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镇山河 第439节

  贺六摇头:“张鲸充其量只能做个假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他还没那个本事。原因有二。其一,张居正说的对,张鲸骨子里是个蠢货。他没有曹操的手腕。其二,我让你夫君的那些军中故旧派张鲸的马屁,只是装出依附于他的样子给皇上看的。军权,张鲸抓不到手里。”

  朱香道:“爹,话又说回来了。我还是不懂。你跟张鲸早就讲和了。今年怎么又跟他势同水火?非要至他于万劫不复之地?”

  贺六叹了声:“原因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以你的性子,如果知道了原因,肯定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举动,坏我的事。”

  七十六岁的贺六,在朱香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到窗边,观赏着秋风落叶。

  人老精,鬼老灵。万历帝又怎会想到,他已将贺六软禁在家。贺六足不出户,却能玩弄朝局于股掌之上?

  南城,福禄街。

  一群身穿官袍的官员,来到了福禄街的街口。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徐锦高喊一声:“诸位同僚!这里便是福禄街!京城的棺材铺,十家有九家都开在这里!嘉靖年间,有两个人曾在这里买过棺材!一个是忠直公杨炼!一个是忠介公海瑞!今日,便让我们效法忠直公、忠介公,在此地置办下棺材,而后抬棺死谏皇上!”

  一众言官纷纷附和:“自古便是武死战,文死谏!死得其所,何其快哉!”

  “没错!咱们要是再不以死相争,恐怕皇上就要违背祖制,立皇三子为储了!真若如此,等咱们这些人上了西天,有何面目面对大明的列祖列宗?!”

  “锦衣卫、东厂的钢刀,吓不住咱们这些有气节的忠臣!咱们就是用身上的血淹,也要淹死张鲸那个权宦!”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福禄街出现了一番让人哭笑不得的景象。

  由于杨炼当年清廉赤贫,手里没多少银子。故而,他上折子参劾严嵩前,买了一副最便宜的柳木薄板棺。

  言官们认为,要学杨炼便要学的像!他们横扫了所有棺材铺,点名只买柳木薄板棺。

  后世的人常说什么“品牌效应”。这或许是华夏历史上,最早的一次品牌效应。而忠直公杨炼,则成了华夏第一位品牌代言人。

  棺材铺的老板们见状,待价而沽,把柳木薄板棺卖的比上等楠木棺材都要贵。这些言官,显然比当年的杨炼有钱多了。不管价格有多离谱,他们照样将整个福禄街的柳木薄板棺一扫而空!

  上百辆马车,拉着上百口棺材,缓缓驶出福禄街。

  街口有一老、一少两个乞丐。

  小乞丐问老乞丐:“爷爷,这些当官的怎么一窝蜂似的买棺材?”

  老乞丐道:“怪事儿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当官的人人不知钱有多少、不知粮有多少,不知女人有多少。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看他们疯抢棺材的样子,好像是等不及要去死。”

  小乞丐一拍脑瓜:“爷爷,我明白啦!这些当官的一定是上茅房的时候,全都掉进了粪坑,被粑粑迷了心智。”

  老乞丐摇头:“错啦!当官的都是文曲星下凡,不食人间烟火,不拉屎也不放屁的!他们根本不用上茅房!”

  

第920章 闹剧(上)

  

  三法司、六科廊的上百名言官,赶着上百辆马车,拉着上百口棺材,浩浩荡荡来到了承天门外。

  承天门当值的,是锦衣卫北镇抚使骆思恭。

  自魏忠贤受张鲸之命掌了锦衣卫,便在卫内大力扶持“背叛”贺六的王之祯,刻意打压骆思恭。可怜骆思恭堂堂的北镇抚使,现在竟沦落到在承天门外做一只看门犬。

  骆思恭朝着徐锦高喊一声:“徐副都院,你们这是做什么?”

  徐锦答道:“我们要入宫,谏言皇上!按照祖制,言官要到皇上寝宫上奏疏,宫中禁军不得阻拦!”

  骆思恭指了指那一百多辆马车上的一口口柳木薄板棺,高声道:“可祖制没说言官可以带着棺材入宫!诸位大人要进宫上奏疏,我没有权力拦你们。但是,这些马车必须停在承天门外,不得进入皇宫半步!”

  徐锦慷慨激昂的说道:“那就劳烦骆指挥使,等我们全都死在永寿宫大殿外时,将我们的尸体,装在这些柳木薄板棺中!”

  司礼监值房。

  张鲸正端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魏忠贤右手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走进值房:“张公公,言官们已经进入承天门了!他们正往永寿宫大殿那边走着呢!”

  张鲸睁开眼睛,问:“让你准备的东西,你都准备好了么?”

  魏忠贤拍了拍手里拿着的那本册子,答道:“回张公公的话,都准备齐了!”

  张鲸满意的点点头:“好,点齐你挑选的那五百名东厂番役,咱们去永寿宫。”

  永寿宫大殿中。

  万历帝透过大殿的正门,遥望着跪在殿外的一百多名言官。他蹙起了眉头,心中道:这些聒噪的乌鸦,又来逼朕了!

  徐锦等言官,每人手里都捧着一个折子。他们齐声呐喊道:“请皇上遵从祖制,立即册立皇长子为储君!”

  万历帝用右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的脑袋有些疼。

  言官们的呐喊,重复了又重复。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请皇上遵从祖制,立即册立皇长子为储君!”

  万历帝忽然想起了五岁那年,皇姐朱香对他说的一句童谣:“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不看不看,王八下蛋。”

  不多时,张鲸领着魏忠贤,进到大殿之中。

  万历帝指了指殿外的青石板上,乌泱泱跪满一地的言官们,问张鲸:“你有什么法子么?”

  张鲸答道:“请皇上回龙榻小憩一两个时辰。一两个时辰后,奴婢保证大殿外的青石板,比任何时候都要干净。”

  万历帝质问张鲸:“你该不会是要用武力,赶那些言官走吧?”

  张鲸叩首道:“皇上,咱大明有祖制,言官在皇帝寝宫外谏言,任何人都不得驱赶。奴婢是不会用武力赶他们走的。”

  万历帝一头雾水:“不用武力,你就凭一张嘴,便能劝走这群乌鸦?”

  张鲸故意卖起了关子:“皇上只管去龙塌小憩。奴婢用脑袋担保,等您醒了,言官们自然散尽。”

  万历帝思忖片刻,心想:若张鲸连赶走言官们的本事都没有,朕也就没必要舍弃贺六,保他这个奸宦了。

  想及此,他不再说话,离开前殿,去了后殿龙榻那边。

  张鲸跟魏忠贤来到大殿门口。五百多名东厂番役手持长棍,在言官们周围挺立着。

  张鲸吩咐魏忠贤:“将殿门关上,不要让他们的聒噪声扰了皇上的清梦。”

  魏忠贤跟八个小太监合力,关闭了殿门。

  几个番役给张鲸抬来一张椅子,张鲸端坐到了椅子上,丝毫不理会齐声呐喊的言官。

  “请皇上遵从祖制,立即册立皇长子为储君!”的呐喊声响彻云霄。

  声嘶力竭的呐喊,让言官们个个嗓子冒烟。不过几柱香功夫,喊声由嘹亮变得嘶哑。

  魏忠贤为张鲸奉上一杯茶。张鲸“刺溜刺溜”的品着茶,似笑非笑的看着跪满一地的言官们。

  徐锦终于忍不住了。他高声质问张鲸:“张公公,你让这些凶神恶煞的东厂番役站在我们身边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动用武力,赶我们走?”

  张鲸轻笑一声:“诶呦,徐副都院,我哪儿敢呐!言官有向皇上直谏的权力,这是太祖爷定下的制度!嘉靖四十五年,言官们抬尸进谏嘉靖爷开内承运库补国库亏空,嘉靖爷都不敢让禁军赶走言官们。我张鲸一个没了根的臭奴婢,哪里有那么大的胆子,违背太祖爷定下的制度?”

  徐锦怒道:“那你还不快让东厂的这些番役滚?”

  张鲸又是一声阴笑:“呵,徐副都院。东厂番役归东厂提督太监统领,这也是祖制。你这个右副都御史,似乎无权让番役们撤走。罢了,你们喊你们的,我们站我们的,井水不犯河水。”

  徐锦说不过张鲸,只好跟一众言官,继续一遍又一遍的喊着“请皇上遵从祖制,立即册立皇长子为储君。”

  过了整整半个时辰,言官们的喉咙都快喊破了。

  徐锦心忖,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忽然,他想到了为扳倒严嵩,舍生取义的杨炼。为正朝纲,视死如归的海瑞。

  徐锦站起身,高声喊道:“皇上,自古便是武死战,文死谏!今日,臣要效仿先贤,以死谏言皇上!希望臣的死,能够让皇上回心转意,遵从祖制!”

  说完,徐锦用自己的脑袋,撞向大殿前的石栏。

  徐锦的脑袋碰到石栏之前,他想的是:用力撞下去吧,徐锦!这一撞过后,你就能向忠直公、忠介公一样,千古流芳了!

  当他的脑袋触碰到硬梆梆的石栏时,他改变了主意:万一我死后,皇上下旨不让史官将我的名字写入史册呢?万一我死之后,皇上还是一意孤行,册立皇三子为储君呢?那我岂不是白死了?

  徐锦还是缺少昂然赴死的勇气。他这是给自己找苟活下去的理由呢。

  电光火石之间,徐锦故意收住了几分前冲的力道。

  “嘭~噗~”

  徐锦的大脑袋撞上了石栏杆,却只撞破了头,没蹦出脑浆。他晕死了过去,然而性命无虞。

  张鲸微笑着吩咐身边的一名番役:“那个小谁,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徐副都院包扎下伤口,好让他接着谏言皇上,做咱大明的大忠臣!”

  

第921章 闹剧(下)

  

  片刻之后,徐锦从昏迷中醒来。他羞愧难当。刚才生死一瞬间,他才发觉自己骨子里是多么懦弱。他永远做了不了杨炼,做不了海瑞。因为昂然赴死的勇气,不是人人都有。

  他默默的回到言官堆儿中,跟同僚们跪在一起。他渴望,同僚当中能有看破生死的人,做第一个去死的铮臣。

  可惜。满朝言官,虽然口口声声说要来“死谏”皇上,却无一人有着直面死亡的勇气!柳木薄板棺白买了。抬棺进谏的唯一意义,便是让福禄街的那些棺材铺掌柜发了一笔横财。

  此刻,言官们能做的,也就是声嘶力竭的空喊那句“立即册立皇长子为储君”的口号。

  一个时辰过去了。一名矮胖的言官沙哑着声音提醒一众同僚:“呃,我说诸位。咱们别喊了。沉默跪谏便罢。有时候,沉默是最有力量的呐喊!皇上一日不同意册立皇长子为储君,咱们就在这里跪一日!十日不同意,便跪十日!直至咱们全都跪死在此地为止!”

  张鲸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魏忠贤在一旁提醒他道:“张公公,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该动手了吧?”

  张鲸点点头,站起身,高声道:“刚才徐副都院问我,让东厂番役们站在你们身边作甚。好,我现在告诉你们原因!东厂跟锦衣卫一样,有监察百官不法情事的职责!今天来永寿宫的官员当中,有许多平日里横行不法!我要在永寿宫大殿前,处置那些明里自诩清流,暗地里横行不法的乌龟望八蛋!”

  一众言官闻言,面面相觑。

  魏忠贤翻开了手中的那本册子,高声道:“吏科给事中赵苑明,万历二十二年至万历二十四年,嫖宿京城百花楼达上百次之多!有伤风化、官贞!”

  张鲸高喊一声:“东厂番役听令,将赵苑明拖出来,杖责二十,以示薄惩!”

  四名高大的东厂番役将赵苑明拖了出来,按倒在地。

  赵苑明大呼道:“冤枉!张鲸、魏忠贤,你们这是栽赃陷害!”

  魏忠贤冷冷的说道:“我们厂卫办案,一向讲究个铁证如山!你这两年间,嫖宿过的百花楼粉头有杏花、凤儿、翠玉、桂云、琪儿。。。一共四十八个粉头。个个都有画了押的证词在!要不要我派人去东厂,把她们的证词全都取来?”

  赵苑明闻言,羞的一言不发,满脸通红。

  张鲸一声令下:“打!”

  两名东厂番役挥动大棍,打在赵苑明身上。赵苑明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

  二十棍打完,张鲸走到赵苑明面前,笑盈盈的问道:“赵大人,二十棍打完了。你是回家养伤,还是留在这里,继续跪谏?”

  赵苑明气息微弱的说道:“回,回家养伤。”

  张鲸大喜:“好!来人,将赵大人送回府!”

  魏忠贤翻开那本册子,继续朗声念道:“都察院监察御史吕行健,纵容其侄吕磐,兼并京郊百姓良田达八百亩!罪大恶极!”

  “大理寺少卿王佯之侄王纺,强女干良家妇女。王佯身为朝廷命官,不思大义灭亲,反而勾结顺天府丞包庇之!罪大恶极!”

  “万历二十三年秋,山东布政使衙门秋粮税账亏空。户科给事中孙笑川觉察之。山东布政使柳旭,私下送孙笑川白银三千两!孙笑川纳之,将亏空之事瞒下。罪大恶极!”

  魏忠贤连珠炮似的抖出了七十多件言官的不法情事。这其中,有的是实情,有的是栽赃。而实情又多于栽赃。

  万历朝的言官们,是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他们天天站在道德高点上骂这个,参那个。个个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亚圣人。其实,这些人自己的屁股底下,没有几个是干净的!

  七十多名言官,被东厂番役就地打得血肉模糊。每打完一个人的屁股,张鲸就会问挨打的人一句话:“你是回家养伤,还是留在这里,继续跪谏?”

  几乎每个人都会回答:“回家养伤。”

  不多时,永寿宫大殿外的一百多名言官,只剩下了三十人。

  张鲸走到徐锦面前,挑衅似的说道:“徐副都院,您瞧。我可没动用武力驱赶谏言皇上的言官。呵,祖宗制度,我又怎么敢违背呢?我只是在尽东厂督公的职责,惩治横行不法的官员!”

  徐锦又气又恼,咬牙切齿的说道:“张鲸,你好手段!”

首节上一节439/45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