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澜堂内一阵难堪的沉默,而光绪的脸色也越来越青。看着大臣们垂首不言。光绪心也越发的朝下沉,他似乎还想找到一点希望,又喃喃的发问,这声音,却更像是自语:“山东,江苏不还是有兵么?铭军,树军……山东巡抚李秉衡不是还有嵩武军么?能不能调出来,先守住辽西和直隶海口?”
不等光绪问完,世铎就硬邦邦的磕了一个头:“皇上!现在威海一带,也要严防,日军陷落旅顺之后,随时会窜扰威海,现在山东布防兵力犹自不足,徐州的铭军都已经调到威海烟台一带,犹自还嫌兵力不足……要调,也只能抽调李鉴堂李大人的嵩武军!”
翁同禾早就高声接话:“回皇上的话,李大人的嵩武军不过数千人,登莱等地海口都要独立支撑,如何能调得出来?北洋水师惨败,却龟缩威海,无能遮护海口,还要李大人自筹防务,现在旅顺北洋惨败,却要调这几千装备器械还不如北洋诸军的嵩武军北上支援他们,放开登莱等地海口,焉有是理?”
李秉衡可算是地方封疆大吏当中和翁老头子对胃口的人物了,都是瞧着李鸿章不顺眼,看着北洋惨败心里不知道乐得和什么似的,要他们去为李鸿章火中取粟,帮他的忙,打死也不干啊。
两人声音一高一起来,光绪顿时就觉得心中烦闷,捏着汉玉带头子,却只觉得手心潮湿冰冷,头也一阵阵的犯晕:“旅顺失守……门户大开,兵又调不出来……难道,要让倭寇打到直隶?煌煌大清,竟无一个有天良的臣子?难道,剿既不能,就这样抚了不成?”
“皇上,战事如此,也只有抚了罢!西方诸国,也极关心此次战事,俄罗斯国,更是在意不让日人染指我大清龙兴之地,现下趁着局势还未糜烂,请西洋诸国调停本次战事,还是抚了罢!”
世铎挺直腰板,朗朗大声上奏,几个军机看来早就和世铎通过气儿了,都一起挺起腰来,大声附和。光绪看这几个臣子态度如此坚决,微微慌神,求救的目光就向他的老师翁同禾看过来了。
翁老头子当然知道这几位同僚的意思,也就是他们背后慈禧老佛爷的意思!战事打成这样,如果最后和谈,签个什么条约,那缸就全扣在光绪头上了。从一开始这场战事就号称是光绪自己在主持,现在打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大清,最后还是离不开老佛爷啊!一旦谈抚,那光绪好容易争取到的一点权力,也就付诸流水,而他们帝党一枕京华春梦,也就要恍然梦醒了!后党他们现在要的,就是赶紧和下来,不管付出什么样的条件!
看着世铎他们坚决的神态,翁同禾也有点气虚,他们毕竟背后站着的是老佛爷!可是这些日子,帝党操到一点权力的甘美感觉,又让人怎么也不肯放弃,更兼老对头李鸿章,一旦如此轻轻放过,再扳倒他更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儿了!这场战事坚持下去,是胜是败难说,可李鸿章一定好过不了!既然都走上这条路了,难道还有回头的余地么?就算自己这个时候儿附和世铎他们,难道老佛爷就能忘记这些日子自己为帝党的上窜下跳,摇旗呐喊?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
翁同禾提了提精神,扬声大喝:“皇上,和不得!就算其他地方打败,咱们还有在朝鲜的徐一凡!”
“徐一凡那里,几天都没消息了,现在什么状况,谁能明白?”
“徐一凡可是击败了鬼子的第五师团,打死了他们的名将,其他地方,谁能和他比?”
“旅顺花了上千万两白银经营的要塞,两万久练之军……这是和法国见过仗的精锐!也不过如此,难道徐一凡还有回天之力么?”
“朝鲜消息还没有过来!”
“如果战事顺利,那又为何消息断绝?朝廷一再去电,却半点消息也无?皇上,徐一凡也指望不上!”
“皇上,不指望徐一凡,还能指望什么?不管如何,无论如何也要等到了朝鲜的消息!”
“还指望那个徐一凡?英国公使转告总理衙门的日人战报,日军已经在元上上陆,抄了徐一凡的后路!徐一凡已经被包围在平壤一带,最后也不过如同旅顺一般!”
玉澜堂内,帝后两党大臣,都跟一只只斗鸡似的,涨红了脸互相叫嚷。谁也不肯退后半分。
闷热的空气,惨败的噩耗,这些大臣,让光绪只是一阵阵的头晕,他扶着书桌想坚持,到了最后,在听到徐一凡被包围之后,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按着头颓然坐倒在椅子上,轰隆一声,还带倒了桌上砚台。
两派大臣一下住嘴,呆呆的看着光绪。
光绪按着头,只觉得烦闷不堪,眼前的人,他一眼也不想多看了。他低声的问翁同禾:“徐一凡,真的被抄了后路?”
翁同禾回避着光绪的目光:“……皇上……”
光绪之前一直在问着其他诸军能调动与否,只字不提在朝鲜唯一打了胜仗的徐一凡,潜意识里,这就是他最后的希望。他生怕听到一点不好的消息!
“退下,都退下……军机这些日子专候朝鲜的消息……再去电!朕……朕要去给老佛爷请安……”
世铎等高声拜舞:“皇上圣明!”而翁同禾等帝党大臣,却只是仓皇的对望,到了最后,也只有无声的拜伏下来。
※※※
旅顺陷落的消息,和闪电一般穿透了甲午战事开启以来,大清上下沉闷浑噩的空气。
人们从未想过,就在几十年前,还比自己贫弱许多的一个小国,居然能将大清精锐打得如此惨败!
巨资建设起来的水师,惨败了。
大清陆上的武力中坚,北洋陆师也惨败了。
号称亚洲第一要塞的旅顺也陷落了。
辽西走廊,毫无遮掩的向日军敞开,过了辽西走廊,就是直隶京师要地。而且威海,烟台,大沽等等海防重地,全都毫无遮掩,处处被动!大清沿海,经过二十年的举国筹备海防,到了现在,竟然无一处安全所在!
京师向来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朝廷的窘迫,大家都心知肚明,口口相传。到了此等时候,大清竟然抽调不出一支有力的部队继续战斗,只能钉死在各处海口上面,京师直隶漫然无备,当初的庞然大物北洋已经被打得失魂落魄。而朝廷中枢,大臣们还内斗不休,想借着这个机会将对方踩下去,流言蜚语满天飞。
也许上位者们在关心着借着这次战事,如何将自己的政治对手整倒,怎样在这次战事当中捞到更多的好处。战事打败了,东洋小鼻子和西洋大鼻子也差不多,割点地赔点款就算完事儿,反正也不要他们自己掏腰包儿。
可是对于绝大多数百姓,甚至官僚体系当中一些人来说,他们却在苦苦思索,堂堂大清,为什么连小日本也打不过?局势糜烂如此,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旅顺陷落了痛哭流涕,国家气运,衰微至此,最后的一点颜面都给扒得精光。洋人报纸语带讥讽的也在评论,中国是不是还有作为一个东亚代表的资格,是不是有进入近代文明社会的能力,或者中国应该和印度一样,在西洋文明的殖民管理下,才比较有前途。
不知道有多少人,中夜披衣而起。
这么一个国家,文明延续垂三千年。当初和她并称的古国,早就消磨在历史的风烟当中,连那些曾经站在当时文明巅峰的民族,也早就不见了踪影。但是这个国家,这个文明却一直存在延续下来,不管如何艰难,总能复兴再起。危难关头,在绝境的时候儿,总有仁人志士出现,以他们的血肉灵魂,重新延续着这个文明,这个国家。
斑斑青史,这点民族精魂意气,不绝如缕。
恰逢这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恰逢这个末世,也一定会有人振臂而起!带给所有人希望!
不知道有多少人,目光转向大清那个海东藩属国家朝鲜,等候着一个从一出现就被称为官场异数的人的消息,似乎那个从一开始就和大清官场格格不入的家伙,正守候着这个国家最后的一点希望!
禁卫军,徐一凡!
※※※
上海,公元一八九四年九月一日。
在谭嗣同办公的小楼外,等候的人更多了。除了那些负有责任,要向各方大佬传递最新消息的人物,还有更多的人默默涌至,守在这个小楼外面,想等到朝鲜的好消息。
人们或坐或站,将这条街道几乎挤满了。租界当局也默许了这里的情况,只是加倍派出了人手来维持这里的秩序——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维持的,等候的人们都很沉默,绝少交谈,秩序井然,只是有马车洋车经过的时候儿,人们会嗡的一声围上去,以为电报来了,然后再默默的走开。
上海本地的官儿,新式学堂的年轻学生,商人,小贩,都在这里等候,朝鲜胜败,甲午输赢,和他们现在的切身生活,也许没有太大的关系,可是这个时候儿,他们就是不约而同的汇聚在这里。
近几十年来,西方列强用大炮强行打开了大清的国门,随着他们的鸦片、工业品,还有白人的种种特权之外,随之而来,还有近代民族意识这个额外附加的东西。大清知识阶层当中,除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外,也朦胧的开始有了近代民族意识的觉醒。而这次战事,就是两个民族之间的碰撞,两个民族之间气运的争夺!
他们也许没有身在其中的徐一凡有着那样清楚的民族意识的体认,但是也隐约知道,徐一凡是在为民族气运而战,为民族的生存权力而战。打输了,不仅白人洋鬼子更瞧不起咱们,连东洋小鬼子都会骑到咱们头上来了!这和那些成王败寇的战事截然两样,虽然远在朝鲜,远在旅顺,远在辽南,可是就是牵动着一个个人的内心!
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儿,一辆马车碾过街道的声音突然响起。等得精疲力竭的人们一下惊起,不约而同的就奔向街口。驶来的是一辆轻便的西洋式样的马车,坐在前面赶车的正是徐一凡的神秘大高手管家章渝,他戴着一顶小帽,穿着简朴的布衫。马车车辕上面,还有一个锡克警察陪着。
人潮一涌而至,都不管那个租界的锡克巡捕,一个个冲着章渝发问:“是不是来电报了?朝鲜消息怎么样?”
有的人还在朝外掏银票:“兄弟,要是好消息,言语一声儿,这点东西,也不成个心意,拿去喝茶!”
一个人掏钱,个个人掏钱,性子急的就在外面朝里面扔银元。人群一嗡就起了浪头,大家实在是等得焦急了。八月二十五日到现在,整整七天没有朝鲜的消息!昨天开始,日本侨民那里还有传言,说是有日本大军从朝鲜另一侧上陆,抄了徐一凡的后路!要不是租界一直在弹压,这些侨民早就给揍了个四脚朝天了。
几块银元砸到了那锡克巡捕的头上,这黑瘦的巡捕急了,看着人群涌过来,还有人要去牵马笼头,一副不得消息不肯罢休的样子。他顿时就嘟嘟的吹起了铜哨,还挥着红白相见的棍子示威,很有几个人挨了几下。章渝一身本事,也拿这么多人没办法,只是左闪右闪的牵着马头,躲开那些来抢笼头的手。马也给吓着了,开始不安的躁动,鼻子里面直喷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