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凡瞧也不瞧他们,带着后面的人几个转折就快步直奔电报房而去。到了门口,就瞧见陈德背着枪在那儿守着,电报房的大门大大敞开,里面就传来一个人连哭带嚎的声音:“老佛爷啊老佛爷,我是忠臣,求求您,快点发电报过来吧!我是钦差,我是钦差啊!”
那嗓门儿哭得都变了调,还有沉闷的碰头声音。宋庆他们一听,就知道正是丰升阿!徐一凡却是一怔,问陈德道:“什么西洋镜?”
陈德在自己妹夫面前,总是恭谨再加恭谨,这个时候却也掩饰不住脸上轻蔑的神色,朝里面歪歪头:“那姓丰的,在朝着电报机子磕头呢!收拾这么个松包,咱们这两天路赶得冤枉!”
徐一凡带着大伙儿一涌而进,就瞧见电报房里面,几个穿着长衫的电报生正畏畏缩缩的挤在墙角。屋子当间摆放着莫尔斯电码自动发报机,长长的未凿孔的纸条整齐的码放着。发报机旁边是波纹单边自动收报机,纸带接在上面,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
而一个官服不整的中年,正被溥仰抓着后脖领子,却还不管不顾的拼命挣扎,跪在地上不住的朝那单边自动收报机磕头:“老佛爷啊!我是忠臣哇!朝廷要给我撑腰,不是我自己要跑,丢那上万条命在田庄台,这冤孽债,不能我一个人背哇!佛祖菩萨,求您动一动,传过来哇!”
丰升阿已经完全崩溃了,从知道徐一凡也到来,禁卫军苍龙旗出现,他就近乎胆裂!凡是逃跑过的人,都再没有勇气可言。在他脑海当中,只剩下叶志超卫汝贵那血淋淋的人头!还有田庄台一带山头海边,那累累的尸骸!同为逃将,对徐一凡的恐惧,那是躲也躲不过的。徐一凡还不是钦差诸军的大臣,就敢杀同是朝鲜会剿钦差大臣的叶志超,他一个丰升阿,又算什么?人到生死关头,直觉就无比灵醒,徐一凡此来,就是要杀他的!
他既然蛊惑了毅军和他一起扑城,什么样的手段能将毅军更紧密的捆在他的战车上面?只有他丰升阿的人头!
他不是不想捏一封电报称自己已经是新任钦差大臣,徐一凡已经被夺职。但是清廷自从用电报取代驿传旨意之后,为了确保不假传圣旨,维护集权于中央的统治。这电报传谕旨,相关大员都可以看电报底稿,确认自动收报接收到的发电的军机号头,才算有效,这个底稿伪造不来。他已经是胆裂的人了,不敢设想他挥舞着一份假电报毅军就会倒戈反而擒下徐一凡,只要一查,他又多一份假传圣旨的罪过!那恐怕就连宋庆,都能拿着这条罪名整死他了!
事到临头的时候儿,他的戈什哈统带侄儿倒是劝他先捏一份缓一缓,等着朝廷真电过来。他拼死也替他挡着徐一凡他们一刻。谁知道他的亲兵不堪一击,侄儿也被一排枪打成马蜂窝,他还在犹豫不决是不是该捏假的的时候儿,徐一凡的兵就已经冲了进来!
徐一凡他们瞧着丰升阿朝电报机磕头,溥仰居然收拾他不住。禁卫军上下个个脸上都是轻蔑的笑意,毅军上下,却都是脸色铁青。他们就被这么一个家伙整得丢了上万的性命,整得灰溜溜的守在大凌河!
丰升阿磕了几个头,又挣扎着转身,溥仰拾掇不下他,徐一凡过来,正觉得丢人,啪的就是一记耳光:“老实着点儿!你还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丰升阿恍若不觉,眼神散乱,找到了自己认识的宋庆:“宋大人!你说句话!是老佛爷让我这样干的,咱们都得听老佛爷的!你不也不敢进锦州么?不是我害死的那上万弟兄,不是我的冤孽债!”宋庆不忍卒睹,扭过了头去。
徐一凡静静的瞧了一阵,突然大喝一声:“老佛爷已经归政荣养多少年了!皇上有没有让你后退?”
丰升阿转过头来:“你是徐一凡!”
徐一凡缓缓点头:“我就是徐一凡。”
“就是你要杀我!”
“不是我要杀你……是田庄台的上万冤魂,是天理国法要杀你!你摸摸自己良心,我替天行此刑,你到底冤不冤枉!”
徐一凡淡淡的解释了两句,这个时候,夺权成功,他剩下的却只有疲惫。在这场战事当中,和这种样子的逃将大员打的交道,已经让他觉得足够足够了。为什么在这场战事当中,这样的人总是前仆后继,源源不绝?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没时间和这些人再纠缠。从现在开始,不管他在形式上要和这个大清维持多久,但是全天下的明眼人都应该看得出来,他徐一凡,已经在这末世,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拖出去,明正典刑,号令全军!”
室内不管是禁卫军还是毅军,都肃然而立。看着丰升阿死猪一般被拖出去,徐一凡这股旋风卷到哪里,总是人头开路。又一个旗人大员的脑袋,垫在了他的脚下!
自宋庆以降,人人脊背发凉,相对无言。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当中,突然响起了电铃敲动的声音,震得所有人都是一惊。大家目光转过去,就看见一个电报生在墙角畏畏缩缩的道:“收报……收报了……”
接号的电铃震动了两三声,德国造的波纹单边自动收报机工作了起来,收报的纸带缓缓吐出,显出了发报的号头还有莫尔斯电码的点划。
徐一凡微微点头示意,一个电报生小心翼翼的走过来,一看那个号头,抬头道:“京城!军机!”
徐一凡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转头一看宋庆他们,这些毅军将佐个个都是脸色铁青。在徐一凡冷冷的目光注视下,都低下头来。
“麻烦的事情办完了,虽然恶心,但不得不为。现在总算该干正事儿了,宋军门,整顿营伍,咱们随时准备反攻辽南!”
毅军几个将佐都是浑身一激灵,事情都到这步了,难道还有回头的余地?跟着徐一凡一头撞下去吧,撞成了,就是民族英雄。就算撞输了,按照禁卫军和毅军合军一处的架势,难道朝廷还能把他们怎么样?徐一凡这么跋扈,可活得滋润也不止一天了。
这个念头在毅军将领脑海当中一闪而过,所有人都打千下去:“谨遵大人钧令!”说罢就再不敢在这室中停留,大步走出去收拢部队了。要打仗,准备的事情可多!
宋庆他们去后,徐一凡却只是转头沉沉的看着那越吐越多的收报纸带。看了半晌,他也没有叫人马上译出来的意思,却回头看着侍立一旁的李云纵:“云纵,猜猜那边发来的是什么消息?”
李云纵板着脸,只是硬梆梆的回了一句:“这重要么?”
徐一凡哈哈大笑,笑得那些电报生都缩紧了身子。蓦的他停住笑声,仰天大喊:“好了,可以干他妈的了!老子没白来一趟!”
公元一八九四年九月二十五日。
徐一凡杀丰升阿,确实获得执掌辽南诸军大权。而在同一天,清廷以电谕,以廷寄,以邸报通告天下,大清对日求和。辽南威海诸军,停止抵抗,让出威海要塞,让出平壤,北洋水师挂白旗出海交船,免徐一凡奉天将军,钦差辽南诸军总办大臣职衔。
历史,在这一刻跌入最黑暗的谷底。
第六十九章 不降(上)
日本,广岛大本营。
在可以俯视宇品港湛蓝海面的广岛帝国银行的高级职员露台餐厅上。这里已经临时的被改造成自助酒会的模样。
雪白的台布铺了起来,一瓶瓶的威士忌,白兰地,杜松子酒,香槟,意大利起泡酒,还有日本自己的滩酒,勇酒,鹤烧……摆放得到处都是。每一瓶酒似乎都打开了盖子,每一个杯子似乎都斟满了酒。露台上面满满得都是人,海军军服,陆军军服,洋式礼服,和式服装济济一堂。酒没有喝多少,人却似乎都已经沉醉了。各种各样含混不清的欢呼呐喊声混在一处,让这个日本战时最高中枢,一时间变成了狂暴的疯人院。
清国人求和了!支那人求和了!在日本已经打得难以为继,已经觉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宣布求和了!
清国是如此之大,而日本又是如此之贫弱,开化数十年,并没有攒出多少家底。虽然陆海战事除了朝鲜会战失利之外,到处都是节节胜利。但是广袤的中国土地,同样也消耗着日本本来就不多的各种资源。
比如说,辽南取胜之后,大本营并不是就希望第二军现地停住,也希望第二军能继续向辽南进逼,从而带给清国人更大的震动。但是辽南第二军现在所储备的弹药,还不够打一次中等规模的会战。在受到清国辽南地域突然兴起的骚扰攻击之后,粮秣也出现了困难。要不是在旅顺缴获到相当的清国人的军食,整支部队就要断炊。帝国大本营也不是不希望马上对第二军进行紧急补给。但征发的十几万吨民用运输船舶,已经将日本的家底掏干净了。这十几万吨船舶扣掉高强度使用下要修理,要维护的之外,剩下的要维持从日本到朝鲜,到辽南,到山东这么广大范围的补给,早就是不堪重负了!而且现在这十几万吨的输送队伍还有维持不下去的迹象,帝国民间也需要这些运输船舶,为了战事,原来正常的民用海运几乎已经停顿了一两个月,再这样下去,就不得不解散部分运输船团,复员民间,可是这样军事运输就更加无法维系!
不仅仅是辽南第二军出现了这个问题,还有征清第三军后勤也极糟糕,征清第三军编组相当仓卒。比本来计划动员编组时间提前了快两个月。大量的器械物资还没储备到位就匆匆忙忙拉了出来。不仅火炮不足,就连步枪、弹药、军装都不齐全!荣成湾登陆之后,当面清军一触即溃,进展顺利的时候还没出大问题,这几天北帮炮台突然出现了一支顽强抵抗的清军,征清第三军就大吃苦头。炮火不足以摧毁对方阵地,连步兵弹药都不足,一个联队奉命攻击的时候,居然得到的命令是不许开枪!
前线如此,后方也是如此。
帝国第一期筹集的战费,早就使用干净。而因为朝鲜的惨败,帝国在伦敦发行的第二期战争公债,一时应者寥寥。西方金融家都在观望这两个远东国家到底谁能打赢,谁能担负起牵制俄国在远东扩张的任务。在能用的看门狗没看准之前,不再投资。帝国金库已经见底,殖产兴业计划大受打击,帝国银行一时间连生丝出口信贷的单证都开不出来!
就连人力也是问题,为了此战,除了十来万常备军,帝国又动员了十几万预备军。特别是在辽南两个师团覆灭之后,更手忙脚乱的动员更多的青壮年出来,也不管有没有那么多装备武装他们。再加上直接间接为这场战事服务的人员,动员的青壮男子无虑七八十万。比起日本近五千万的人口,绝对数字并不大,但是这些都是日本乡间最健壮,最能干的劳力。眼见就是农忙的时候,这两年日本天时又不好,今年再度欠收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以用来进口粮食的外汇早就见底,米骚动看来又是跑不了,这个饥荒还不知道将来怎么打呢。
日本这么一个小小的国家,以初步工业化的薄弱家底,悍然发起这样一场蛇吞巨象的战役。战场上基本上还是按照预计步步取胜,但是打着打着,不知道怎么自己就快垮了!
伊藤在朝鲜失败后,断然发动的再度扩大侵略的攻势,让不少人已经称为明治年间最大,最疯狂,也是最后的赌博了。大家算来算去,清国如果再抵抗个一两个月,日本也许就要自己崩溃!而清国还没有一下垮台的前景,虽然他们大部分陆军不堪一击,水师基本残废。但是他们毕竟地方太大,可以退可以让。而且还有那么一支禁卫军在!
不少日本内部的政治势力,已经在偷偷的做着战败的准备计划了,如何在战后的混乱当中,掌握更大的权力,收拾这种局面。最悲观的看法,已经有以交回琉球列岛,作为向清国求和的条件了。
但是,在突然之间,清国这个庞然大物,却自己轰然倒下!
这突如其来的胜利,就加倍的让这个帝国大本营感到狂醉!这些打开的酒,到了后来,几乎都不是在喝的,而是在倒的了。几个陆军军官都爬到了露台的栏杆上面,也不顾脚底下是几十米高的高度。他们敞开衣服,朝西面的大海狂喊。
“山县阁下,看见了没有,我们打赢了!”
“帝国陆军,所向无敌!天皇神佑,无往不胜!”
“山县阁下,川上阁下,野津阁下,安息吧!成神吧!”
“朝鲜是我们的了,满洲是我们的了,我们还要山东,还要直隶,我们要把清国变成一个没有海岸线的国家,我们要清国赔偿十倍的军费,我们是胜利的那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