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骄两口子已经去了顺德府。家里又只剩下了贺六、贺泽贞祖孙二人。
贺泽贞满头大汗的跑进了院中,一屁股坐到贺六面前,拿起茶碗喝了一大口。
贺六问:“你上晌又跑到哪里疯野去了?”
贺泽贞实话实说:“咳。爷爷,我跟武清侯李伟的孙子李大眼打赌,看谁能在永定河钓到王八。结果我输了,欠了他五两金子。”
贺六道:“哦?自古赌债也是债,不能欠的。你身上没那么多金子吧?”
贺泽贞道:“没事儿,先欠着就是了。所不定下次打赌,我就赢回来了。”
贺六却道:“赌品即是人品。不成,一码归一码。”
说完,贺六回了卧房,拿出一块二十两的大金锞子,走到贺泽贞面前。
“你下晌拿着这金锞子,去城东万福金铺熔切了。五两金子给武清侯的长孙送去。剩下十五两给我拿回来。”
贺六刚说完这句话,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叛将金印,重十斤,共一百六十两。若是熔成二十两的大金锞子,能熔八个呢!
就在此时,院门开了,洪朗火急火燎的闯进了院子当中。
“六爷!有件蹊跷事。”
贺六道:“哦?什么蹊跷事?”
洪朗答道:“礼部仪制司主事兼内阁行走张康辰,昨晚干了一件事。”
贺六问:“什么事,不要卖关子,快说。”
洪朗接下来的话,让贺六大喜过望:“今晨四更天,他家的后院里忽然有隐隐火光。咱们派去监视他的弟兄觉得蹊跷,便闯了进去。发现他在后院架了一口大锅,正在熔一样东西。”
贺六连忙问:“熔什么?叛将金印么?”
洪郎的回答,让贺六大失所望:“他熔的的确是一枚印,却不是金印,只是铁印。”
贺六蹙起了眉头:“铁印?上面刻着什么?”
洪朗道:“咱们的弟兄闯进去时,他已熔了一半儿,印上的字迹已经没了,只剩下半块铁疙瘩。”
第878章 张康辰
城北,礼部仪制司主事兼内阁行走张康辰府邸后院。
贺六凝视着张康辰。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生得虎背熊腰。他的体格不像是文官,倒像是个武将。
二十名锦衣卫力士站在院子当中。院中还有一口大铁锅。铁锅下方,是一堆烧了一半儿的木柴。
铁锅中,有半块大印,已经熔了一大半。贺六上去仔细观瞧,发现洪朗说的不对,那不是铁印,而是铜印。
贺六指了指那铜印,问张康辰:“说说吧!这是何物?”
张康辰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我平日里没什么喜好。就爱自己铸铜印,刻字自娱。前几日我刻了一方印,字刻坏了。觉得可惜了这块铜,就把它给熔了。”
贺六道:“哦?不知道你在印上刻的是什么字?别是西北王勃拜之印七个字吧?”
张康辰连忙道:“不是!我刻的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八个字。”
贺六拿起锅中的半块大印,印底已经熔掉,看不出任何的字迹。
这时,洪朗拿过来一份档底递给贺六。这份档底,是张康辰在锦衣卫的存档。
贺六拿着档底,念道:“张康辰,万历元年山东乡试举人。呵,你十六岁就考中了举人?真乃神童也!可惜,接下来的两次会试,你次次名落孙山。万历七年,对会试失去信心的你,到吏部挂了名,以举人身份待选。你的运气不错,万历八年就补了辽东赭阳县县丞。万历十一年,赭阳土匪作乱。辽东军出兵一千清剿。你因为辽东军筹集粮草有功,被破格提拔为县令。万历十四年,又左迁礼部仪制司主事。万历二十二年,入选内阁行走半年。今年,又入选内阁行走半年。你的这份履历对么?”
张康辰道:“嗯。这份履历没错。”
贺六叹道:“大明朝有规矩,举人升迁,难于上青天。一般的举人,为官一生也只能做到正七品。你却在四十岁的年纪,就做上了正六品的六部主事。应该说,你的官运还不错。”
张康辰道:“这是皇上对我这个做臣子的天恩浩荡!我有生之年,定当竭力报效皇恩!”
贺六却摇摇头:“呵,我刚才念的,是官面上的明档。锦衣卫档底,分为明、暗两档。我再念念暗档!张康辰怀才不遇。屡次与同僚抱怨,同科举人,考中进士功名的,升迁最快者已为一省布政使,升迁慢者,也为四品知府。而自己兢兢业业十七年,却只是吏部小小六品主事。且仪制司为清水衙门也!”
张康辰道:“这,这是你们锦衣卫乱写的。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
洪朗在一旁河池张康辰:“冤枉不了你!锦衣卫监察百官言行。官员们平日里发的牢骚,全都会被记到档底上!”
贺六示意洪朗噤声,又道:“内阁两次将张康辰选为行走。同僚祝贺。张康辰却言:无非是因为我生得健壮。内阁那些阁老,这是把我当成了能挑重物的使唤下人!拿我当牲口一般!”
张康辰矢口否认:“污蔑!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贺六道:“我看看是什么时候啊。哦,是万历二十二年二月初三,你在云香酒楼跟同乡,吏部员外郎于思恩、顺天府丞梁鲁才说的!”
张康辰傻眼了!他早就听说锦衣卫神通广大。但他没有想到,锦衣卫神通广大到这种地步!连官员几时说了什么话,跟谁说的,都记录的一清二楚!
贺六继续说道:“张康辰又言:我是举人出身,官儿做到六品主事就做到头了!悔不该当初受够了头悬梁锥刺股之苦,没有继续参加会试大比,而是到吏部挂了名。”
张康辰道:“这事儿倒是真的。我那时候太年轻了,做事鲁莽。朝廷规矩,举人在吏部挂了名,就不能再参加会试。现在想想我都后悔。”
贺六笑道:“呵,后悔倒是人之常情。可你两年之前,因为对仕途心灰意冷,竟然迷上了赌博。万历二十二年三月初五。你在城南载阳赌坊,一晚欠下其他赌客一千两银子。有这事儿吧?”
张康辰战战兢兢的说:“有,有这事儿。”
贺六道:“你别怕。大明律虽明文规定,官员不得参与聚赌。可距洪武爷开国已经两百多年了。这条规矩,早就没人去深究。京官儿们闲来无事耍耍钱,也是常事。我是不会因为这件事追究你的。我只是好奇,仪制司是清水衙门。你的收入,只是有限的俸银而已。你是如何还清这一千两赌债的?要知道,赌场里的债,都是利滚利,利番利。”
张康辰吞吞吐吐的说:“我,我变卖了祖上传下来的薄田。”
贺六道:“哦?这在档底上倒是没记载。卖田土,是要有文约的。你还存着当时买卖用的文约么?”
张康辰答道:“存着呢!就在我卧房的大柜子当中。”
贺六对洪朗说道:“去,跟张大人把文约拿来,我看看。”
洪朗跟着张康辰去了卧房。
贺六打量着大锅里剩余的半颗铜印。他发现,铜印的印把儿,是异兽魍象!
而那枚勃拜伪西北王金印,印把儿亦是魍象!
再联想到,端古斋的许世侄曾对他说过,朱泥表明两年前有人用过叛将金印。而张康辰两年前曾抽调进内阁值房半年。贺六已经敢断定,此人跟金印被盗案有关!
不多时,洪朗跟张康辰回到了后院。洪朗手中拿着一张卖田的文约。
贺六接过文约看了看,摇头道:“我说张主事啊,不对吧?你欠了赌坊一千两银子。可这张文约写着,卖田六十亩,得银四百五十两。剩下的五百五十两,你是怎么还的?”
张康辰道:“啊,余下的我慢慢还的!”
贺六冷笑一声:“你哄谁呢?我刚才说了,赌坊中的欠账,都是利滚利、利番利。要是慢慢还,恐怕你还到现在,五百五十两会滚成上万两!”
张康辰思维倒是很敏捷,他又辩解:“啊,我是朝廷的正六品命官!赌坊怎么敢用高利逼我?”
第879章 蹩脚的小偷
贺六凝视着张康辰的眼睛。张康辰目光闪烁,明显是心中有鬼。
贺六道:“载阳赌坊会畏惧你一个正六品小官儿?呵,你哄谁呢?载阳赌坊,是宁阳侯世子所开。正六品在天上掉下个花盆就能砸死个官儿的京城,只是微末小官儿而已!永定河里的王八,恐怕都要比京城里的正六品官儿多一些!载阳赌坊会怕你?”
张康辰一时语塞。
贺六又指了指那枚青铜印:“文人雅士,铸铜印,刻字自娱,本是常见的事。可你看看这印把儿铸的是什么?如果我没记错,这是魍象吧?张主事是在礼部任职的,我问问你,印把儿铸魍象,是什么人的印?”
张康辰脑袋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没有答话。
贺六笑道:“你不说,我告诉你!伪元亲王印,才铸魍象为印把儿!你自称这枚印是你铸着玩儿的?就凭这一点,我就能治你一个图谋不轨、意图谋反的大罪!”
张康辰闻言眼冒金星,腿一软“扑腾”跌倒在地。
洪朗在一旁听出了端倪:“六爷,勃拜叛乱时,便自称是世袭的伪元梁王!难道说,锅里熔的这颗印,就是内阁丢失的那一颗?不对啊。勃拜的印不是金印么?难不成是勃拜叛乱,军饷有限,没舍得用黄金铸印?而是用青铜铸造后,外面刷了黄漆?”
贺六摇头:“不!勃拜金印,是实打实的黄金铸成。李如松虽然看上去是个粗人,却是外粗内细。他缴获勃拜印后,怕文官们聒噪他私藏,主动将印送到了京城。又请了时任内阁首辅王锡爵,礼部三堂官做鉴证。王锡爵老首辅是收藏大家。如果印是铜的,他又怎能看不出?他定然会告诉皇上的。”
半躺在地上的张康辰,此刻已经是汗如雨下!
贺六对张康辰说道:“你好歹也是个京官儿。应该听说过这句话吧?宁进阎王殿,不进镇抚司。北镇抚司那边,有大小刑数百种。不知道你想不想尝个遍?我劝你,还是老实招认这枚青铜印的来历,免得皮肉受苦!”
张康辰一闭眼,咬着牙说道:“我已经说过了,青铜印乃是我铸着玩儿的!至于印把儿铸成魍象,是因为我才疏学浅,一时忘了魍象代表伪元亲王。”
贺六爆喝一声,咋呼张康辰:“别以为我不知道!”
要说咋呼犯人诱供,“别以为我不知道”七个字可谓是万金油。想当初,嘉靖年间的锦衣卫审讯高手金万贯,在讯问案犯时,就最爱用这七个字。
张康辰道:“你,你知道什么?我愿闻其详。”
贺六继续咋呼道:“两年前的事儿,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其实,贺六搬出“两年前”这个时间,只是因为他怀疑两年前有人在内阁值房里偷偷用过勃拜金印。至于此事是否与张康辰有关,他并无半点的把握。
这叫有枣没枣,先打上三杆子。
张康辰彻底傻眼了:“两年前的事,你都知道了?”
贺六点点头:“我早已心知肚明!锦衣卫天上的事儿知道一半儿,地上的事儿全知道!让锦衣卫盯上的案子,盯上的人。。。呵,你觉得你能逃过一劫么?我现在给你个机会自己说,就是想留你一条生路。招认从宽,狡辩从严,这是锦衣卫问案的规矩。”
张康辰始终是个六部小官,他还是不了解锦衣卫。锦衣卫其实是“狡辩从严,招认更严!”
张康辰试探性的问:“我要是全招了。不知道锦衣卫的上差,能否以寻常的偷窃罪治我的罪。”
贺六心中暗喜:好了,这厮现在要开口。
贺六笑道:“成啊。说说吧。”
张康辰开始招供。
两年之前,他官场失意,心灰意冷。虽因体格健壮,被调入内阁做行走,可他心里明白,这不是阁老们器重他。只是因为他生得健壮,适合早晨到尚宝司挑折担!事实也正是如此。他在内阁当了四个月的差,首辅王锡爵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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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康辰心想,官场失意,赌场我总该得意了吧?他染上了耍钱的恶习。他学会了泡赌坊。前五日,倒是赢了两百多两银子。可第六日的晚上,他不仅输掉了赢来的银子,还输掉了为官十五年攒下的积蓄。且倒欠了赌坊一千两白银!
张康辰没有办法,只得变卖祖上传下来的土地换银子。也尽进卖得了四百五十两,尚欠五百五十两。
刚才贺六所言不错。载阳赌坊的老板是宁阳侯世子。他们才不怕张康辰一个六品小官儿。载阳赌坊收官员欠债,不打你,也不骂你。他们有一个比打骂恶毒一万倍的法子。
譬如说,张康辰是礼部的官员。如果他不还银子,赌坊会派十几个人,到礼部门口。见到张康辰的同僚,就上去跟人说:“你们礼部的张康辰,欠了载阳赌坊五百多两银子。请转告他,尽速还钱!”
一旦那样,张康辰将名誉扫地!为官的,有几个是不在乎自己名声的呢?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几百年后,华夏的那些网络高利贷催收,用的招数其实跟几百年前的载阳赌坊一模一样!名曰“爆通讯录”!
张康辰没有办法,只能绞尽脑汁的弄银子还债。可天上不会掉银子,一时半刻的,他上哪弄这一注大钱?
就在此时,他想到了一件事。内阁值房的书架上,不是放着一块金疙瘩么?叛将勃拜的金印,怎么也有十斤重吧?若是偷出来,神不知鬼不觉的熔成金块,能换一千六百两银子呢!
这里有一个问题。
伺候内阁茶水的宫中小太监,隔三差五要擦叛将金印的印盒。里面要是空无一物,一擦就露馅。
张康辰想到了宋朝时的“狸猫换太子”!
那段时日,他装作勤于本职。每天最后一个从内阁走。其实,他是趁着别人都走光了,打开叛将印盒,仔细看那枚金印。而后画出图纸,找了城南一个铜匠师傅,按照图纸铸了一枚青铜制的假金印!
那铜匠师傅虽然手艺非凡,却见识有限,不知道自己铸的是什么东西。
铸造好假金印,张康辰又在印底刻上了“西北王勃拜之印”七个字。
这时候,张康辰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为了看看自己刻的字像不像真正的金印,他用朱泥在一张纸上,扣了一个戳。假金印上,留下了朱泥的线索!
这条线索,让贺六知晓,两年前可能有人动过勃拜金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