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道:“哦?为什么这么说?”
朱香道:“支持皇长子的,无非三股势力。内阁、言官集团、厂卫。厂卫嘛,说白了就是您老跟王、陈二位公公。在您的一手策划下,厂卫如今已经归了张鲸,站到了皇三子一方。要是您再让张鲸吃掉言官集团,那支持皇长子的,就剩下内阁这一股子势力了!如果最终您灭不了张鲸,那就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成为太子的,绝对是皇三子,而非皇长子!这不是赌博是什么?”
贺六道:“是啊。这的确是一场赌博。香香,你觉得爹会赢么?”
朱香摇头:“我说不准。”
贺六道:“那就拭目以待吧!”
朱香问:“横竖您让女儿怎么办,女儿都听您的。”
贺六思忖片刻后,道:“明日,你去一趟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徐锦的府上。”
朱香皱了皱眉头:“爹,如今厂、卫尽归张鲸。估计自明日起,女儿去哪儿,都会有厂卫的耳目贴身盯着。”
贺六道:“我就是要让张鲸知道你去了徐副都院的府上。这叫示威!”
永寿宫大殿。
张鲸装出一副慌张的表情:“启禀皇上,银作局管事牌子黄世襄上吊自杀死了!”
黄世襄,是张鲸当年指使人杀死贺世忠、废掉杨万的唯一人证。
万历帝眉头一挑:“哦?这倒是奇了,上个月,贺六说黄世襄参与了刺杀贺世忠的事,黄世襄在朕面前否认。这么快,他就稀里糊涂的死了?”
张鲸给了万历帝一个合理的回答:“启禀皇上。都怪贺六淫威太盛!上月,黄世襄一入京,便被贺六绑票,严刑逼供。黄世襄的三魂,竟被贺六吓飞了两魂!他日日担惊受怕,胆战心惊,就怕贺六那个屠夫有一天东山再起,对他不利。人要是骇破了胆,什么傻事儿做不出来?他一时想不开,竟一根白绫挂了东南枝儿!”
万历帝似笑非笑的说道:“哦,你的意思,黄世襄是被贺六活活吓死的,对么?”
张鲸叩首:“正是如此啊,皇上。”
万历帝道:“一个小小的银作局管事牌子,死就死了吧。不过,朕要提醒你,王安、陈炬现在还挂着司礼监秉笔衔。他们二人,要是在万年吉壤要是跟黄世襄一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呵,你的司礼监掌印便不必做了!朕会让你给他们二人陪葬!”
张鲸叩首:“奴婢一定叮嘱下面的人,照顾好王公公、陈公公。绝不会让他们在万年吉壤出什么意外!”
万历帝道:“嗯,厂卫如今统归你手。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么?”
张鲸道:“启禀皇上。都察院和六科廊那些聒噪的乌鸦,整日与皇上作对。奴婢定让厂、卫好好收拾那些乌鸦。”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徐锦家的四合院。
四合院的西厢房内,供奉着两方牌位。一方牌位,大书“大明忠直公杨炼”,另一方牌位,大书“大明忠介公海瑞”。
五十岁的徐锦,恭恭敬敬的朝着杨炼、海瑞的牌位拜了三拜,又上了三炷清香。
徐锦,万历元年殿试榜眼。世代书香门第出身。他与都察院的同僚赵珉不一样,赵珉是假清廉,他是真清廉。
他平素最敬仰的两个人,一个是舍身求死,扳倒严嵩父子的杨炼。一个是敢上《天下第一疏》,痛骂昏君的海瑞。
徐锦是个好人,却没有什么造福黎民百姓的手段。属于那种没有能力的清流。
徐锦上完了香,坐在椅子上,一脸愁容。他心中暗道:支持皇长子的贺六、王安、陈炬全都失了势。照这样下去,皇上恐怕迟早会立皇三子为储君!我徐锦世受皇恩,绝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皇上违反祖制!我就是拼上这条命,也要跟皇上争一争!这样,才不辱没大明读书人的风骨!
就在此时,下人来报:“老爷,莱阳县主求见。”
徐锦蹙起了眉头:“皇亲女眷,深更半夜见外臣算哪回事?告诉她,我已安歇了。不便相见。”
下人道:“老爷,莱阳县主说,您若不见她,恐皇长子危矣!社稷危矣!”
徐锦思忖片刻:“好吧,将她带到这里。”
下人道:“老爷,这儿是供奉亡灵的地方。您在这儿见她,似乎不妥。”
徐锦道:“她有什么话,当着忠直公、忠介公的牌位说,才能显得出我的光明磊落!”
不多时,下人引着朱香来到了西厢房。
徐锦跪倒叩首:“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徐锦,叩见莱阳县主。”
朱香道:“徐副都院,快快请起。”
徐锦拱手问道:“不知县主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朱香正色道:“皇长子危矣!皇上将我爹囚禁了起来,又将王、陈二位公公贬出了京。现在张鲸称得上是一手遮天!若徐副都院跟你的那些清流好友再不出手,说不准过几天皇上就会立皇三子为储君!”
徐锦道:“大明祖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我绝不会坐视皇上违背祖制。我已写好了折子,劝谏皇上立即册立皇长子为储君。”
朱香摇头:“这样的折子,徐副都院这几年上的还少么?有用么?”
徐锦哑然:“的确没什么用。那县主说说,我该怎么办?”
朱香道:“我爹建议徐副都院,效仿嘉靖朝的杨炼、海瑞,死谏皇上!”
第918章 言官,呵,言官
听到“死谏”二字,自诩风骨高洁的徐锦面色一变。
朱香激将徐锦:“怎么,徐副都院怕了?”
徐锦慷慨激昂的回答道:“读书人,全都恃才傲物,敬佩的人不多。我平生只敬佩两个人。一个是忠直公,一个是忠介公!忠直公杨炼死前留有诗曰:‘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国,留作忠魂补!’我若为祖制死谏皇上,在我死后,必定像忠直公、忠介公一样,流芳千古!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朱香道:“徐副都院果然风骨高洁!然而,你一个人的力量始终渺小。我爹建议,你领着都察院、六科廊的言官同僚们,一同死谏皇上!”
徐锦道:“一个人死谏,是忠心谏主。一群人死谏,便是逼宫了!”
朱香镇定的说道:“君主无道,做臣子的逼宫又有何妨?岂不闻圣人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事成,你们将千古流芳。事败,你们依旧千古流芳!到那时,忠直公杨炼、忠介公海瑞的神牌旁,将摆上你徐副都院的神牌。你的在天之灵,将受读书人的万世敬仰,那将是身为人臣的至高荣耀!”
永乐帝游西湖时,曾问道衍和尚,西湖上共有几条船。道衍和尚答曰:两条,一条叫名,一条叫利。
世间之人,要么爱名,要么贪利。徐锦明显属于重名而轻利的那种人。
徐锦思忖片刻:“联络都察院、六科廊的同僚,需要时间。半个月,半个月后,我定会给六爷一个交代。”
朱香道:“那我便代大明的列祖列宗,谢过徐副都院了!”
徐锦拱手道:“我大明的读书人,都是有气节的!个个生了一副硬骨头!视死,如归也!”
朱香出得徐锦家的四合院,心中暗笑:我爹说的真对,只要对徐锦说出‘千古流芳’这四个字,他便能盎然赴死。
大明的绝大部分言官,分为两种。一种是徐锦这样,只贪名不贪利的。一种赵珉那样,又贪名,又贪利的。
这两种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做事不行,闹事却是行家里手。内阁制定的许多利国利民的国策,便是因为言官们的阻挠而不能施行。
万历帝称言官们为“只会聒噪的乌鸦”,这个比喻倒也恰当。
后世史家对明朝灭亡的原因,做了一个归纳。其中有有一条重要的原因便是“言官误国”。
司礼监值房。
王安、陈炬被贬出了京城。司礼监成了张鲸一个人的地盘。他得意洋洋的坐在掌印太监的交椅上,把玩着万历帝的国玺。国玺,至高权柄也。现如今,掌握了厂卫的他,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魏忠贤慌慌张张的跑进了值房:“张公公,可出大事儿了!”
张鲸道:“怎么?天塌下来了不成?”
魏忠贤连忙道:“即便天塌下来,也有张公公您这根国之栋梁顶着。奴婢要说的这件事儿,比天塌下来还要麻烦。”
张鲸抬起头,看着魏忠贤:“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魏忠贤答道:“昨夜,朱香去找了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徐锦。”
张鲸大喜过望:“贺六要跟言官结盟?!他这是找死!皇上平日里最恨的就是那群言官!”
魏忠贤道:“今天,徐锦四处串联同僚,准备联合起来,死谏皇上立皇长子为储。”
张鲸笑道:“死谏?呵,让他们都来死好了!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我东厂、锦衣卫的钢刀正等着他们呢!”
魏忠贤担忧的说:“张公公,咱们总不能把闹事的言官全杀了。那样会让皇上在千古史册上留下骂名的!从洪武爷到如今,历代先皇,有哪位是不爱惜自己名声的?”
张鲸道:“这倒是实话。全杀,是杀不得的。”
魏忠贤又道:“奴婢愚钝,平日里却也爱看些史书。历代朝堂上的朋党,都有个头儿。譬如,嘉靖朝严党的头儿是严嵩。隆庆朝高党的头儿是高拱。对付这样的朋党,可以用打蛇打七寸,擒贼先勤王的法子。言官一党,却与历代朋党不同。”
都说是屁股决定脑袋。张鲸虽然骨子里是个蠢货,然而他做了十四年的司礼监掌印,倒也历练出了几分见识。他接话道:“是啊,言官集团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一个领袖。因为自古文人相轻,言官们之间,谁也不服谁。没有领袖,人人又都觉得自己就是领袖!擒贼先勤王的法子,对付言官是不可行的。”
魏忠贤道:“张公公圣明啊!对付言官,无非两个法子。一个快,一个慢。”
张鲸喝了口茶:“哦?你先说说慢的那个法子。”
魏忠贤侃侃而谈:“慢的法子是,像当年洪武爷废除丞相制度一般,废除言官制度。”
张鲸摇头:“这法子不可行。言官制度,乃洪武爷开国时所定,已经延续近两百年了。要废除一项延续两百多年的制度,谈何容易?我自诩没那番本事。别说是我了,就算是张居正那样的强人主政时,也只能打压言官,却不敢轻言废除言官制度。你说说快的法子吧。”
魏忠贤又道:“快的法子嘛。贺六倒是用过。隆庆爷驾崩,皇上即位之时,张高党争如火如荼。言官们大都依附于高党。贺六为了帮张居正整垮高拱,利用锦衣卫,大肆搜罗言官不法情事。他们不是重名么?那就搞臭他们的名声,让他们没脸再在朝堂上上蹿下跳!”
张鲸问:“可那些言官平日里自诩清流,做事很谨慎。。。”
魏忠贤笑道:“即便言官们自己屁股底下干净,他们的亲朋好友屁股底下也总有一泡、两泡的屎!退一万步讲,言官跟他们的亲朋好友全都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白莲花。呵,锦衣卫、东厂是干什么的?厂卫的本行便是栽赃!咱们在他们屁股底下,放上一个粪坑便是了!”
张鲸听后,大为赞许:“忠贤,你真乃国士也!让你做小小的锦衣卫监管太监,还真是屈才了!你是该进司礼监的!”
魏忠贤道:“张公公,我马上回锦衣卫,让手下的人连夜彻查诸言官及家眷的不法情事。等到他们抬着棺材死谏皇上的时候,咱们便将这些不法情事全都抖出来,让他们颜面扫地!”
第919章 品牌代言人:杨炼!
贺府。
都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一阵秋风吹过,贺府院中大柳树落下的黄叶,随风飘荡。
贺六品着一杯香茗,观赏着秋风扫落叶的一番壮观景色。
朱香在父亲身后,给他捏着肩膀:“爹,您老倒是稳坐钓鱼钩。哦,不对,钓鱼台。”
贺六笑道:“咱们已经成功挑起了言官与张鲸之间的争斗。现在咱们是坐山观虎斗罢了。”
朱香问:“爹,你说这场争斗谁会胜,谁会负?”
贺六不假思索的说道:“言官必败,张鲸必胜。那群迂腐的酸文人,又怎会是张鲸这条毒蛇的对手?”
朱香道:“要是言官们丢盔弃甲。朝堂上能够制衡张鲸的,就只剩下了内阁三阁老了。”
贺六摇头:“若首辅是沈一贯,内阁或许可以跟张鲸斗一斗。可惜,首辅是赵志皋那个软蛋。内阁根本制衡不了张鲸。”
朱香道:“爹,照你所言,张鲸收拾完言官,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贺六拍了拍女儿的胖手:“香香,你错了。等到张鲸权倾朝野,百官闻之色变之时,他会遇到一个他永远无法战胜的对手。”
朱香问:“谁?”
贺六答道:“皇上!水有源,树有根。张鲸的权力是谁给的?无非是皇上!蛤蟆嘴再大,也吞不了天。等言官们的死谏,被张鲸所粉碎。你这个蓟州镇总兵夫人,就该出场了!”
朱香问:“爹让我出场做什么?”
贺六道:“利用你夫家在明军中的影响力,联络边军大帅、五军都督们。。。”
朱香闻言色变:“爹,你想兵谏皇上?那可是谋反!”
贺六笑道:“爹没那个胆量做什么乱臣贼子。我让你联络将领们,一起去巴结张鲸!认张鲸做义兄、义父!给他建生祠!给他送厚礼!”
朱香若有所思,片刻后她感叹道:“我的天啊,爹。您天天说张鲸是毒蛇。跟您相比,张鲸撑死算是臭水沟里的一条小长虫而已。您老才是剧毒无比的蛇王!历代皇帝,最忌讳的是什么?无非是朝中重臣与领兵将帅交好。”
贺六笑了笑:“没错。就说武毅公戚继光吧。他东南抗倭,北御鞑靼,论其战功,嘉、隆、万三朝无人可与之匹敌。他一生水陆大小百余战,无一败绩。恐怕开国大将徐达、常遇春也没有他这样的胜率。可他与张居正交好,就凭这一条,皇上就只能舍弃他不用。”
贺六喝了口茶,眯着眼睛又道:“假如九边将帅、五军都督、各省都司、总兵一起去拍张鲸的马屁,皇上总不能把全天下的将领全都舍弃不用!那样做的话,谁来守卫朱家的江山社稷?到那时啊。。。”
朱香接话道:“到那时,张鲸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左手抓着政权。军中人人都阿谀奉承他,右手抓着军权。皇上绝不会容他!爹,您现在所做的一切事,都是在给大明造一个曹操!您老就不怕,张鲸真的学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