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他又朝着一众内阁行走拱了拱手:“耽误了你们办公差,不好意思了。”
说完,贺六领着十名锦衣卫力士出了西苑。
贺六没有回锦衣卫衙门,而是转头来到北城端古斋。
端古斋的老掌柜许炎平,许多年前便驾鹤西游了。现在端古斋的掌柜,是许炎平的长孙许德诚。
贺六算是许德诚的师叔。逢年过节,两家常互赠礼品。故而许德诚认得贺六。
“六伯,您老怎么来了?”许德诚拱手问道。
贺六微微一笑:“这趟来,是为了考考你。”
说完,他将怀中用纸包着的朱泥,递给了许德成。
贺六问:“你且看看,这朱泥有何特别的?”
许德成嗅了嗅朱泥,又用手捻起一点,放到嘴里尝了尝:“没甚特别的。这是最寻常、最劣等的朱泥。街面上一两银子,能买四盒。”
贺六又问:“那你能否辨别,这朱泥脱水已经有多长时间了?”
许德成道:“六伯,您且稍等。”
说完,他从柜台里拿出一碗温清水,将一些朱泥放到了温水之中,又用左手两指,扣住了右手的脉门。他这是在用脉息掐算时辰。
朱泥遇到温水,逐渐化散开来,在碗中形成一朵小红水花。
许德成道:“六伯,这朱泥脱水,应该是两年前。”
贺六嘴里嘀咕着:“也就是说,两年前有人用过叛匪金印。这真是怪了。剿灭勃拜是四年前的事儿。难道说,两年前勃拜的余党潜入了内阁值房,用了一次金印?”
许德诚听不懂贺六在说什么。他问:“六伯,什么叛匪金印?”
贺六道:“哦,没什么。你父亲、母亲身体一向可好?”
许德成道:“我父亲身体还好。我母亲却有肺痨病,天天咳嗽。”
贺六拍了拍许德成的肩膀:“好孩子,照顾好你的父亲、母亲。还有,端古斋这块牌子,是你祖父辛辛苦苦一辈子立起来的。你要守住这块牌子。”
许德成道:“六伯您老放心吧。我绝对不是什么败家子儿。”
贺六出得端古斋,径直回了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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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汉骄给贺六斟上一杯酒:“外公,明日我就要启程,去顺德府赴任了。”
贺六脑子里一直在想两年前有人用过叛将金印的事。他没听清李汉骄的话,只“哦”了一声。
贺泽贞正是十七岁的年纪。有道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他饭量极大,在一旁忙不迭的扒着白米饭。表嫂桂儿,给他碗里夹了个鸡腿。
李汉骄问:“外公,您老怎么心不在焉的?是在为金印被盗案发愁么?”
金印被盗案,在朝堂上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李汉骄这个堂堂知府,自然已经听说了。
贺六点点头:“是啊。金印被盗,牵扯的大人物太多。案情又错综复杂。外公老了,脑筋没以前那么灵光了。。。”
这时,贺泽贞插了一句话,让贺六愣了半天。
贺泽贞道:“爷爷,那么大一坨金子,能换不少银子吧?”
李汉骄在一旁道:“据说,勃拜的金印足重十斤,能换一千六百两银子呢!”
第876章 折担
外孙和孙子的对话,提醒了贺六。
贺六心中暗想:对啊。叛匪金印可不是什么能够夹带在身上的银票。那是实打实的一大坨金子!内阁值房深处宫中。若要在南镇抚司禁军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带出宫,就必须有一个绝佳的掩护方式。这种掩护方式,显然只有一种!
贺六问李汉骄:“汉骄,你现在已经是从四品的署理知府了。朝廷的各项制度,你应该是烂熟于心的。我考考你。朝廷的奏折制度中,各部、各地方官员的奏折,是如何交到皇上手中的?”
李汉骄答道:“各部、各地方官员的奏折,要先交到尚宝司汇总。每天辰时,内阁行走,会来到尚宝司衙门,用‘折担’将一封封奏折抬到内阁值房去。内阁诸阁老,会审阅所有奏折。根据奏折的重要程度,选择一部分交给司礼监。再由司礼监转呈皇上。”
贺六猛然起身,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汉骄,你再给我解释解释,何谓‘折担’?”
李汉骄答道:“折担嘛,顾名思义,就是挑折子的扁担。扁担两头各有一个大木箱。《大诰》中,还对木箱的形式做了明规。木箱必三尺见方,柳木红漆,上雕麒麟瑞兽。。。内阁从六部抽调主事、员外郎做行走,必挑壮年之人,原因就在于,内阁行走每天早上都是要挑折担的!”
贺六又问:“折担每天早晨将奏折卸下。晚上呢?空了的折担该放在哪里?”
李汉骄答道:“我在苏松任职时,跟松江的赵丹赵知府交好。他以前就做过内阁行走。据他说,折担都是傍晚下差的时候,内阁行走挑着出宫。出了宫,再交给自己在宫门口等待的长随带回家。”
贺六对一旁伺候的侍女子妍说道:“你去把你夫君叫到饭厅里来。”
不多时,洪朗进得饭厅。
贺六问:“你明日去找北镇抚司稽查千户徐大鸿。跟他要三百耳目。再跟内阁的赵首辅要一份详细的内阁行走名单。这些天,你带着三百耳目,看牢那六十一名内阁行走。他们见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事,吃了什么饭,我都要一清二楚!”
徐大鸿,乃是徐七徐胖子的独子。徐胖子隆庆三年死于蛇灵案后,贺六便让徐大鸿在锦衣卫挂了名。如今,徐大鸿已经承袭了父亲以前的千户职位。
洪朗拱手:“是,六爷。”
贺六从腰间解下一枚东西,递给了洪朗。此物竟然是锦衣卫历代影子指挥使代代相传的锦衣令!
嘉靖年间,锦衣令的拥有者是老胡。隆庆元年,隆庆帝将锦衣令给了贺六以示信任。
贺六道:“指挥使王之祯、北镇抚使骆思恭为了避嫌,已经退出了金印被盗案的调查。从今天起,到金印被盗案真相大白那一天,你可以持此令牌,调动锦衣卫诸千户、百户。”
洪朗吃惊的说:“六爷,如此重任。我一个小小百户似乎承担不起。卫中同僚们,恐怕会有非议的。”
贺六道:“你是替我贺六办事,谁敢有非议?来,洪朗,坐。子妍,你给洪朗加一副碗筷,咱们边吃边说。”
洪朗坐下,李汉骄知道,外公要跟他讨论钦案案情。他识趣的起身道:“外公,我跟桂儿、泽贞吃饱了。你们慢用。”
说完,李汉骄领着夫人、表弟退出了饭厅。侍女子妍亦走出饭厅,关上了饭厅的门。
贺六对洪朗说道:“叛匪金印是一坨重达十斤的黄金。要想偷走带出宫,只有傍晚时分,将其藏在折担中这一个法子。”
洪朗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咱们南镇抚司负责皇宫卫戍的力士,通常是不会检查折担的。也就是说,偷金印的人,是六十一名内阁行走中的一个?跟三位阁老无关?要知道,三位阁老可不会亲自挑折担回家。”
贺六摇头:“不一定,也可能三阁老中的一人,指使某位内阁行走将金印用折担夹带出宫。横竖咱们有了这条线索,盯死那些内阁行走就是了。谁有异动,你要立即告诉我。”
第二天,贺六刚到锦衣卫衙门,王安便来传旨,宣贺六永寿宫见驾。
永寿宫大殿。
万历帝正坐在龙案上批阅一份奏折。王安进殿道:“启禀皇上,贺六已在殿外候旨!”
万历帝闻言,竟然以万乘之尊,亲自来到宫门口迎接贺六这个家奴!这足矣显示出万历帝对三朝老臣贺六的尊重。
君臣二人进得大殿之中。万历帝给贺六赐了座。
万历帝道:“贺爱卿,朕今天找你来,有两件事。这第一件事嘛。言官们参劾你的亲家,辽东总兵李成梁奢靡无度、嚣张跋扈、虚报战功。将辽东的土地、兵马视作一家一姓之私产。朕知道,李成梁还是忠心的。奈何朝议如此,朕不能再用他了。朕打算赐他告老还乡。”
三十四岁的万历帝,如今已是玩弄权术的高手。李家一门三大帅,掌握着蓟、辽、宣、大四镇二十万兵马。这让万历帝不得不加以防范。
言官集团虽然是万历帝的敌人。可有时候,万历帝又乐得将言官集团视作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这次言官集团参劾李成梁,其实就是被万历帝所利用。
中肯的说,李成梁经营辽东三十年,的确有恃功而骄,不拘小节的地方。譬如,他将辽东土地视作私产,随意赏赐给自己的手下将士。言官们参他,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贺六道:“启禀皇上,边镇大帅之任免,乃是军国大事。老臣不敢妄言。”
万历帝道:“你不仅是锦衣卫的左都督,还是大明的太子少保,位列三公。朝廷中事,有什么是你说不得的呢?朕虽免了李成梁,却深知他这些年为朝廷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朕不便下明折表彰,你就以他亲家的身份,给他写一封信。你要在信中言明,朕知道他是受了言官集团的污蔑。朕让他回乡养老,也是无奈之举。”
万历帝这么做,明显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借贺六的口,好言安抚李成梁。要知道,李成梁虽然罢职,他的三个儿子,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梅还都在边镇领兵呢!
贺六道:“是,皇上。老臣回家就给亲家翁写这封信。”
万历帝笑道:“不劳贺爱卿动笔,朕已经代你写好了这封信。你只需署上自己的名字就是了。”
说完,万历帝从龙案上拿了一封信,递给了王安。王安又将信给了贺六。
贺六心忖:亲家翁李成梁已经七十一岁。卸去官职,回家颐养天年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贺六哪里能够想到。五年后,辽东兵备废弛。万历帝再次启用已经七十六岁高龄的李成梁为辽东总兵官。他在辽东总兵任上一直干到了八十四岁。一直到万历四十三年,九十岁的李成梁才在京城无疾而终。
嘉、隆、万三朝的忠臣良将之中,谁功劳第一,历代史家说法不一。可要说谁最长寿,李成梁第一无人非议!李如松、李如柏这两个儿子,都没能活过李成梁这个当父亲的。
第877章 铁印?
说完了李成梁的事,万历帝开始说正题。
“贺爱卿。叛匪金印在内阁值房被盗,几乎在京中酿成了政潮。言官们借机攻讦首辅赵志皋;赵志皋的门生故旧,说是张鲸作案,意图陷害赵志皋;张鲸的亲信官员,又说是沈一贯作案,意图栽赃赵志皋;更有人说,是勃拜余党混入了宫中,想借着这枚金印重新在西北起兵。”
贺六道:“皇上,最后一种说法,是子虚乌有!”
万历帝狡黠的一笑:“这么说,前两种说法,都有可能是真的喽?”
贺六摸棱两可的答道:“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万历帝笑道:“贺爱卿,朕让你出山,就是为了叫你查清谁是真,谁是假!”
贺六猛然起身,跪倒在地:“启禀皇上。金印被盗案错综复杂,牵扯的朝廷重臣太多!臣并未找到任何的线索。且,臣年老昏聩,脑筋已然不灵光了。臣自知难以担当查清此案的重任。恳请皇上,将此案交给别人去办!”
万历帝皱了皱眉头:“贺爱卿,贺老头!这可不像你的性子。朕曾听说,嘉靖年间的锦衣卫影子指挥使胡三对你有个评价极为中肯。他说,你这个人,最爱刨根问底。如果朕没猜错,你这是故意向偷盗金印的人示弱。想让偷金印的人麻痹大意,露出破绽。”
贺六倚老卖老,违礼抬头,朝着万历帝笑了笑,缺了的两颗门牙,让他的表情既慈祥,又滑稽。
贺六笑道:“圣明无过皇上。老臣的这点伎俩,哪能逃得过皇上的法眼呢?”
万历帝道:“错!朕猜透你的心思,不是因为朕圣明。而是因为朕与你君臣相知。就按你说的办吧。哦,正事儿说完了,该说家事了。贺爱卿你最近身子骨如何?”
贺六道:“蒙皇上挂念,老臣能吃能睡。至少在找出世忠死因之前,老臣是不会驾鹤西游的。”
万历帝笑道:“嗯。朕看你精神矍铄,定能长寿。对了。朕的皇姐一个月后是不是又该进京了?”
贺六道:“是。朱香前一阵给臣来了信。大约下月十五她便能到京。”
万历帝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朕挺怕她进京的。每回进京,她都要到永寿宫来,唠唠叨叨骂朕一通。呵,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她敢骂朕。”
贺六趁机谏言:“皇上,朱香虽然狂悖,然而她所言,也不无道理。王皇后是一国之母,皇上的结发正妻。恭妃是皇长子生母。皇上似乎不该冷落她们。”
万历帝尴尬的一笑:“朕什么时候冷落过王皇后、恭妃了。上个月,朕还去坤宁宫见过王皇后一面的。”
贺六刚要开口,万历帝却转移话题道:“锦阳郡主已经十三岁了。她是朕最宠爱的皇侄女。虽说离她跟泽贞大婚圆房,还有三年的光景,不过大婚之事,还是及早准备的好。朕会从内承运库中拿出两万两银子,修建一座大婚所用的宅邸。至于选址嘛,就让你这个当祖父的费费心吧。”
贺六道:“臣一定办好此事。”
万历帝又道:“朝廷三公,都是生前修坟。贺爱卿你的百年吉地挑选好了么?”
贺六拱手道:“老臣请皇上恩准,待臣死后,不要下葬。将臣的尸体烧成灰,撒入大海之中即可。”
万历帝一脸疑惑:“啊?那不成了挫骨扬灰了?”
贺六道:“皇上,那不叫挫骨扬灰。是魂归大海才对。臣的夫人生前,最喜欢海。哦,对了,臣还有个建议。臣一生背负了太多不能公之于众的秘密。按照三公卒制,臣死之后,翰林院的史官照例要写臣的生平。臣建议皇上,史官写好臣的生平后,不要归入翰林院的史档馆。直接拿到锦衣卫天字号密档房,烧掉即可。”
万历帝听了贺六的话,心里不好受。他道:“好吧,朕听贺爱卿你的。待你百年之后,将你的骨灰撒入大海,将你的生平在天字号密档房烧掉。”
贺六道:“若皇上没有别的事,老臣告退。”
万历帝起身:“王安,将贺爱卿搀出宫去。”
王安搀着贺六,出了永寿宫。
第二天,万历帝下旨:锦衣卫左都督贺六,年老昏聩,查案不利。命其今后不得再插手金印被盗一案。改由东厂提督太监王安负责此案。
又过了四天。贺六正在家里大柳树下喝茶乘凉。大柳树上的几只蝉,玩了命的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