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噤声!徐一凡指名骂他,能被徐一凡瞧中,岂是普通人?徐一凡不对付的人,朝廷说不定马上就要大用!”
“徐贼,这就叫出口了,朝廷还不敢叫呢!指不定怎么敷衍来着……口气大的人多了去了,可是能做到徐一凡这步的,能有几个?南洋,朝鲜,东北,那是死人给徐一凡铺出的通天大道!”
“……说那么多干嘛,且顾眼前吧……中堂下台,咱们下场如何,还没个着落呢……”
人们正在议论纷纷的时候儿,就看见几个钦差侍卫已经下了台阶,叉着腰扬手:“起开起开!给谭大人康大人让条道儿出来!李鬼子手下呆久了,都无法无天了怎么的?连上下尊卑都不知道了?”
人群顿时轰然让开,轿子起轿掉头,车马靠边,一时间你磕我碰,人喊马嘶,好容易清出一条道路,那些差官侍卫已经赶紧迎了出来,满脸陪笑:“谭大人,康大人,王爷已经在降阶等候二位……”
谭康两人对视一眼,提着衣襟就进了钦差行辕。还没走到二门,就看见了世铎的身影,这位已经赏了东珠的王大臣军机领班,正满脸堆笑的站在滴水檐前!
大清朝中,当得起他这么一迎的,真是没有几个。
看见谭嗣同康有为过来,他也不等谭嗣同和他行平礼,更不要康有为庭参。大步就走下台阶,一把抓住谭嗣同的手:“复生!我老头子说话爽快,正担心你自外于朝廷呢。你过来得正好!有什么小人嚼舌头根子,谁还乐意去理他们!说实话,我世老三要是在意别人的闲话,这些年早就愁死三四回了!甭生气,朝廷既然用人,老佛爷和皇上都圣明,那是向来要始终的!”
他以出奇的热情抚慰谭嗣同,谭嗣同倒是淡淡的不以为意,只是诚挚的看着世铎:“王爷……这些待会儿可以慢说。下官倒没什么,也不在意世俗风评……只是这和谈,再也拖不得了!传……徐大人此折一出,自此多事,也是鞭策咱们这些中枢臣子奋进啊!和谈必须尽快以最有利于我大清的条件结束,好专心向内,振作刷新朝纲,这些才是大事,下官一身荣辱,算得了什么?”
世铎眼光一闪,笑呵呵的拍了拍谭嗣同的肩膀,并没有接他的话儿,只是看着康有为:“这位可是康大人?兄弟疏忽,竟然和康大人少了亲近。今儿朝廷还发旨意过来呢,要兄弟将康大人履历详细开上去……幸会,幸会!”
康有为也同样淡淡的行了个礼:“世大人,学生贱名,不足以污圣主清听……”
世铎笑着打断了他故作谦虚的话儿,一手一个,牵着两人的手就朝里面走:“走,里面儿说话!事态逼人,是得拿个章程出来。两位大才在这儿,兄弟不过就垂拱画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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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离开朝鲜也有些时日了,也早就不在禁卫军军营当中和官兵们同吃同住,做解衣推食状。不过徐一凡每天早晨,还是坚持锻炼。
要做大事,就得头脑时刻清醒。身体运动开,自然头脑就会清醒很多。再说了,每天天明即起,活动身体,也是人磨练自己意志的最基本方法呢。
自己,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小白领啦……
每当想到自己在很长时间内,都要告别以前那个时代懒散的生活。徐一凡就忍不住有点伤春悲秋的惆怅。
江宁督署衙门的校场很大,三四圈跑下来,汗已经出透了。徐一凡跑在前头,身后跟着几十个同样穿着白衬衣的戈什哈,大头皮靴敲打青石校场的声音,在督署衙门里面回荡,更增添了一分冬日清晨的安静。
冰凉的空气涌进肺里面,让人浑身只感到精力勃勃。停下脚步,徐一凡又走到校场当中,推三捺四,打了一套董家拳。这拳路,还是章渝当管家的时候儿教他的。董家拳是北派拳术当中,架势最大,身上筋骨也活动得最充分。一年多打下来,徐一凡的架势已经很有点样子,白衬衣底下,也都是鼓鼓的肌肉,虽然还是偏瘦,可是比起他当年出现在蒙古草原上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软脚虾模样儿,当真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等他打完拳,溥仰就轻手轻脚的过来递毛巾,徐一凡接过瞧了他一眼:“你小子,放你休息一天,怎么今儿就怪里怪气的?跑步掉后面,带岗走神,吩咐点儿事儿转眼就忘!在北京瞧上哪家格格了,昨天给你来信了?再这样,你踏实在江宁呆着吧!”
溥仰偷偷瞧了一眼徐一凡,那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徐一凡身上一阵恶寒:“属下……属下有个姐姐……”
他还没说完,就看见张佩纶带着一个袍褂整齐的官儿摇摇摆摆的走过来,远远看见徐一凡就打招呼:“大帅!城里头总算是出事情了!”
听他口气,仿佛盼着江宁城出事盼很久了似的。
跟在张佩纶身后的,自然是白斯文。他抱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头,脚步踉跄。这个江宁官场的二五仔已经被徐一凡保升为江宁府,虽然既没有过班儿,也没有到京城去引见,连在吏部存档都木有,算是徐一凡手底下的黑官儿。在藩台贾益谦愤然离开江宁,盐法道兼江宁府增寿在上海就被徐一凡参掉,这些位置徐一凡暂时还没派人去填的时候儿,当了十七年知县的白斯文白老爷在江宁城也算位高权重,算是一等人物了。
外面儿的人,包括白大知府自己,谁也不知道徐一凡怎么想的,拿掉三百多堂官儿,又发出那么个奏折,却不急着委缺去填补那些空出来的官位。好像是生怕乱不起来一样。
张佩纶这么一招呼,溥仰憋了半天的话也就说不出口,讷讷的退到了一边。徐一凡向张佩纶和白斯文点点头,接过衣服自顾自的穿着。两人走到他面前徐一凡才笑道:“算他们有心!总算没白等一场,闹出什么乱子出来了?”
张佩纶摇摇脑袋:“还不就是那些!没意思得很!你问白大知府吧,他现在管着满江宁城!”
白斯文冬的一声儿就跪下来了,张佩纶说得轻松,白斯文却是满心忐忑,这个天气都浑身大汗。一身袍乎套兮,红缨冬帽,在这穿着洋人军服和那群大冷的天儿里,只是白衬衣洋式军裤大头皮靴的戈什哈们面前,也觉得格格不入得很。在一个团体里面,觉着自己是外人,那兆头可不好!
更别说现在江宁全府徐一凡是交给他了,除了本府三班,还有禁卫军几营兵,只要他向禁卫军的那位楚大人提出申请,禁卫军都会帮他维持治安!
越是这样,他越是凛惕。禁卫军都能给他调用,江宁城再出点什么乱子,他白斯文难道是土星入命,搁得起这个?
张佩纶和徐一凡的口气越轻松,他脸上表情越苦,捧着的东西也跟着他身子瑟瑟发抖,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要面子了,冬冬的就不住磕头:“大帅!大帅!卑职无能!昨儿街上就已经出现了无头揭帖,卑职大胆,就派三班去撕了收了,也没敢回报。今天一早起来,结果发现竟然半城都是!除了这个,有些小粮食店也不开门了……往日这是比什么都开得早!卑职已经派衙役去砸门了……现在就看着大粮食店,他们都是快中午才下门板,要是他们也……”
“小粮食店?”徐一凡一边擦脖子里面的汗,一边随口问了一句。
张佩纶笑着解释:“江宁市民度日,不少都是每天升米把柴度日的,这些街头巷尾的小店,就是卖这些东西,加上烧水的老虎灶,是江宁城百姓一日离不得的生意。不过这些小店,东西还不是从大粮商那里来?多半是这些大粮商和底下这些小生意人谈定了,说不定还有补贴,大家伙儿一块儿不开门,准备拿大帅一把呢……”
“四乡百姓,就不能挑柴米进城?送菜送水,这也都是生意,没人卖他们不正好抄着了?”
“我的大帅!四乡百姓零散,谁又能知道消息这么快!再说了,粮商士绅本是一体,差不多就是亦绅亦商,如此看来,乡间只怕也吹了风了,就是想让江宁变成死城!”
张佩纶嘴上说得严重,但是和徐一凡对视,两人都是一笑。
“要不了中午,就得鼓噪起来了……李家那儿去电了没有?”
“早去了,就算上水慢,明儿中午也准到……”
徐一凡一笑:“白送给老子展示力量的机会,老子能不要?明天,那帮孙子就能看见,老子手里到底掌握着多大的资源!跟老子闹?收拾了这儿,再去苏州,掀了那王八窝……幼樵,到时候,就该放手痛痛快快儿做事了!”
他弯腰随手拿起几张白斯文抱着的揭帖,只看了两眼,就撕得粉碎:“奶奶个熊!什么时代了,就不知道出点新花样!亏他荣禄还以为能当我对手!就算北边儿那个朝廷,也希望他们能争气一点儿,我都不在北边儿给他们添恶心了,这次和谈,可别太丢人!”
他随手将那叠东西丢掉:“溥仰,陈德,集合队伍,只带戈什哈和亲兵营,随时准备出发!跟这些家伙纠缠,老子实在觉得厌烦了!”
看着徐一凡大步走开,几十名戈什哈簇拥而去,马靴声音,似乎就敲进了跪在那儿的白斯文心底。徐一凡姿态足够的桀骜不逊,可是他的所作所为,哪怕就是和他短短接触不过三两天,白斯文就觉得自己过去一切对大清的认知,一点点儿的崩塌。从哪个方面来说,徐一凡这等人,也不能从大清这个大泥潭里面冒出头来啊?而且还扶摇之上,到了如今!
难道,真的如他所说,这个大清,已经完全过时了?所以面对这种全新的力量,毫无抵抗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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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大人,你的意思,和朝廷今儿发下来的旨意,也算是不谋而合……北边儿是否能缓过这口气来,就看咱们谈得如何了!”
世铎将谭嗣同迎进书房,屏退众人之后,就神色严正,推心置腹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话中意思,却让谭嗣同悚然一惊,一下挺直了脊背:“世大人……”
世铎满脸灰心,摆摆手:“且听我说……谭大人,我是知道你对皇上,对大清的忠心的。上边儿也知道。要不然,你为什么要北上?为什么还要挑这副烂摊子?徐一凡这份奏折一出来,虽然我不在京城,可是也知道京城里面是什么反应……对这个徐一凡……嗨,老实说吧,咱们是无能为力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添点恶心,造点麻烦。还时时刻刻,要防着这个家伙大逆不道,称兵北上!
这份奏折一出来,就是他不臣之心发轫!朝廷现在的仗恃,就是国朝二百余年深仁厚泽。徐一凡暂时还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是……万一呢?现在在北边儿,可只有宋庆那儿一支,依克唐阿一支,再加山东一支兵!和小日本一天不谈完,就是一天腹背受敌之举!徐一凡走得这么爽快,未尝不是要朝廷独担这个压力!
在这儿我说句实话,当初拖得,现在和东洋人谈和,拖不得了!都不是外人,老头子说句灰心丧气儿的话。朝廷和日本子和了,专力之下,也只能保住北边的局面了!保住太后悠游荣养的大局!南方督抚,无法无天已久,顾也顾不上啦……咱们当大臣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要不是生在爱新觉罗家,谁愿意撑这个天下,谁是王八蛋!和了吧,快和了吧!这世道,恨不得早点闭上眼睛,一了百了!”
世铎说得沉痛,也算是说得实在。不过这个时候大清的臣僚,谁不知道这个天下处处漏风?甲午一战,要不是徐一凡异军突起,大清朝就发现,自己连基本的动员能力都丧失了!现在专力以保北方,留中枢威权以镇南方,维持住局面,还算是理智清醒的决策。不过再正确的决策,让现在末世景象十足的朝廷执行起来,也准保笑话百出。
谭嗣同慨然站起:“世大人,朝廷信任,谭某感谢不置。下官和徐一凡的确曾情同兄弟,但是他若有一兵一卒北进一步,则谭某和他恩断义绝,且将与他周旋到底!正因为时势危急,我们才更要和出一个样子出来!对日和约若扬眉吐气,则中枢威权则重了一分。只要威权还在,徐一凡就不敢动别样心思!咱们在北,他在南面,咱们力量空虚,徐一凡有所忌惮,既然不能开兵打仗,就是要争夺人心啊!改良刷新振作,只要朝廷强起来了,徐一凡要不就做朝廷纯臣,要不就只有失势!时代不同了啊,世大人!”
谭嗣同说得杜鹃啼血,连心窝子都掏了出来。世铎却是觉得自己话已经说到位了,真论起来,为了维持这个局面,还有点失了他大臣风度呢。他微笑着捧起茶碗:“不同,是!不同了!将来的事儿,咱们将来再说……今儿本王大臣就要发照会,立刻和谈,谭大人和康大人都是能员,一切都要拜托二位……不知道二位有个什么章程没有?”
世铎的态度,真把谭嗣同的慷慨激昂憋得有点内伤。他深深吸口气才缓过来,真有点满腔抱负热情,却不知道向何处洒去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