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果然就是双方随员接触,都是彬彬有礼,可都是每个细微末节都要争论好大一阵功夫,两天接触,第一项议程谁先进门,谁后进门,座位如何安排,可还都没谈好呢。世铎军机当得久了,军机当差苦,那是天下闻名的,凌晨三点就得起床上朝。到了天津名正言顺的拖日子,又拜客又传了几个班子悄悄儿的听两场戏,真是有点乐不思蜀。
谭嗣同没有世铎那么轻松,这次和谈,是他跃上政治舞台第一击,只能办好,不能办砸。在天津,他尽其可能的搜集能拿到手的日本资料不舍昼夜的研读,如果说在大清时报的时候儿,徐一凡也给过他相当的日本资料,他多少有点照本宣科。这次,却真正的读到了心里面去。午夜往往披衣而起,只是在中庭沉吟。
这条路,我们又走不走得呢?
天津的日子,在日本使团有心,而大清使团淡定的情况下,如水一般滑过。直到徐一凡的那篇檄文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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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生!复生!你瞧见这个没有?”
四五个人乱纷纷的冲进谭嗣同卧室,谭嗣同贴身老仆拦都拦不住。体制所关,谭嗣同住的地方倒也不错,既宽敞,家具也是上等的,津海关道知道谭嗣同新派,特意让的一个小洋楼出来,不过谭嗣同身边,还是只那么几个寥寥的使唤人。
昨夜谭嗣同书看得晚了,也想得深了一些,披着衣服上床不过才闭眼一会儿。这么多人冲进来,他也微微有点不快。听听声音,仍然是康有为杨锐林旭等几个同道。他也不好说什么,揉着眼睛起来笑道:“各位,何来之早?日本人那里,有什么变故了?以伊藤博文之雄杰,不会这么快沉不住气吧!”
康有为冲在最前面,眉宇间满是得意洋洋的神色,将一叠抄报稿子重重放在谭嗣同前面:“复生,瞧瞧你那个兄弟说了些什么!他竟然是摆明车马,要将两江变成大清的化外之地!他居然想自成局面,一方诸侯!哼,说不定还有问鼎天下的意思!复生兄,你替你那位兄弟的辩解,现在看来,也实在太过好心了!”
谭嗣同一怔,摇摇脑袋,看着面前诸人一脸沉重的神色。他现在地位不同,不像从前那样易于激动了,招手让老仆送上一把热毛巾,深深的辗了一下眼窝,才在众人的目光下,拿起那叠抄报稿子细细的看了起来。
越看,他的脸色越是沉重。到了最后,他放下稿纸,良久不语。
康有为在谭嗣同对面坐了下来,手轻轻的拍着椅子扶手:“复生,如何?兄弟此前所言,句句都说中了吧?现在却是我等要表明立场,尤其是复生你,更要站住脚步!我康南海,已经在徐一凡口中臭名昭著,不需分辨什么,倒是复生兄你,现下可一定要有所表示!”
说到后来,他竟然得意起来:“哈哈!哈哈!没想到我康南海一介书生,除一身正气之外,手无缚鸡之力,竟然得那位海东大帅如此青眼有加!可惜啊可惜,两江那位虽然识人,可是却不识大势!中枢有我等在,此子祸不远矣!”
看康有为摇头晃脑的样子,林旭和杨锐他们忍不住都偷偷摇头,他们实在想不明白,徐一凡怎么单单会挑上康有为大骂一场,以徐一凡现在的身份地位,不要说对谁青眼了,就算对谁骂祖宗八代,都是高看对方一眼。
虽然康有为现在神态实在有点那个,可是这家伙有句话没说错。徐一凡摆出了如此姿态,还昭告天下。谭嗣同和徐一凡关系非浅,现在一定要有所表示,这立场要站稳了!
想到这里,几个人就想开口劝谭嗣同。但谭嗣同却摇摇头,淡淡道:“我这兄弟,不过也是想做长州,萨摩的事业罢了……虽然有点狂悖,可道理是没错的。难道徐一凡不说,我们就不该振作刷新了?不该改这用人之道,不该改这施政之法?他句句都站在了道理上!”
谭嗣同如此说,里头岁数最大的杨锐微微点头,他是有过游幕经验的,还辅佐过张之洞。徐一凡此举,虽然狂悖,可是真挑不出错处。光是一个两江不用捐班,就让多少读书人暗中叫好了!而且现在天下都在看着两江,徐一凡如此高调,地方督抚难说不有样学样,谁都知道,现在朝廷除了还守着一个名分,哪有实力和徐一凡来硬碰硬?只能委曲求全,暗中给他使绊子,只要徐一凡一时不扯破脸,总有办法想,也能缓一口气,还能维持住中枢的脸面。
但是徐一凡现在喊出来了,朝廷中枢如果不振作起来。那些同样手握兵和财的天下督抚,岂能不有样学样,现在自己地头威福自专,静待天下大势变动?
徐一凡此举,看似和他往常举止一样跋扈二百五,却是以力量破此闷局的绝好手段!他们这些身在中枢的人,却又如何应付才好?
现在一切都不重要,而是中枢赶紧要振作起来,赶紧要拿出手段办法,和徐一凡来争这潮流之先!毕竟朝廷中枢还有一个优势,就是二百多年王朝的大义名分!
可是就凭他们,凭着那些比他们还要书生气的帝党清流,再加上后党这些人物。可以拿出什么手段办法来?谭嗣同,难道还强过徐一凡不成?
想到这里,杨锐竟然有些微微后悔起来,这次来京,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留在上海,也未必不能找到一条出路吧?
他们不说什么,康有为却脸涨得通红,站起来就想驳斥谭嗣同。谭嗣同却振衣而起,正色道:“这是传清逼着咱们要加快脚步啊!和谈这事,必须抓紧,传清这奏折震动天下不用说了,咱们身在中枢,必须拿出更大更好的消息盖过他!传清这是看不得我们懒惰高卧,再逼我们朝前啊!谭某人也只有向前而已!来人啊,准备衣帽,我要拜会世铎世大人,必须和日本早日开始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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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英租界。
日人所居之处,是日本在天津的船运公司所开的一个旅馆。专门招待往来中日之间的日本达官贵人。伊藤博文等人到来,就征用了此处。
不仅门口警备森严,英国租界当局,也派来了相当的租界巡捕在这里维持安全。日人使团当中核心人物,毫无疑问就是伊藤博文氏。可是这几天,伊藤博文一直以身体欠佳在二楼高卧,不管是谁来求见,哪怕是列强公使,都是手下人抱歉推托,真让人搞不明白,这位明治雄杰,到底是来谈判的,还是来养病的。
不过使团内部的人都知道,伊藤博文是真的身体不行了。
在日本,他的身子就有每况愈下的样子,船上风浪一颠簸,到了天津上岸,在马车上又晕倒一次。住下之后,每日就昏沉沉的或睡或醒。但是只要一旦醒来,他就让人把朝南的窗户打开,不顾冬日寒风凛冽,裹着被子就这样朝南而看,谁也不知道,他在等待些什么。
但是就算伊藤博文如此病骨支离,却谁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思!病中的他,更威严,更沉默。他瘦骨嶙峋的肩头,似乎就支撑着日本全部的希望!
门轻轻被推开,一个随员在门口恭谨的九十度鞠躬:“阁下……头山先生到了……”
伊藤博文拥被坐在塌塌米上,只有小小的一团。屋子里面,就看见他眸子一闪,挣扎想坐起来。那随员忙不迭的冲进去扶住他,伊藤博文嗓门儿竟然是出乎意料的中气十足,这种健旺的精神,不知道多久没在他身上看见了!
“头山君?头山君!请进来!快进来!”
门口身影一闪,却是头山满。他一身中国人的棉布袍褂,外面套着绸面皮坎肩儿。瞧起来就像天津卫一个家道殷实的商人,背后还垂着一条假辫子。看见伊藤博文这个样子,他眼神闪动,也给伊藤博文现在憔悴的样子的吓了一大跳,伊藤博文现在,连九十斤都不知道有没有了!
“阁下……”
自从伊藤博文交给头山满六百万日金的特别费之后,他就一直领命呆在北中国。所有关系,都已经用上,所有能走上的门路,全部送了好处。他疯狂的搜集着大清一切的有关最近局势的情报和资料,不关是不是派得上用场。伊藤博文的心思打算,大概只有头山满能猜出来最多。伊藤博文到来,头山满也没有去拜会,他大概知道伊藤博文等的是什么,但是其中机会有多少,不仅要寄希望于伊藤博文的本事策略,还要指望大清本身的糊涂软弱!
机会之微,可以想见,可是他们又不得不去争取!
小国错过气运,其后的步履艰难,就是如此。
看见伊藤博文目光炯炯的看着他,头上满不敢怠慢,忙不迭的走进去,规规矩矩的行礼。同样掏出了一叠抄报纸双手递上。
“阁下,总算等到了,徐一凡如阁下所料,果然是雷厉风行之辈……这是他初抵两江,就以通电形式发出的奏折……清国中枢,应该急切起来了……”
伊藤博文仔细的将那抄报纸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拍腿站起:“人生五十年,得此对手,更复何憾?也罢,就让我这个山口出来的伊藤俊甫,再和他斗这最后一次吧!”
他语调如有金石之交,其中不祥落寞之意,让头山满背后冷汗竟然就冒出了一层!
“阁下!”
伊藤博文站得笔直,脸上泛着潮红的神色,静静的看了头山满一眼:“头山君,如此时代我们此生都经历了,你觉得还有什么放不下么?人生不过如此,别担心我,在这个时代绽放或者凋谢,吾辈之幸事也!”
他哈哈一笑,大声吩咐了下去:“准备衣帽,要洋装,我去拜会英国公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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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
两个钟点前,武毅铭军的传骑飞也似的直入苏州城。这些传骑都是一身夜不收的打扮,满身臭汗,马身上到处系着铃铛。往日里,只要有点身份的,谁见着这些夜不收不是躲得远远的。今儿这两骑一入盘门,就在苏州城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陈凤楼陈军门到了!”
苏州现在就是一个江宁官场难民营。两天当中,不断有被徐一凡赶出来的官吏坐船坐车,成群结队的过来。到荣禄那儿哭门儿。荣禄也打叠起精神,一一抚慰。苏州官场也几乎全部动员了,将全苏州城的客栈几乎都封了。安排这些官儿们住下。烧柴吃饭,全是巡抚衙门开销。不仅如此,还发补贴,官位不同,每月从最高二百望下,直到佐杂,也能一个月拿上二十两银子。
难民官儿多,苏州城里头是非就自然多了。骂街的,串门的,心情不好借酒撒泼的。嫖院子嫖得争风吃醋的……每一个地方出了乱子,都得荣禄去苦心协和。荣禄就一个打算,现在大家伙儿得拧成一股绳儿跟他妈的徐一凡干!
这几天,既要安顿他们,又得和江宁城电报往还,各地士绅写信联络,还要和朝廷禀报这儿情况。荣禄早就瘦了一大圈下来。昨天晚上,江宁将军玉昆也到了。整个晚上,苏州官场鸡飞狗跳,就压根没睡!荣禄亲自跑前跑后,招待安顿玉昆。再陪着他说话。玉昆倒还好,只要将他手底下带着的几百号人马招待安顿完毕,他自己倒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只是躺在烟榻上长吁短叹。心事重重的荣禄也陪着他坐了一夜。两人相对无言的时候多,兴致勃勃的时候少。
对付徐一凡,可真是一件吃力的事情!
两人话里话外,总少不了一件事儿,武毅铭军,他妈的快点儿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