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骑到的时候,老哥俩正强打着精神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就听见屋子外面脚步声错落响起,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到了。正是荣禄的心腹家人,那嗓门儿都带着了一点哭腔:“中丞爷,中丞爷,陈军门到了,陈军门到了!”
哗啦一声,玉昆手里烟枪扔出去老远!这满洲将军光着脚就从烟榻上跳起来,双眼死死的瞪着荣禄,嘴唇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荣禄却靠在椅背上,双目合拢,抬首向天,喃喃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说实在的,在陈凤楼武毅铭军没到之前,如果徐一凡单纯用禁卫军的力量直迫苏州,将荣禄玉昆他们一股脑儿烩了。其实荣禄的来对付徐一凡的任务那就是完成得再美满也没有啦。徐一凡要和朝廷争的,就是大势,就是名分。如果他这样做,就是在时机远未成熟的时候儿,表现得吃相太难看了。连幌子都没有了,还装一副什么只是赤心为国的模样儿?
可是从荣禄以降,谁乐意这么把命贴上报效朝廷?活儿得干,自己的安危和荣华富贵,也不是那么无关紧要。
陈凤楼一到,不开兵打仗,他们在苏州就无忧矣!可以盘踞着这个据点不断的给徐一凡添恶心,找麻烦,而且是泰山之安!难道徐一凡真调几万兵来打苏州?笑话,徐一凡没蠢到那个地步!
两人正激动得跟什么似的,那家人已经推开了房门儿。主子前程,也就是奴才的前程。那家人也激动得浑身发抖,跪下来就冬冬的磕头。
“中丞爷大喜,陈军们昼夜兼程,总算到了!”
荣禄总算恢复了过来,睁开眼睛矜持的点头:“下去,叫人准备,我郊迎陈军们三十里!”
“咱也去!大清忠臣不多了,陈军们算一个!”玉昆跳着脚在旁边附和。
荣禄威压的站起来,哼了一声:“陈军们到了,我倒要看看,江宁那边是不是看准了火候,他们也该和徐一凡闹起来了吧!”
※※※
“老姐姐,我回来啦!”
溥仰的大嗓门儿,从院子外面就传了进来。管着门户的粗使仆妇赶紧开门。
秀宁在江宁安下的这个家,比起京城她的小楼水榭,那是天差地远。不过三近的房子,院子也小巧得很。使唤人除了两个贴身小丫头,不过在本地雇了四五个丫鬟仆妇。连厨子都没有,还是在街上选的洁净馆子包饭,每天送上门来。
地方虽小,生活虽然简单,可是守着自己最心疼的弟弟这么近,可以打理照顾他。再没有京城那么多钩心斗角的事情,再没有那么多旗人贵妇背后嚼她的舌头。秀宁在这里,脸上的笑容竟然也多了许多。小萝莉双胞胎看着小姐如此,也是打心眼儿里面替她高兴。
溥仰脚步冬冬的走进小院子,瞧着水缸盖子牙着半截儿,伸手拿起葫芦瓢就舀了半瓢水,咕咚一大口下肚:“冰凉!”
秀宁咬着一根针,手里拿着溥仰换下来的禁卫军军服,瞧着溥仰那样子,伸手就去拧他耳朵:“混小子,那是我浇花的水!渴了,不会找颦儿乐儿要暖壶的水喝么?下痢了瞧瞧谁来管你!”
溥仰哎哟讨饶,秀宁这才恨恨的丢开他耳朵,理理鬓边鹅黄,瞅着自己结实的老弟弟:“今儿怎么回来了?你在督署上值,五天才回家一次……今儿怎么了?大帅开恩?”
溥仰笑道:“嗨!我要跟着大帅出差!要不了三两天,就得去苏州,大帅体恤咱们,让咱们回家归置归置……老姐姐,跟了咱们徐大帅,你弟弟就是个劳碌命!说来咱也贱,跑跑倒是精神爽快!”
“去苏州?”秀宁本来正在用手绢儿掸着小院儿里面的石凳,准备坐下,一听这句话就直起了腰。
“苏州那是江苏巡抚荣禄的地盘儿啊!你徐大帅怎么会去?督抚向来是敌体,哪有个轻动的?他想找荣禄的不自在?什么由头儿?”
溥仰哈哈一笑,这可说到他溥四爷一夜抓了三百八十九堂官,还镇住了江宁将军玉昆的得意事儿。当下就眉飞色舞的将事情来由说了一遍,全然不顾秀宁的脸色越来越白。
“……那些官儿还不都朝荣禄那儿跑?王八操的,大帅赶走的人,荣禄那小子就能收?更别提还和咱们叫板!朝鲜咱们就赶跑他一次,不差这一回!大帅已经发了折子,通电天下,两江就要刷新改良振作了!要不这天下还能有个好儿?老姐姐,别看你弟弟以前没出息,瞧着吧,我怎么也混个禁卫军的一镇总统给你瞧瞧!”
“你……你姓爱新觉罗啊……”秀宁只是默默听着,半晌之后,才幽幽说了一句。
“爱新觉罗怎么了?爱新觉罗就不能干正经事儿了?老姐姐,我和您说实话。大帅肯定是异姓王的前程,永镇两江也不是不可能!现在让我回北京城,封个郡王我也不乐意!闷死个人,哪象现在这么爽快?老姐姐,您就等着享我的福吧!”
溥仰扬着头大声武气的说完,却瞧着自己老姐姐用一种分外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这眼神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只是觉着那眼神里面,有一种自己下意识想要逃避的东西。
到了最后,秀宁咬咬细白的牙齿,一抿鬓边的头发:“走!弟弟,你给我引荐,我要去见你们徐大帅!”
咣当一声,溥仰一下就坐在了地上,响动之声,把屋子里面正在熨衣服的萝莉小双胞胎都惊动了,一个拿着熨斗,一个抱着衣服在门口探头探脑,瞧瞧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姐姐,这不是开玩笑哇……大帅可不是老佛爷,你一个女的去见他算是怎么一个事情?再说了,你去是干嘛?给我求差使,还是给我求什么?我用不着!”
秀宁淡淡一笑,这笑容里面却大有凄恻之意:“老姐姐是为了你……出了北京,才觉着一家人守着过日子的可贵出来……弟弟,你就信我一次,替姐姐引荐一下,成不成?”
风轻轻吹过,秀宁苗条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她秀美的面庞在这一刻。
却惨白得近乎透明。
第十八章 天下风雷(十一)
北中国,天津。
世铎所在,是天津华界一个大宅子里面。
宅子主人本是长芦办盐的盐商出身,虽然富贵,可这宅子的装点就老旧了一些。不过世铎偏偏看中了这家,当了他钦差行辕。那么多当年靠着淮系洋务发家的官商们的新式宅子他都不要,在这里扎下了安乐窝。
这宅子周围,一条街上都布满了戴着红缨帽子的差官侍卫,各种小钦差——也就是世铎选的随员车马在周围来来去去,应酬就没有停过的时候儿。淮系四分五裂,有的跟着徐一凡跑了,剩下的,不捧捧京中大佬的臭脚,还捧谁的?世铎出京前,大家伙儿就知道这趟差使好,自请报效,递条子的就知道有多少。结果世铎出京,浩浩荡荡,带的随员三百五十七号!这几天,这帮随员拉关系,认世谊,收报效,正是闹了个乱七八糟。
时辰不过近午,门口已经满满当当都是车马了。虽然世铎带的随员有三百多,可是有资格和他一起住在钦差行辕里面的,不过也就二三十人。除了世铎的智囊,就是现在军机得用的达拉密小章京,再不就是红王爷的亲贵子弟。都是在世铎面前说得上话儿的。
世铎亲王身份,军机领班,还自守着关防身份。宴请一概璧谢。不过他这些最亲近的随员,谁是肯吃素的?大中午的,来接驾的人就一拨儿接着一拨儿。为了抢先把帖子递上去,就不知道塞了多少门包儿,守门的门政和侍卫们,眼睛都笑细了。
正烟尘斗乱的时候儿,就看见两辆半新不旧的马车匆匆赶来。车子前面倒也有顶马仪仗,摆明也是钦差身份。可是谭嗣同这钦差副使,到了天津不拜客不接帖,官场看来,就是矫情。矫情的人,牌子向来不香。天津官场对谭嗣同的热度,一天就降了下来,更别说今儿上午,阖天津的官场,都知道了那份徐一凡奏折的事情!
看见前面拦路的车马太多,谭嗣同仪仗的顶马尽职尽责,大声喊道:“钦差大臣副使,谭大人到!闲杂人等回避!”
满街车子轿子里头的人都探出头来,用各种各样的目光瞧着那两辆半新不旧的绿呢大车。
“嘿,徐一凡这样了,谭嗣同也有脸出来?”
“朝廷夺职的旨意也该下了吧?”
“这也难说,我瞧着朝廷对这徐一凡也是吃不下吞不了,敷衍一下谭嗣同也不是说不通……可是再想进一步,难咯!”
守在门口的门政侍卫,自然也看到了谭嗣同那钦差副使,礼部侍郎的招牌仪仗,脸色都是一变。世铎世大人也是早就接到徐一凡那对着朝廷的当头一炮了,沉吟许久,一边赶紧给朝廷去电,请示办法儿,一边吩咐手下人,谭大人定然是要来拜会的,大伙儿一切如常,谭大人随到随见!
议论声没有半点避忌的意思,直入坐在车中诸人心里。
谭嗣同不比徐一凡,手里没有半点实力,只有清名。上位如此,靠的是上面超迁,上意又向来是最靠不住的,宠之可以升天,恨之就直下地狱!
谭嗣同端坐在那儿,神色不动,只是微微有点发白。康有为坐在谭嗣同下手,只是微微冷笑。同一车的还有杨锐,他却只是在心里悄悄摇头。
车外顶马喊了好几嗓子,外面那些挡路车马竟然没有挪动的。谭嗣同淡淡一笑:“这几步路,咱们走过去吧。”
说着就起身钻出车门,跳下车来。外面的人看到谭嗣同居然下来,就听见一些倒吸气儿的声音,然后纷纷转过头去。接着康有为也跳下车来,他目光一扫,朗声道:“谭嗣同康有为在此!尽管仔细看了,我们和两江徐贼,只有不共戴天!瞧着吧,瞧着这姓徐的,可有什么好下场!”
他的大言,顿时惊起底下又一片议论。
“他就是康有为?一个黑矮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