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院之中,四岁的朱常洵正在啃一枚大杏子。哪里有半点儿受惊的样子?
万历帝走到朱常洵面前:“洵儿。”
朱常洵扔了杏子,屁颠屁颠的跪倒,往地上叩着自己的小脑袋:“儿臣叩见父皇。”
万历帝对张鲸等人说道:“你们都下去。朕要好好安抚朕的洵儿。”
张鲸等人走后,万历帝抱起朱常洵:“刚才发生什么事儿了?”
朱常洵奶声奶气的说道:“父皇,刚才啊,那个贺老头拿着刀子要杀儿臣呐!”
万历帝轻轻弹了朱常洵一个脑呗儿:“你要是说谎,父皇就不亲你了。本来父皇还想过两天带你去郊外放鹰呢。既然父皇不亲你了,就不带你去了。”
四岁的朱常洵,用后世的话说,是个专业卖队友一万年的大坑货。他一听这话,立马改口:“哦,好啵父皇。儿臣跟你说实话。刚才儿臣睡着啦。醒来之后,母妃就让儿臣对别人说:贺老头拿着匕首要杀儿臣呐!”
万历帝听见这话,心中已然明了,是自己最爱的女人栽赃了自己最忠心的臣子。万历帝甚至猜想到了,这事儿十有八九是张鲸撺掇的。
现在,万历帝陷入了两难。第一,他不想也不会处置贺六。贺六为朝廷效力几十年,最后换来的却是妻死、子死。最看重的徒弟也成了废人。万历帝内心深处,对贺六这个老家伙存着七分的怜悯之心。
第二,他不想处置郑贵妃和张鲸。郑贵妃是他最爱的女人,又是他最喜欢的儿子的生母。现在朝堂上的国本之争愈演愈烈。处置了郑贵妃,局势立刻就会向皇长子一方倾斜。
至于张鲸。在万历帝看来,是一头没什么脑子,又凶狠万分的恶狼。他还要留着张鲸,帮他对付那些难缠的清流言官呢。
朱常洵见万历帝不说话,他慌了神。:“父皇父皇。您不会真不带我去郊外放鹰了啵?”
万历帝看了看可怜巴巴的朱常洵,计上心头。
万历帝哄骗自己的儿子道:“父皇教你几句话,一会儿,你学给外面的那些人听。只要你照父皇教的说,父皇就带你去郊外放鹰!”
朱常洵忙不迭的点头:“好呀好呀!”
万历帝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教给了朱常洵几句话。
片刻之后,万历帝起身,抱着朱常洵,领着张鲸、郑贵妃来到大柳树下的贺六面前。
万历帝笑道:“误会!一切都是误会啊!”
贺六连忙道:“皇上,有人栽赃老臣。并不是什么误会。”
万历帝却道:“错了!贺爱卿,没人栽赃你!真的是误会!”
郑贵妃在一旁急了眼:“皇上,贺六刺杀洵儿,人证物证俱在,怎么可能是误会?”
张鲸亦帮腔:“皇上,贺六狼子野心!竟敢刺杀洪武爷的嫡系血脉!不诛其三族不足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张鲸情急之下,竟然连“列祖列宗”都搬了出来。
万历帝半嘲不讽的说:“如果朕下一道旨,诛杀贺六三族。其中包括辽东总兵李成梁、蓟州总兵李如柏、大同总兵李如松、山东都司戚安国、福建总兵俞咨皋。你张鲸可敢代朕宣旨,去辽东、蓟州、大同、山东、福建走一遭?”
张鲸哑然。真要是去这五个地方,传旨诛杀当地的大帅,恐怕他会被这些人手下的士兵乱刀砍死的。
万历帝拍了拍朱常洵的小脑瓜:“罢了!洵儿,把真相告诉他们吧!”
朱常洵吃着自己的手指头,说道:“嗯,嗯。父皇让贺少保教我剑法。可我的力气小,拿不起剑来。木有办法,只能用匕首代替剑。这事儿,是父皇授意贺少保哒!”
郑贵妃傻眼了!张鲸傻眼了!绑在大柳树上的贺六没忍住,君前违礼,“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万历帝瞪了贺六一眼:“贺老头儿。你笑个屁?!朕政务繁忙,一时忘了让你拿着匕首教洵儿剑法的事儿。你刚才怎么不提醒朕?你这老胳膊、老腿儿的,还经得起几回折腾?说不定绑在这树上,气血不通,时辰长了会血瘀而死。你死了,朕上哪儿再找一个剑术高手,教洵儿剑法?”
贺六强忍住笑意,道:“是是是。皇上,老臣该死。”
万历帝故意抬高了自己的嗓门:“你还说你该死?贺六,嘉靖年间的老臣,到现在还有几个在人世?你要好好活着!你要替朕的皇爷爷看着,朕没有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呵,这世上总有恶人想要谋害你这样的忠臣。你要是死了,岂不是恰好遂了他们的心愿?”
万历帝的话,明显是说给张鲸、郑贵妃听的。张鲸、郑贵妃的脑门上,冒出了冷汗。
万历帝又道:“那个姓孙的宫女真是糊涂油脂蒙了心!贺六明明是在拿着匕首教洵儿剑法,她却愣生生看成了一场刺杀!这样的糊涂虫,岂配伺候朕的洵儿?发配到内宫监去,刷恭桶罢!”
贺六在大柳树上高呼一声:“皇上,圣明哇!”
万历帝又吩咐张鲸:“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贺爱卿松绑?他上了年纪,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哦,对了张鲸,你的推拿手艺不错。一会儿,你给贺爱卿好好按按身子。省得他气血不通。”
张鲸闻言,仿佛吃了一粪坑的粪。他没有想到,万历帝竟为了贺屠夫,跟自己的贵妃和司礼监掌印耍起了无赖。
一个时辰后。
贺六躺在自家府邸卧房的床上,脱下了外衣。
张鲸用如丧考妣的语气说道:“贺少保,我要开始给你按了啊。”
贺六笑道:“有劳张公公。您这种太监,是最会伺候人的。今日,我倒要让你好好伺候伺候了。”
张鲸开始给贺六推拿。贺六舒爽的直喊:“哎呦呦,对,就那儿,使劲按按。”
张鲸气的脸色煞白。
贺六忽然吩咐卧房里的下人们:“你们都下去。”
下人们走后,贺六闭着眼睛,对张鲸说道:“张鲸,你我相识多少年了?”
张鲸道:“我是隆庆五年入的宫,拜在冯公公门下做支应太监的。这么算,我跟你相识,也有二十多年了。”
贺六道:“嗯。你与我结仇,是始于万历十年,张先生归天引发的朝局之变,对么?”
张鲸答道:“是。“贺六叹息一声:“冤冤相报何时了。我跟无数敌人斗了一辈子。现在我老了,不想再跟任何人斗。张鲸,你收手吧。你应该清楚,你斗不过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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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鲸心中庆幸:贺六啊贺六,幸亏你不知道,贺世忠和杨万是我下手害的。否则,你才不会主动提出议和!
张鲸道:“六爷说的是。我斗不过你。哦,还有,那年,您夫人的确是被东厂的人误杀的,杀她,不是我的本意。”
贺六道:“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因为那事儿,我也屠了你的外宅。咱们两清了。我只说一句,今后,你别找我、我女儿、女婿、孙子、外孙的麻烦。我也不会找你的麻烦。”
贺六刚才说了一句大话。他说张鲸斗不过他。其实,是他贺六斗不过张鲸!贺六已经是七十岁的风烛残年,张鲸却是四十岁,正值壮年。就算熬,张鲸也能熬死贺六!贺六主动示弱,是不想张鲸在他死后,找朱香、贺泽贞、李汉骄他们的麻烦。
人之初,性本善。张鲸再恶毒,内心深处还是存着一二分的良善之心的。他忽然想:这些年,我跟床上躺着的这老头争来斗去的,是为了什么?一门心思的害他,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我误杀了人家的妻子,害死人家的儿子,废了人家的心腹,最后我得到一星半点的好处了么?
想及此,张鲸说道:“好,六爷,我答应你。今后不再找你的麻烦。”
贺六猛然张开了双眼:“我听说,张公公最近跟刘守有走的很近啊。呵,他是个老实人,帮不了你什么忙的。对么?”
第819章 贺泽贞的干爷爷、义兄、义父、老师
贺六的话,惊出了张鲸一身冷汗。
五十年的锦衣卫生涯,让贺六养成了一个习惯:对再信任的人,也要留一手。
刘守有虽然用二十多年的隐忍,换来了贺六的信任。可贺六还是派了耳目,暗中监视刘守有。故而,他知道刘守有最近跟张鲸走的很近。
不过,贺六并不知晓刘、张二人合谋,害死了贺世忠,废了杨万。不然,以贺六这个老屠夫的脾性,不密裁了刘守有全家才怪!
贺六主动与张鲸求和,是迫于无奈。他已预感到,自己的时日无多。这些日子,隔三差五他就能在梦中,听到亡妻的呼唤。
贺六要为孙子、外孙留一条后路。
送走了张鲸,贺六坐到院中大柳树下的那个石凳上。
他心中忽然有一个想法:现在我是朝廷的太子少保,朝廷里的人,都要给我三分薄面。为何我不拉下自己这张老脸来,多给泽贞认下几门干亲?干亲即是人脉,人脉即是退路啊。
既然泽贞可以认骆思恭、杨万做义父,那同样也可以认王之祯做义父。
陈炬五十出头,泽贞可以认他为干爷爷。文官们以跟太监结干亲为耻。锦衣卫则不同。锦衣卫也好,太监也罢,说到底都是皇上的家奴。家奴跟家奴结干亲,有什么耻不耻的?
司礼监年轻一辈的支应太监当中,二十二岁的魏忠贤很会做人,又深得万历帝信任。总有一天,他一定会成权宦。等人家飞黄腾达了再结亲,那叫巴结。还未得势时跟人家结亲,那才叫结交!不如现在就让泽贞认魏忠贤做义兄!
贺六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一大早,他领着贺泽贞,来到了锦衣卫监管太监值房。
陈炬拱手道:“六爷,不对,现在我该尊称您一声贺少保了!”
贺六摆摆手:“你还是叫我六爷吧。贺少保这称谓,我怎么听怎么别扭。”
陈炬俯下身去,摸了摸贺泽贞的脑袋:“小泽贞,最近听没听你祖父的话,在家用功读书啊?”
贺泽贞连忙说:“陈老公公,我,我可听话了!我现在能通背《唐诗三百首》啦。”
陈炬是无根之人。宫中太监最缺乏的就是骨肉亲情。故而他非常喜欢贺泽贞这个机灵的孩子。他笑着说:“那好,当着你祖父的面儿。老公公我考考你。你要是背出来我给你出的题目呢,我就奖你五两银子买驴打滚、糖葫芦吃。要是背不出来,我打你的手心。”
贺泽贞想了想,说:“陈老公公你出题吧。”
陈炬道:“你背一个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给我听听。”
贺泽贞朗声背诵道:“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无为。。。”
贺泽贞想破了小脑袋,也想不出最后两句。
陈炬道:“记住啦,是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小泽贞,你没背全,要受罚的。伸出手来吧,老公公要打你的手心。”
说完陈炬装模作样的转身从墙上取下一柄刀的刀鞘。贺泽贞极不情愿的伸出了自己的小手。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刀鞘打到他的小手上。
忽然间,贺泽贞感觉自己手心冰冰凉凉的。他睁开眼,手心里多了一枚五两的小银锞子。
陈炬又摸了摸贺泽贞的脑袋:“我怎么舍得打我的小泽贞呢?”
贺六指了指门口站着的两名力士,对贺泽贞说:“你让门口那两个大哥哥,领着你去糖福街买驴打滚吧。”
“好!”贺泽贞握着陈炬给他的五两银子,欢天喜地,屁颠屁颠的跑出了值房。
陈炬望着贺泽贞的背影,感慨道:“唉,真可怜啊。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
贺六道:“陈公公,有件事我想求你。不知道算不算高攀。”
陈炬问:“什么事儿?六爷尽管开口。”
贺六道:“我想让泽贞认你当干爷爷。”
陈炬连忙道:“使不得!我是没了根的奴婢。泽贞却是当朝少保的嫡孙!少保是三辅之一。哪有三辅家的嫡孙,认一个太监当干爷爷的道理?”
贺六却道:“什么三辅?只是个空头名衔罢了。说到根子上,我不过是个家奴而已。如果说陈公公是皇上的奴婢,那我就是奴婢手底下的奴才。”
陈炬还是摇头:“不成不成。殉国忠良之子,认太监做干爷爷,传出去像什么话?说不准,都察院的那群言官会参我飞扬跋扈,欺压忠良之后。”
贺六凝视着陈炬,吐露了自己的心声:“陈公公,我这是在为泽贞留后路啊!你现在是司礼监秉笔,监管锦衣卫。如果泽贞有你这么个有权势的干爷爷,我死之后,没人敢找他的麻烦!”
陈炬道:“您老最近怎么动不动就说生啊死啊的。您还要替皇上再效力三十年呢。”
贺六笑道:“老而不死是为贼!再活三十年?那我不得让别人恨的牙根痒痒?这事儿我做主,就这么定了吧。改日我在家里摆一桌酒,让泽贞给陈公公磕头敬茶,认下这门干亲。”
贺六的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陈炬也不好再推辞。他道:“好吧。那我就高攀六爷了。六爷放心,只要我在位一天,就会庇护小泽贞一天。”
贺六出得监管太监值房,又去了指挥左同知值房。
左同知王之祯,正在看几份钦案案卷。
见贺六来了,他赶紧起身,行礼作揖:“师傅。”
贺六毫不客气的坐到了椅子上,顺手拿起一份案卷,瞥了两眼问:“最近锦衣卫经手的钦案多不多?”
王之祯道:“有十几件钦案咱们正在经手办理。不过都是些小案子,故而没有惊动师傅。”
贺六将案卷扔在桌上:“你现在已经出徒了,能够独当一面。我这个当师傅的脸上有光啊。我听陈公公说了,现在锦衣卫的大事小事,都是你在总揽。”
王之祯谦卑的说道:“谢师傅夸赞。徒弟若能学到师傅的三分本事,便是祖上积德了。”
贺六道:“我这趟来,是有事求你。如果我没记错,你家里有两个千金,是吧?”
王之祯点点头:“我那夫人不争气啊,只给我生了两个女儿,没诞下男丁。两个女儿嫁的倒是很好。大女儿嫁给了陕西按察使家的公子;小女儿嫁给了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不过话说回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王家,现在还没人继承香火呢。”
贺六道:“我看不如这样,让泽贞认你当干爹。你是我的徒弟,跟死去的世忠同辈。世忠的儿子认你当干爹,也不算乱了辈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