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绍仪也是聪明人,怎么能不知道袁世凯话里的意思,他想想,迟疑的摇头:“不会吧……平日再怎么闹,那是本分。大家做官儿到了这个地步,本来就该互相踩了。可现在是国战啊……不管是朝廷,还是北洋,万万不会出此自毁长城的下策!”
袁世凯听着,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正相对无言的时候儿,就听见门外响起通传的声音,接着就听见马靴声响。禁卫军直属骑兵标的另一个营官,在东线活动的陈彬大步走了进来。
这高大汉子现在也换了模样,以前马贼的标志性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马靴似乎本来还擦了油,要不是一路奔走,风尘仆仆,估计也应该是亮得可以照人。已经纯然是个禁卫军军官的模样……也难怪,马贼的卖相,和徐一凡精心打造的禁卫军军官卖相,实在是天差地远,谁说马贼就没权力爱美的?
陈彬旋风一般冲进来,他和袁世凯是老打交道的,袁世凯也本来就是禁卫军参谋本部情报处的处长。唐绍仪他看都没看一眼,只是向袁世凯行礼:“袁大人!鬼子已经上陆元山,准备向西推进!这个情报在回来的路上,我已经通传给聂大人了,请袁大人速速回报给参谋本部,回报给徐大人!”
袁世凯一下站了起来:“来了?”
禁卫军上下,都做好了准备,日军一定会从东上陆夹击的。禁卫军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第五师团不等候东面来的日军赶来,先发起攻击?白白给禁卫军各个击破的机会嘛。这些日子,大家也都在提心吊胆,生怕第五师团尚未击破,东面的鬼子就来了。
这个情报,袁世凯绝对不敢耽搁,大声就喊马弁牵马过来,他要亲自飞马到前线,回报这个情况!
马弁忙不迭的就奔走应命,唐绍仪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民政系统的文官,和禁卫军是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管谁,徐一凡定下来的规矩。袁世凯处置,他也不好插话,只有心里腹诽:“要不是徐大人度量大,你能有今天?”
袁世凯正急急的在那里收拾机密文电,外面又进来一个参谋军官,啪的一个军礼:“袁大人,外面有一个叫做张珮纶的,他在大同江口换乘小船趁夜上陆,被我们步哨线捕获,说有机密军情回报……今天带到,请示大人,如何处置?”
唐绍仪和袁世凯的动作都定住了:“张珮纶?张幼樵?”
第四十四章 一天前
在张佩纶抵达平壤的时候,时间倒推到一日以前。
叶志超和卫汝贵两人,是仓皇离开平壤的。随他们同行的,是数十名家乡子弟充当的戈什哈。这些人是属于和主帅共生死的,在新地方也混不下去。除了这些最心腹的,就是六七十名不愿意在聂士成手下卖命的军官。一是换了新头子,二是兵凶战危,都是被日军打得破胆的人物了,官位还有可以克扣的饷银战费虽好,可是也好不过自己的脑袋!
这些不愿意在聂士成所部效力的军官们,秉承徐一凡的对聂士成的指示,来去自由。徐一凡将来新训练出来的学官还要有地方塞呢。一开始朝廷的意见是军前效力,这帮家伙都给徐一凡养在平壤,顺便监视。反正不差这几个人吃饭,让他们再到军中搅风搅雨那才真是疯了。这些家伙心一横,在平壤有的吃就吃,有的睡就睡。反正都这样了,熬过去我狠,熬不过去你狠!
大家正这样百事不想的耗着,突然朝廷又是一道旨意。叶志超卫汝贵从速离开平壤,起旱归国,等候议处!旨意传下,叶志超卫汝贵两人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总算离开平壤这个他们看来的死地,只要能早点跑回去,这两条大好性命,算是保住了!忧的是对公而言,他们败得稀里哗啦,清军法,丢城失地者斩,虽然太平天国以来,这个军法破坏了许多,可议处起来,估计也轻不到哪里去!对私而言,中堂将北洋陆师精华交到他们手中,结果丢了一半,剩下一半现在归于徐一凡节制!中堂震怒起来,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两人一路对望,都是愁眉苦脸,半辈子宦囊所积,不知道又要填哪些狗洞,才能保个平安。早知今日,当初何苦还要打破了头争取到朝鲜来!
虽然大家心里都是如此这般,可还是跟鬼撵起来似的上路,徐一凡和手下对他们还算客气,反正淮军败退带过来的马多得很,人人配马,方便他们赶路,也未尝没有早点打发走这些堵心的家伙的意思。这二百余人都没有武装,禁卫军一个骑兵小军官带着三十个骑兵枪兵名为护送,实为押解的一路伴随。一路大家都没打算走得舒服,真是晓行夜宿,吃东西都是随身干粮匆匆解决。在经过安州的时候儿,禁卫军押解队伍都没让他们穿城而过,瞧瞧这个禁卫军后路最重要的据点——简直拿他们当贼防备了!
眼见得三天就赶出了多少路出来,离开了禁卫军在朝鲜控制的势力范围。叶志超他们也早就累得腰酸背痛,有些瘾大的军官简直是生不如死——这些日子,就靠烟泡儿顶着了!开不了灯,没有朝鲜侍女用烟签子打烟还算小事。大家从汉城一路逃过来,也不是没有苦过。可是死心塌地跟着这两位倒霉悖晦的大人,虽然挣扎出一条命,可是前程也该算是完了!
这一路上,这些前淮军军官们看叶志超和卫汝贵的神色就很是有些不善,经常找点花头和叶卫两人的戈什哈磕磕碰碰。不管是他们,还是叶志超的人马,这一路向北,心情也是越发复杂,到了后来,干脆沉默了。
眼看得眼前官道渐渐宽敞起来,面前的稻田也积满了水,稻秧长了老高,农人星星点点,在田地里面劳作。百里不同风,在这个没有电话无线电报的时代。这临近中朝边境的地方,还没有被平壤一带展开的激烈战事波及,禁卫军的势力也延伸不到这里。要知道,在平壤一带,稻田全部抛下,积水排掉,精壮被征发转运物资,已经完全是一派总体战动员的景象!德国顾问本来就是研究总体战的,禁卫军的参谋本部,动员起能掌握的朝鲜民力也是下手够狠!
从警备森严,兵慌马乱的平壤来到这里,所有人都是心情一松。叶志超以手加额,想说什么庆幸的话儿,最后却是叹了一口气:“还好……人生几十年,还图什么功业?能够归老田园,就该给祖宗上香了啊。”
卫汝贵也是苦笑,两人同病相怜一路,这时心情也差不多。
正相对无言的时候儿,就看见那禁卫军小军官策马过来,身后跟着几位雄赳赳的骑兵。按照他的位分,要是在淮军当年,叶志超马头面前,那是跪着头都不敢乱抬的。这个时候儿却只是目光随意一扫,平胸马马虎虎行了一个军礼:“叶大人,卫大人,这里不归咱们禁卫军管了。前面七八里就是铁山,有驿站。朝廷电谕,说在那里有人接应……属下等就此告辞。”
叶志超苦笑,和这么个小军官还有什么好挑眼的?禁卫军对着他们这些败军之将,那种无言的傲气,看着就是难受,也不自觉的大家伙儿都灰溜溜的了。
他们两万五千人被赶得一路跑,徐一凡带着这些禁卫军一出手就挡住了鬼子!据说还把整个第五师团和山县有朋那个日酋围住了。真是天差地远!
徐一凡怎么就这么能练兵?
他拱拱手:“我是革员,当不起大人的称呼,一路护送,足感盛情……动问一句,老哥是带队回去,还是怎么?”
那军官不过二十多岁,眉毛漆黑,精悍得让人羡慕。他大笑一声:“打鬼子去!咱们营长答应,护送的差使一完,就调咱们上去!在平壤,憋死人!好男儿不打这场国战,真是白吃了饷,白读了书!”
他瞧瞧叶志超:“大人,这不就是祖宗一直教我们的道理么?虽然属下出生南洋,可是还晓得精忠报国四个字!知道被异族压在头上的苦痛!”
他握着拳头挥舞胳膊,一看就是德国操典调教出来的。拳头南指,他大声道:“咱们走哇!”几十骑手,同时抖动马缰,战马长声嘶鸣,不少而人立而起,数十虎贲,策马就向南疾驰而去,那些马上的背影,是如此的朝气蓬勃,如日之初升!
这些淮军的残兵败将,呆呆的看着他们远去,半晌之后,叶志超才调转马头:“走吧……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咱们过咱们的独木桥!”
少了这些禁卫军士兵的监视护送,一行人反而更加的意兴阑珊,前行不过个把钟头就到了铁山。
这个地方不过是临近中朝边境一个小小的靠海城镇。百十户的居民,有一个驿站。甲午战事起后,本来诸军中朝边境的靖边练军一部已经派了马队来这里巡哨,作为耳目计。几十个兵大爷已经将这里糟践得不轻,估计这一带村子里面已经没有打鸣的公鸡了。这二百多人一来,架势就更加了不得。才进镇子,叶志超的戈什哈就去号房子,给大人打公馆。虽然都没枪,可二百多穿着号衣虎皮,再加上有顶子军官的模样儿,谁也不敢反抗。
几个戈什哈冲在前面,就瞧中了镇子中心唯一的一个大院子。也不知道原来这里是衙门还是富户。顿时就气昂昂的冲了过去:“就这个,就这地方,给大人歇马!”
到了门口,却发现早就有一排士兵在那里站着了,都穿着练军的号褂子,一排乌黑的洋枪指着他们!
手里没家伙就是怂,几个戈什哈见不对,打马就要走。却被那些士兵扯住了马笼头:“混帐王八蛋,也不开开眼睛,连咱们北洋营务处总办的行辕也敢冲!”
七手八脚,那几个戈什哈就给扯了下来,噼里啪啦的就是几个耳光下去,牙都飞了。一个个扯着漏风的腔调:“大水冲了龙王庙啊!咱们是叶军门叶大人的戈什哈!”
“等的就是你们这些王八蛋!要不是你们败那么惨,咱们至于出这趟差?穿海过浪的,小命差点交给海龙王!”
那些练军亲兵,打得更加兴高采烈。后面跟来的戈什哈看自己弟兄吃亏,纷纷的跟了上来,瞧着洋枪却又不敢上前,仗着都是一家人,先骂起来再说。扰攘到最后,叶志超他们跟过来了,他和卫汝贵在马上皱眉看了一眼,那些打人的练军亲兵瞧着两人气度俨然,大概也知道是谁,悄悄儿的住手。胆大的还嘀咕:“败军之将,有什么了不起?要是禁卫军,咱们跪着接倒也情愿……什么玩意儿!”
叶志超低低的叹了一声:“算了,咱们走!将就一夜吧,等朝廷来接应咱们的人……这个时候儿了,咱们就忍忍吧!”
语调当真是唏嘘无限,他也不想再看那些练军亲兵,也不想打听他们护卫的是什么人。正调转马头,就听见那宅院门口响起一个声音:“叶曙青!你还想走?”
叶志超和卫汝贵都浑身巨震,跟过来看热闹的那些淮军军官也都傻了眼睛。叶志超不敢相信的转头,忙不迭的就下马,飞也似的扑过去。以他没革职前武官头品到顶的身份,居然拜倒尘埃:“杨大人啊!中堂爷还没有忘记咱们俩这不成器的东西哇!居然让您来接我们!咱们对不起中堂爷哇!”
身后淮军,已经下马拜倒一片,哭声震天响起,有的人还恰好犯了烟瘾,眼泪鼻涕混成了一片!
杨士骧脸色苍白,一路风涛,他这个书生也早吃不住了。不过总算没有白费,比这帮王八蛋早到了铁山大半天。他冷冷的扫视了这些家伙一眼,心里面是恨不得都给一个个砍了,要不是他们,他杨莲房何至于走到这么一步?还不是为了北洋这个团体,才弄险如此?再这么一路败下来,徐一凡再一路胜上去,北洋真的是败亡无日!
他冷冷道:“叶曙青,卫达三……中堂要我带话儿,想立功赎罪么?”
两人抬起头来,也是鼻涕眼泪的,眼睛里面放出又惊又喜的光芒:“中堂爷还愿意给咱们机会?”
杨士骧猛的一摆手:“爬起来,进来说话!还能不能保住你们项上首级,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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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当的一声,却是唐绍仪推倒了桌上的砚台。身上手上,全是淋漓墨水,他此时却浑然不觉,双手撑着桌子,整个人象风中树叶一样抖了起来,却不是害怕,从他双眼当中,能看到的只是怒火!
“杨莲房!不是你,就是我!你这是活生生的汉奸败类啊!做人,怎么能做到这个地步?”
在徐一凡曾经那个时空,作为北洋元老的唐绍仪失势多年之后,在抗日战争当中,作为一个犹犹豫豫,将要落水的汉奸,被军统砍死在书房当中。在这个已经改变了的时空当中,他却是在全身心的喝骂着另外一个即将做出汉奸行径的人物。要是杨士骧就在他的面前,唐绍仪毫不怀疑自己会将他活活撕碎!
张佩纶一身风尘,神色委顿的坐在椅子上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袁世凯和他对坐,脸色也阴沉得如暴风雨将临!
李鸿章的女婿,居然甘冒万险,跑到平壤来,告诉了他们一个惊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