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蛊案的人证:巫师廖芳、宫女林念儿、太监吕德子,归东厂审问。
巫蛊案的物证:两个布偶,四十枚钢针,一个桃木人,一枚千秋万岁铜钱,归锦衣卫调查。
万历帝是聪明绝顶的皇帝。他知道,锦衣卫会偏袒皇长子,东厂,则欲至皇长子于死地。
他的这道旨意,体现出他此刻矛盾的心情:既想保住皇长子的命,又想让皇长子永远失去做太子的机会。
贺六带着物证,回到了锦衣卫衙门。
王之祯、杨万、骆思恭立马围住了贺六。
王之祯问:“六爷,皇上下旨意了么?”
贺六点点头:“下旨意了。让咱们锦衣卫插手,调查巫蛊案。但是,人证还是归东厂,咱们审问不得。物证则归咱们锦衣卫。
骆思恭问:“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贺六笑了笑:“我伺候了两代先皇和当今皇上,圣意,向来是难测的。总之,咱们锦衣卫掌握着物证,总比两手空空,像没头苍蝇一样去查的好。来,你们且看看这些东西,有何蹊跷之处。”
杨万用手拿起布偶:“这布偶,是寻常人家娃娃玩的。大街上有的是摊子卖,不好查。”
王之祯拿起桃木人:“六爷,属下平日里闲来无事,爱收集些木雕。恕属下直言,这桃木人,一看就是木匠行里的学徒刻得,雕工拙略。京城木匠行里,像这样技艺生疏的学徒,没有三千也有两千。实在是无从查起。”
贺六闻言,点点头,指了指那枚“千秋万岁”铜钱,说道:“你们说说,这铜钱有何蹊跷之处?”
骆思恭道:“我的祖父,曾在户部宝泉局供职。我小时候曾听他说过厌胜钱的事儿。户部宝泉局,每年腊月都要铸一批厌胜钱,又称为花钱。花钱的钱身上,铸有‘长命百岁’、‘宜家宜室’、‘天下太平’等等吉祥话。铸好之后,放到市面上,供百姓流通。这算是宝泉局的人,在年前送给老百姓的一个吉祥信物。”
骆思恭不知道,几百年后,宝泉局的厌胜钱,后世的银行亦有发行。只不过,那时候厌胜钱改名叫了纪念币。
贺六问骆思恭:“你所说的一批,大约有多少枚?”
骆思恭答道:“每年不下一万枚。两百年间,民间的厌胜钱,总有个一两百万枚。百姓一般会把这东西,用红绳拴着,挂在小孩的脖子上。据说可以驱邪避祸。”
杨万连忙道:“照你所说,咱们要从这枚厌胜钱着手,查巫蛊案,无异于是大海捞针。还不如查查京城里那两三千木匠学徒呢。”
骆思恭摇头:“不,杨镇抚使。户部宝泉局的人又不傻。能够千秋万代的,只有皇上!他们在钱身上铸这四个字,绝不会分发给百姓,那样岂不是在鼓动百姓谋反?故而,‘千秋万代’厌胜钱,每年只铸造两百枚,送入内承运库中压库,驱邪避害。”
贺六道:“如此一来就好办了!内承运库,如今是王安王公公管。咱们这就去司礼监找王公公。”
数月前,内承运库是张鲸监管。后来,万历帝将东厂从王安手中拿走,给了张鲸,又将内承运库从张鲸手中拿走,补偿给了王安。
四人来到司礼监值房。
司礼监值房之中,坐着掌印张鲸,两位秉笔陈炬、王安。
见贺六信步走了进来,张鲸摆起了掌印太监的谱儿。他一拍桌子,道:“大胆!贺六,你现在无官无职!皇宫是你一个草民想进就进的?司礼监值房是你一个草民想进就进的?”
贺六根本没正眼看张鲸。他冷冷的说道:“呵,别说皇宫和司礼监值房了!你张鲸的外宅,我还不是想进就进,想屠就屠?”
张鲸闻言,七窍生烟,却拿不出话来反驳贺六。
贺六似乎是诚心想灭张鲸的微风。他又对张鲸说道:“别以为你现在做着司礼监掌印,人模狗样的。当初老子掌锦衣卫的时候,你只不过是冯保的奴才下面的奴才。忘了见到我就屁颠屁颠磕头,一口一个六爷的时候了?”
两位秉笔陈炬和王安相视一笑。他们平日里与张鲸不和。这二人乐得看六爷当众给张鲸难堪。
张鲸转头,怒视着陈炬:“陈公公,贺六如今是你的幕僚!他如此藐视上差,你管是不管?你还不赶紧赏他二十个耳刮?”
陈炬端起茶盅,不卑不亢的说道:“张公公,贺六不是我在锦衣卫里的属下,而是我的幕僚。老祖宗有规矩在,幕僚即是友。我有什么权力,打我朋友的耳刮子?”
贺六道:“张鲸,我来司礼监是找王公公说点正事儿。你要不想接着挨我的骂,我劝你赶紧走吧!看到你这张欠骂的脸,我忍不住想接着揭你的老底。”
张鲸怒不可遏:“好,贺六,你倚老卖老!你给我等着,我找皇上去。”
贺六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快滚吧!”
张鲸受了一肚子气,出得司礼监值房。可他没有真去永寿宫找皇上告贺六的刁状。对司礼监掌印无礼,这算什么罪名?
张鲸现在后悔,不该把贺六的外孙李汉骄放掉。张鲸虽然心狠手辣,骨子里却是个蠢货。蠢货自然是蠢招频出。放掉李汉骄,就能让贺六不插手此案?他想的太天真了。自嘉靖末年以来,朝廷中出的每一件大案,身后都有贺六的影子!宫里出了巫蛊大案,恭妃和皇长子卷入其中,贺六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张鲸走后,陈炬和王安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
陈炬道:“六爷,也就是你能治住他。”
王安笑道:“那是。骂他几句算什么?当初六爷屠了他的外宅,张鲸还不是照样连个屁都不敢放。”
贺六拱手道:“王公公,言归正传。此次我来找你,是有事需你帮忙。你现在管着内承运库,每年户部铸造的两百枚‘千秋万代’厌胜钱,是不是都存放在内承运库中?”
第790章 王皇后与之有关?
王安点点头:“六爷说的没错,千秋万代厌胜钱,每年户部都会铸造两百枚,贡到内承运库来。”
贺六问道:“据我所知,自永乐年起,宝泉局就有铸千秋万代钱,贡到内承运库中的规矩。两百多年,积攒下来总有四万多枚了吧?王公公那里,可有底子,准确记录了数量?”
王安道:“贡品自然是有底子的,走,六爷,你们跟着我,去一趟内承运库。我将底子拿给你们看。”
贺六等人,来到内承运库。
王安的徒孙李进忠,忙不迭的走了上来:“奴婢见过王公公、六爷。”
王安道:“免了吧。”
贺六笑道:“上回见李小公公,你还穿着八品支应服色,这么快就换上正七品服色了?”
李进忠道:“全凭王公公提拔。”
王安笑道:“我现在给李进忠改了名字,让他随他干爹,姓魏。他现在的名字,叫魏忠贤。”
转头,王安又吩咐魏忠贤:“你去咱内库的账册房,找出历年存放宝泉局千秋万代钱的账册来。”
魏忠贤道:“是,王公公。”
不多时,魏忠贤捧着一份账册,回到了王安面前。他跪倒,双手将政策呈给了王安。
王安翻了翻,对贺六说道:“六爷,账册上记得很清楚。内承运库这边,共存有四万一千两百枚千秋万代钱。”
贺六道:“劳烦王公公,派几个小公公跟之祯、思恭、杨万他们,一起点验这批千秋万代钱的数量。”
王安对魏忠贤说道:“你挑十个机灵的,跟王同知、杨镇抚使、骆千户,好好查点下铜钱数目。”
魏忠贤拱手道:“是,王公公。”
手下的人忙不迭的查点所存铜钱的数目。王安则领着贺六,来到内承运库管事牌子值房喝茶。
贺六问王安:“王公公,这两年天下太平,国库充盈。内承运库这边,应该替皇上存下了不少的银子吧?”
王安叹道:“唉,本来,内承运库存银的事儿,是不能说与外臣听的。可六爷是咱自家人。我无须对你藏着掖着。万历十四年以前,国库再充盈,也跟内承运库无关。皇上从未下旨,调用国库的银子充实内承运库。可万历十四年之后,皇上跟言官们赌气。每年都要调用国库一百万两银子,充实内库。”
贺六惊讶道:“每年一百万两?三年就是三百万两。皇宫的开支虽大,可皇上却不像先皇嘉靖爷那样,广修道观、庙宇。这么多银子,花的完么?”
王安道:“花不完的!皇上躬勤节俭,御膳不过四个菜一个汤,四季常服不过八套。陈太后、李太后、王皇后,亦都是勤俭之人。内承运库除了从国库调银子,还有别的进项。现在内库里,存了四百多万银子,因受潮,都长了毛!按理说,内库银子多了是好事儿,可我这个内承运库的管事牌子却高兴不起来呐。”
贺六问:“为何?”
王安道:“户部的王国光老尚书在任时,曾对我说过。钱如流水,流水不腐。国库、内库的银子太多,不一定就是好事儿。存在库里的银子,跟一堆笨铁没什么区别。只有银子花出去,花在百姓身上,那才能造福黎民众生!”
王国光被后世称为明代第一经济学家。他早就琢磨透了财政赤字与财政盈余都不宜过大的问题。
贺六思忖片刻:“王老尚书说的很对啊。银子堆在库房里,长了毛,这对百姓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王安道:“谁说不是呢。我以前掌着东厂,东厂的耳目们禀报,民间早就有传言,说当今皇上贪财好货。其实,我心里清楚,皇上不是贪财,而是借着银子的事儿,跟言官们赌气!言官们劝谏皇上,不要调用国库银充实内库,皇上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贺六叹了一声:“唉,朝廷里的那些言官啊,的确让人又爱又恨。平日里,他们像一群聒噪的乌鸦,什么事都要掺和一脚,不问青红皂白就要骂上两嗓子,这的确招人恨;可有些大事上,他们没有犯糊涂。譬如册立皇长子为太子的事上,言官们就站在了皇长子一边。”
王安惊讶道:“六爷竟然为言官们说好话?您老真是宽宏大量啊!三年前,他们可是害得您老丢了官职、爵位,挨了庭杖,充军辽东啊!”
贺六道:“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王安见值房之中四下无人,他压低声音,对贺六说道:“王皇后让我找机会,告诉你一句话。”
贺六问:“什么话?”
王安道:“王皇后说了,恭妃和皇长子一定是被人陷害的。谁陷害的她娘俩,六爷应该清楚。请六爷竭尽所能,还恭妃和皇长子一个清白。”
贺六点点头:“请王公公转告王皇后,我贺六定然会查清巫蛊案。”
王安却意味深长的说道:“不!巫蛊案能不能查清,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恭妃和皇长子清白!”
贺六皱了皱眉头:“查清巫蛊案,跟还恭妃、皇长子清白似乎并不矛盾。”
王安拍了拍贺六的肩膀:“我的六爷,您是聪明人,有些话,一定让我说明白了么?这样吧,我借用您老常说的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啊!”
王安说完了这句话,贺六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王皇后别是跟巫蛊案有关吧?
四万多枚铜钱,清点起来颇为麻烦。王之祯、骆思恭、杨万、魏忠贤他们,整整清点了两个时辰,共点了四遍。
已近黄昏,四人终于捧着账册,进到管事牌子值房。
王之祯道:“王公公,六爷,四万一千两百枚千秋万代钱,全部点验完毕。一枚不差。”
贺六皱了皱眉头:“什么?一枚不差?”
王之祯道:“正是。”
杨万在一旁道:“如此一来,线索就断了。”
贺六似乎是诚心想考考徒弟王之祯。他问道:“之祯,你说呢?线索是不是断了?”
王之祯摇头:“不,六爷。宝泉局铸钱,是需要钱模的!千秋万代钱的钱模,就存放在宝泉局内。若是宝泉局里,有人偷着用钱模偷铸了一枚呢?”
贺六满意的点点头:“嗯。很好!今天天晚了,这时辰,宝泉局的工匠们应该已经下差回家。明日一早,咱们在北镇抚司聚齐,去宝泉局!查那边的工匠!”
第791章 真凶真是恭妃?
第二天,户部宝泉局。
锦衣卫的力士,将宝泉局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
贺六带着杨万、王之祯、骆思恭进得宝泉局。宝泉局主事郑其昌连忙迎了上来:“六爷大驾光临我们宝泉局,我们宝泉局真是蓬荜生辉。”
贺六摇头道:“郑主事,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我问你,负责铸造千秋万代钱的,是哪位工匠?平日,千秋万代钱的钱模是由谁保管?”
郑主事答道:“回禀六爷。负责铸造千秋万代钱的,是匠首王銮。钱模一向也是由他保管。”
贺六皱了皱眉头:“王銮?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王之祯连忙提醒贺六:“师傅,王銮是恭妃的亲哥哥!”
贺六闻言色变:“什么?王銮是。。。恭妃的亲哥哥?不对吧?堂堂国舅爷,怎么会屈尊在宝泉局做一个正九品的工匠匠首?”
王之祯压低声音,解释道:“恭妃不是贵妃,又不得圣宠。故而,宗人府那边并未将王銮列为皇亲国戚。”
贺六沉默,一言不发。
本来,他插手此案,是为了替恭妃和皇长子洗刷罪名。可眼下找到的这条线索,直接让恭妃的嫌疑变得更大!
贺六开口,问郑主事:“王銮人呢?”
郑主事道:“已经请了三天病假了。”
贺六转头,吩咐骆思恭:“你马上带五十名力士,去王銮家里,将他缉拿,不,‘请’到北镇抚司去!”
洛思恭领命而去。
贺六又对郑主事说道:“你刚才说,平时由王銮保管着千秋万代钱的钱模。这钱模,是被他带回家了,还是存放在你们宝泉局?”
郑主事答道:“自然是放在宝泉局的库房之中。钱模,乃是铸钱之本。铸钱,又关乎江山社稷。我们宝泉局存放的历代钱模共有上千副,别说工匠了,就算我这个户部主事,甚至是户部的侍郎、尚书,也无权将任何一副钱模带出宝泉局。我刚才所说的‘保管’,只是负责的工匠,每隔半年检查一次钱模是否生了铜锈,并非拿回家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