!请问张公公,王安、陈炬为何能牢牢掌控住东厂和锦衣卫?”

  张鲸道:“这还用问?王安是王皇后的心腹。陈炬,与锦衣卫的那条疯狗交好。”

  羊可立跟李植相视一笑。这回轮到江东之开口了,他道:“张公公此言差矣。皇上如今独宠郑贵妃。王皇后一个月都见不到皇上一面。至于贺疯狗,他身份卑微,只不过是皇上的家奴而已。王安和陈炬,之所以能牢牢掌控东厂和锦衣卫,不是因为王皇后跟贺疯狗,而是因为他们另有一个强大的盟友。”

  张鲸问:“你是说,内阁首辅,申时行?”

  江东之点头:“没错!我们准备干的这件大事,就是参倒内阁首辅,申时行。”

  张鲸愣住了:四、五品的小官儿,上来就想参倒内阁首辅?这不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而是癞蛤蟆张开嘴,要吞了天!

  

第762章 大峪山

  

  李植抿了口酒,对张鲸说道:“吾有一计。若施行此计,一月之内,必灭申时行!”

  张鲸道:“敢问李大人,你的计策是?”

  李植神神秘秘的说道:“礼部尚书徐学谟,几个月前为皇上定下了万年吉壤的选址。张公公可知是什么地方?”

  张鲸道:“这谁不知道,在大峪山。”

  李植道:“这大峪山,不会成为皇上的万年吉壤所在,却会成为埋葬申时行的一块坟地!”

  说完,李植附到张鲸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交待了一番。

  张鲸听后大喜。他举起酒杯:“都说是后生可畏!三位大人都是万历五年才入的仕,却有着惊天地泣鬼神的魄力!来来来,为了我们搬倒申时行,满饮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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