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镇山河 第86节

  贺六一听就火了:“都说是无商不奸!果然如此。大灾如此,他们却囤积居奇。没王法了么?”

  白笑嫣给贺六和老胡各端了一碗茶:“先喝口茶,压压火气。夫君啊,京城四大粮行是什么来路,你不会不清楚吧。”

  贺六愕然。京城四大粮行,每家都有朝廷重臣的干股。那些一品二品大员们,年年都要从四大粮行手里拿利钱。

  贺六叹了口气:“那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的看着灾民们饿死?”

  白笑嫣道:“有个人如果出面游说四大粮行,说不定四大粮行会放给我们一些粮。”

  贺六问:“谁?”

  白笑嫣道:“江南漕帮的帮主丁三脚,亲自押送这一旬的皇杠银上京。现在他还在京里呢。四大粮行的米,年年都是托漕帮从江南走运河运上京的。他们自然会卖丁帮主三分面子。你查办通倭案时,跟丁帮主也算有几分交情,何不去求求他?”

  

第169章 捕鼠官儿

  

  贺六在城北江南会馆找到了漕帮帮主丁三脚。

  丁三脚让下人给贺六上了茶,问道:“六爷大驾光临,想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贺六道:“有件事要求您。据说您跟京城的四大粮行关系不错?”

  丁三脚点点头:“他们每年从江南所购的白米,都是用我们漕帮的粮船运上京。怎么了?”

  贺六喝了口茶:“是这样,北直隶正在闹春荒。四大粮行却囤粮不出货。我希望您出面和他们商量商量,卖给我二十万两银子的粮食。”

  丁三脚快人快语,他摇头道:“六爷,这不合规矩。漕帮规矩,不得以势压那些守法商人。再说,四大粮行背后都有朝廷大员做靠山。我就是想压他们,他们也不一定买我的面子。您要是想插手粮食生意,可以从江南进粮。运粮进京的事,包在我漕帮身上。”

  贺六摇头:“我买粮食不是为了转手出售。三爷也知道,十几万北直隶的灾民进了京。朝廷虽说拨下了赈灾粮,在京城西郊开设粥场。可始终是杯水车薪。我这二十万两银子,是自掏腰包,打算换成粮食,解灾民的燃眉之急。”

  丁三脚闻言,叹了口气:“六爷,赈济灾民竟要你自掏腰包?我劝你一句,这普天之下受苦的人多了。你救得了几个呢?”

  贺六起身,朝着丁三脚作了个揖:“我只救我眼前看的到的人。我不能让十几万涌入京城的灾民在我眼前饿死。”

  丁三脚亦起身,凝视着贺六,良久,他骂了一句:“我曰他祖宗的。天天听人说朝廷如何如何的。到了闹灾的时候,朝廷竟不管灾民的死活,倒要六爷这样的善人自讨腰包!得了,不就是四大粮商么?我马上下帖子,让他们今晚来江南会馆喝酒!放心,这事情包在我身上!”

  贺六之所以这么大方,是因为金万贯的数百万家财落到他手上,他心里不安。他想拿着金万贯的钱,多做些善事。这样能让他心里踏实一点。

  入夜,京城常、李、孔、陈四大粮商齐聚江南会馆。

  四位富甲一方的老板入席。丁三脚道:“诸位今天能来赴宴,是给我丁三脚面子!我给诸位引见个人,这位是锦衣卫的贺六爷。”

  常、李、孔、陈四人久居京城,自然听过北镇抚司六爷的名号。众人纷纷拱手:“见过六爷。”

  虽然嘴上客套,他们的心里却打起了鼓:这锦衣卫的六阎王别是设了什么圈套等着我们呢吧?

  丁三脚道:“四位老板,我跟你们也打了十几年的交道了!看在咱们十几年的交情上,今天我要你们卖我个面子。我们六爷是个大善人,准备拿出二十万两银子来,买你们的粮食赈济灾民。可我听说,你们正在囤粮,一粒粮也不往外放。”

  常老板是四大粮商之首。他拱手道:“丁帮主,您老吃的是运河饭,俗话说隔行如隔山,您不知道,我们粮行讲究的就是个快进快出。现在粮价这么高,要是我手里有粮,早就放了。何苦把粮屯在手里?万一哪天灾情过去了,粮价掉下来,我不得赔死?”

  李老板亦附和道:“就是就是。咱大明有法度在,囤积居奇者,丈三十,流一千里。我们都是守法的商人,怎么敢往《大明律》的刀尖上撞?”

  孔老板叹了口气:“唉,都以为我们四大粮行的粮库里,有数不尽的大米、麦粟。其实只是空架子罢了!我们手里存的去年的秋粮,这一冬一春早就放空了!”

  陈老板说道:“是啊!大灾之年,粮商手里也没有余粮啊!我家里人多,足有上百口子。我这阵都发愁,上哪买些米面,填我那一大家子人的嘴呢?”

  四人众口一词,简而言之就俩字:没粮。

  贺六刚要开口,丁三脚却朝他摆摆手,而后举起酒杯:“好,既然诸位都没粮。那咱今天就不说买粮的事儿了!来来来,喝酒!”

  说完,丁三脚给贺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噤言。

  喝了几杯酒,丁三脚话锋一转,说起了漕帮的掌故:“诸位都知道我漕帮有八堂,十六会,三十二分舵,管着六万帮众,三十多万运河苦力跟着漕帮混饭吃。你们可知道,漕帮之中最要紧的一个职位是什么?”

  常老板道:“自然是帮主了!”

  丁三脚摇头:“错!最紧要的职位是捕鼠官儿!”

  “捕鼠官儿?这是个什么职位?”众人奇道。

  丁三脚侃侃而谈:“诸位,我是个粗人。可我听我八岁的侄儿经常背诵一首古人的诗,叫什么官仓鼠的。”

  常老板接话道:“对,那是唐朝人曹邺的诗。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咳,现在管着天下官仓的是户部尚书高拱。那户部之中,想必的确有许多贪官污吏,就像那官仓鼠一般。。。。”

  常老板的米行里有工部郎中薛扬的股份。薛扬是严世藩的心腹。可以说,常老板是严党奴才的奴才。他自然要抓住时机,大大的贬低裕王党所掌握的户部。

  丁三脚摆摆手:“咱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听了这首诗啊,唯一的感受就是,嘿,这写诗的是个明白人:有粮食的地方,就一定有老鼠。就说漕帮的数千条漕船吧。每条船每回运粮都要被老鼠偷吃。可别小看这老鼠。这些家伙糟践起粮食来,那可是行家里手。于是乎啊,漕帮从百年前,就在每条漕运船上设了一个捕鼠官儿!”

  常老板道:“原来如此!长见识了!”

  丁三脚道:“就说去年运夏粮进京。乙字戊组九号漕船上的捕鼠官跟自己的分舵舵主闹别扭。一气之下不管九号船上的老鼠。九号船在江南装粮一万两千斤,进了京,你猜还剩多少粮?只剩下了一万零五百斤!近一成的粮都被老鼠给糟践了!”

  丁三脚话里有话。无非是在威胁一众粮商。你们不给我面子?不卖粮食给六爷?那好办!漕帮可以找得出一万条理由,让你们下次委托押运上京的粮食稀里糊涂少上一成!

  四大粮商每年托漕帮所运粮食价值不下数百万两。一成就是几十万两。漕帮垄断着运河航运。想从江南运粮进京,就一定要找漕帮的船。你们要是不想下次凭空损失几十万两银子,就乖乖的卖二十万两银子的粮食给六爷!

  四大粮商是何等精明之人?他们怎能听不懂丁三脚的弦外之音?

  常老板当即表态:“虽说我们手里没多少粮食,可六爷体恤灾民的这颗仁善之心,让我们刮目相看!我们四个回去就是扫库底,抠地缝,钻山打洞也要为六爷凑出这二十万两银子的粮食来!”

  其他三位粮商纷纷点头附和。

  丁三脚问:“粮价呢?”

  常老板一咬牙:“既然是做善事,我们自然不能要六爷高价!我们平价卖给他!”

  丁三脚一拍桌子:“痛快!来啊,给我换大碗!我要陪六爷、诸位老板好好喝两碗!”

  

第170章 干一件让自己瞧得起自己的事儿

  

  丁三脚频频劝酒,四位粮商不好驳他的面子,席间推杯换盏。不多时,众人便喝光了两坛杏花村。

  常老板酒量不济,已然开始说醉话了。

  贺六不失时机的套起常老板的话:“常老板,最近可有人卖给你的粮行大批的精米?我说的是上百万斤的那种交易。”

  常老板迷离着一双醉眼,神秘的说道:“有,有,足足一百万斤。是工部营缮司的薛扬薛郎中放到我的粮行里代卖的。呵,薛郎中本就是我那粮行的东主之一。。。”

  说完,常老板“噗通”一声,竟然醉倒在了酒桌上。

  丁三脚大笑:“常老板这酒量也太不济了。六爷,来,咱们喝。”

  贺六虽然端起了酒碗,他的心思却不在酒上。

  他知道,薛扬是严世藩的心腹。这就说明,户部调拨给粥场的那一百万斤好米,的确让严世藩他们偷梁换柱,换成了十几万斤孬米。

  贺六的心中突然打起了鼓。

  一个声音对他说:严世藩作恶多端,竟然连灾民的活命粮都不放过。你这个锦衣卫的六爷应该好好管管这件事。

  另一个声音对他说:阁老、小阁老手里掌握着半个朝廷。裕王、徐阶、高拱、张居正那些人都斗不过严党,你又何必操这份闲心呢?

  贺六生平第一次像现在这样纠结。

  如果真要彻查赈粮被调包的事,那他贺六就等于是在跟整个严党开战。

  跟严党开战,即便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恐怕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何况他贺六一个小小的查检百户?

  严党不可战胜的原因很简单:皇上知道严嵩贪!然而严嵩事事随皇上的心意,皇上用着顺手,所以对严家父子贪墨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即便查清了赈粮调包的真相,皇上真的会处置罪魁祸首严家父子么?恐怕不会。

  到那时,严党得不到惩处,他贺六却会成为严党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江南会馆吃完了饭,贺六回了自己家。

  老胡已经等在了贺府客厅内。

  “饭吃完了?”老胡问。

  “吃完了。四大粮商果然给丁三脚的面子。他们已经答应卖给我粮食了。明日丁三脚会让漕帮的苦力帮我去运粮。”贺六道。

  白笑嫣给贺六端上来一碗银耳莲子羹:“香香睡了。来,喝完银耳莲子羹,解解酒。”

  老胡道:“我下晌问过杨炼了。二十万两银子的粮食,再加上原有的那十几万斤糙米,也只能让粥场维持个十天八天。要让灾民度过春荒,起码需要五六百万斤粮食。还需要近两百万两的银子安置灾民回乡,播种春苗。”

  贺六闻言,突然看了看白笑嫣。

  白笑嫣摇头:“夫君,不要再打咱家银子的主意了。钱财乃身外之物是不假。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花二十万两银子赈济灾民,那是你发善心。如果锦衣卫的六太保,拿几百万两银子给灾民,那就不是发善心,而是收买人心了!你在锦衣卫当差二十年,应该知道,收买人心的另一种说法就是图谋不轨。假如传到皇上耳朵里,你的差事,你的脑袋,咱们全家的命还保得住么?”

  老胡道:“侄儿媳妇儿言之有理。老六,你可千万别干什么蠢事,让皇上怀疑你图谋不轨。”

  贺六叹了口气:“唉,老胡,我又何尝不知道那样做会授人以柄?可我不忍心眼睁睁看着那十几万的灾民被活活饿死。”

  白笑嫣劝慰自己的丈夫:“十几万灾民的生死,有内阁,有朝廷管着!你一个锦衣卫的百户,干的是为皇上侦办钦案的差事。这些国家大事,还是让那些朝廷大员们去管吧。”

  贺六又叹了一声:“内阁?朝廷?内阁和朝廷里都是些什么人?刚才我跟四大粮商喝酒。常老板喝醉了,告诉我,调包赈粮的,是工部营缮司郎中薛扬!薛扬是小阁老严世藩的心腹。这说明,把上百万斤好米换成孬米的,就是严阁老父子!”

  老胡沉思良久,说道:“老六,我在锦衣卫浑浑噩噩了四十年。老了老了,却想干一件能让自己看得起自己的事儿。赈粮调包的事情你别管了!我现在也是堂堂的锦衣卫三爷,这件事由我去管。就让我用这把老骨头,跟严嵩父子斗一斗。”

  老胡说完便转身离去。

  白笑嫣叮嘱贺六:“你明日千万看住胡伯父,别让他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严嵩父子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多的数都数不清。裕王爷是皇上的亲儿子都拿他没办法,胡伯父要是去跟他们斗,就等于是拿鸡蛋碰石头!”

  裕王府,客厅。

  裕王端坐在客厅上首。他的面前坐着内阁次辅徐阶、户部尚书高拱、兵部尚书张居正。

  客厅的后套间里放着一扇屏风,屏风内坐着李妃。

  李妃是裕王的贤内助。王爷跟几位心腹大臣谈论国事,李妃一向是屏后听政。

  裕王开口问高拱:“肃卿,你管着户部。前两天严世藩跟你调五百万斤粮食赈济灾民,你推诿说通州仓存粮不足,只调拨给了他一百万斤。通州仓真的存粮不足么?”

  高拱答道:“通州仓拿得出五百万斤粮食来。可我不想,也不会给严世藩那么多粮食!”

  裕王道:“虽然我们和严党势同水火。可事关十几万北直隶灾民的性命。你这样做是否有些不妥?”

  高拱侃侃而谈:“臣想请问王爷。五百万斤粮食,就算拨到他严世藩手里,到最后能落到灾民们的肚子里么?咱们詹事府右春坊的人没有禀告您么?我调给严世藩的一百万斤好米,已经让他们上下其手,调包成了十几万斤发了霉的陈年糙米,运到了粥场!严家父子借此又发了一笔横财!”

  内阁次辅徐阶道:“高肃卿说的是事实。王爷,即便他把五百万斤粮全都调给了严世藩,也救不了十几万直隶灾民的命。”

  裕王惊讶道:“运到粥场的只有十几万斤糙米?那三五日之后,那些直隶灾民岂不是要饿死?”

  高拱冷冷的说道:“王爷,请恕臣直言。真要是饿死了十几万北直隶灾民,对天下苍生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第171章 鸡蛋碰石头

  

  高拱此言一出,裕王、徐阶、张居正三人俱是一副惊讶的表情。这种恶毒的话怎么可能从堂堂的户部天官口中说出?

  高拱解释道:“如今我大明民生凋敝,朝局艰难,原因就在于严党把持朝政,上下其手,贪污纳贿。弄的吏治不清,百姓水深火热。严党经营多年,就好比一棵千年古树,树大根深。要想彻底将这棵大树连根拔起,就必须烧一把冲天大火!接手经办赈灾事宜的是严嵩父子。若饿死了十几万灾民,那必在朝廷内燃起冲天大火!”

  裕王轻叹一声:“难道想要搬倒严党,就只有让那十几万灾民饿死这一个办法么?”

  徐阶和张居正沉默不言。

  他们知道,这是最缺德的一个办法,同时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可徐阶和张居正自诩正儿君子。高拱提出这么恶毒的法子,这二人不想复议。

  “混账话!”李妃推开屏风,走进了客厅。

  “你怎么出来了?”裕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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