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程,无非就是日本全面撤军,朝鲜不留一兵一卒,日本赔偿我大清军费死伤抚恤,若时势可恃,当割琉球以归大清……只有谈成这样,咱们才拿得出手,震慑得住天下!”
世铎听了,要笑不笑,只是双掌一合:“阿弥陀佛!要是能谈成这样,世老三满北京城烧香还愿!两位,正式和谈何时开始,我一定尽早儿通知,请两位大人养足精神,顺顺当当帮老头子把这差使办下来!”
说着他又一碰茶碗,目光朝外面示意一下,贴身的长随已经挑起帘子高喊送客。主人送客,谭康二人只好也捧起茶碗在嘴边一碰,起身告辞。世铎极是客气,将两人一直送到了二门外,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开。两人背影消失不见,世铎才冷冷一笑:“书生!”
谭康二人脚步沉重的离开了钦差行辕,杨锐不够进书房和他们一起商谈的资格,只是在外面等着他们。看谭嗣同他们出来,迎上去就急切的问:“如何?”
谭嗣同勉强一笑:“马上就要开始谈判,咱们算是有正事做了……叔峤,朝廷无疑我之意,你不必担心。”
说着他就要上马车,却被一只手抓住。回头一看,正是康有为。谭嗣同这才想起来,一向好发大言的康有为,今天在这个场合,却反常的沉默!
“南海……”
“复生兄,你还看不出来么?我们手里要抓兵!毫无实力,则徐一凡一份奏折,我们就人人自危。毫无实力,则后党这些大臣则主导一切,我们有力也施不出来!你没听出么?朝廷已经准备尽快了此和局,保住北方局面,保住老佛爷的悠游荣养之局!如此打算,我们还能谈出什么东西来?黑锅却是你复生来背!”
谭嗣同一下爆发了出来,压抑,委屈,愤怒让他猛的甩开了康有为的手,虽然声音极低,可是其中却全是愤懑:“南海,我知道你想抓哪支兵!朝局如此,经得起再加这么一个变数么?对于和谈,我只有力争到底,尽己所能!你不要再说这件事情了!”
康有为冷冷甩手,不住冷笑:“只怕你那位义兄弟徐两江,会逼得你不得不抓此兵在手!言尽与此,我不会再提,我们且瞧着吧!”
看康有为马车也不坐,负手扬长而去。在钦差行辕门口还未散去的各色人等,对着康有为背影指指点点。
谭嗣同却僵在那里,脑海内只是翻腾不休。
“传清兄啊传清兄……传清,篡清?逆而夺取?……徐一凡,你真的是志在这个天下,而且会一步步的走下去么?你就这么确定,你选的道路是对的?可是我也同样相信,我的道路没有错!无中枢威权,何以举国一致刷新振作,你的道路,只有让这个国家四分五裂!你还代替不了这个中枢威权啊……”
第十九章 天下风雷(十二)
在光绪二十年年残岁末的江宁城,让人目不暇接的变化是一幕接着一幕。过去几十年大家所习惯的那种生活,从徐一凡驾临两江始就已经开始一去不回头了。
徐一凡才派出他的那些苍龙兵扫了秦淮河的堂子。两江督署方面倒是行若无事,将那些家伙赶出南京城就算完。可人家没完!
第二天起,街头就有大大小小的揭帖出现,更有各种各样的谣言纷传。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徐一凡是天杀星降世的,到了哪儿,哪儿的人就得死一半,瞧瞧他一路过来,可是不是这样?
有说徐一凡是反贼的,第一步清理了两江对朝廷忠心的官儿,第二步就得扯反旗。扯反旗要钱要粮,怎么来?江苏本来丁户负担就重,不算田赋。光是折漕,国库所收每亩差不多要一两三,平余火耗余羡就是二两七,办公费,心红纸张费,开征酒席费又是一两。每亩田就要负担到四两五两库平银子!饶是这些年米卖的出价钱,光这折漕费用,就压得人肩头沉甸甸的!徐一凡要造反,这折漕毫无疑问是他要收了,而且还要加倍!
这方面的谣言是传得花样最多的,原因无他,老百姓切身相关嘛!有心人一挑动,那老百姓自己的想象力发挥出来,那就是思想有多远,这谣言就多么离奇了。折漕要涨,田赋要涨,厘金值百抽二要变成值百抽五,连进出城都要捐税!
越说越象真的,越说也越是离奇。光是小老百姓自己嚼嘴,说不定有点识见的人就一笑置之。可是这次在酒桌茶肆里头,说得最为大声的,是那些以前望之俨然的士绅老爷!市井间那些读书读傻了的钝秀才,也是口沫横飞,说出来的话,满满都是忠义血性。
“我国朝二百多年,从无藩镇之祸,就算曾胡左李等中兴大帅,也是开兵得令,打完仗缴令!哪有此等总督飞扬跋扈?对国朝,他是有大功,可是你瞧瞧,他的兵,脑袋后面没有辫子!他也没有!大逆不道,莫为此甚!我江南百姓,受国朝恩养二百余年,当与此獠不共戴天!”
这些话,老百姓倒没听到耳朵里面。自从鬼子进了中华,这么些年闹下来,大家伙儿也知道这个大清朝要溜檐儿。原来一些大逆不道的话也偷偷敢流传了,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广州泣血记之类的。每年清明,扬州史阁部庙总是香火最旺。可是徐一凡这家伙,大家实在不摸门儿,瞧样子,是天老大,他老二,什么样无法无天的事情他都敢做。真扯旗造反也是论不定的事情,到时候可是江南百姓受这兵亟之苦,宁为太平犬,莫做离乱人哪!
谣言传着,也有事实配合着。江宁城大粮店已经板起脸来惜售,街头巷尾的小粮食店,他们本来就是做的升升米,把把柴的生意,存货架得住几天?凡是离乱之始,动向就在这粮食上。惜售几天下来,老百姓去砸门,大粮栈的解释就是,要准备存粮,谣传要封作军用。徐大帅威武,他们得罪不得。
江宁城周围的田地,多是当地士绅的。当年军功起家的新贵,落户此处,买田置业,一个个挥金如土。让这个江宁城周围,竟然是北地阡陌连云的气象。不像苏南,自耕农小业主居多,那里巨富不是大地主,而是工商业主。既然江宁周围的田都是士绅的,不知道得了什么风声,竟然也不朝城内送米送粮送菜。更远一些的零星小农,就是有心来江宁赚这个钱也无力,谁跑这么大老远来卖担把米!
粮食一缺,城中自然人心惶惶。到了十一月二十三这天,早上起来,本来就忐忑的百姓们就发现,家门口周围,所有粮店都下了板门!不仅是粮店,除了巷子里一些卖针头线脑的小买卖,几条大买卖街,也家家都下了板门!门上都贴了揭帖。文词浅白,意思说得分明。
江宁是朝廷的江宁,官员是朝廷派下来的父母官!徐大帅扶危定难朝鲜,世人以国朝中兴之臣期许。孰料徐制军身旁竟然有小人幸进,怂恿徐大帅欲行大逆不道之事!
大帅武曲星下凡,当牢牢辅保紫微帝星。将来出将入相,不在话下。徐大人应立即驱逐身边小人,凛遵朝廷体制!否则苏州荣中丞,聚武毅铭军马队三万,欲至江宁,与徐制军分说此事!大帅一日不去小人,一日不遵朝提体制,一日不让正人各归其位,则江宁全城罢市,于今日起!我等百姓,只有敬设香案,上立国朝列祖列宗神主,求徐大人念及苍生,顾及自身,早早回头!
不过一个上午,江宁城里面,就乱开了锅。大家东奔西走,个个满脸都是仓惶神色,不少百姓提着米袋柴搭包,想找一家开门的地方,却就是找不着。就是街巷当中的小买卖,瞧着势头不对,也悄悄下了门板儿,用桌子柜子石头抵住大门,一家人在屋子里面烧香拜祝,祈祷千万不要发生什么事情,地方一乱起来,最先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买卖人!
东到后湖(玄武湖清末的名字),南到秦淮河夫子庙,北到鼓楼,西到水西门。方圆九十里的江宁城似乎成了一个马蜂窝,凡是热闹的地方儿,都有长衫短打的人站在人堆中间,指手画脚,唾沫横飞。意思就是一个,咱们要吃饭,咱们要过太平日子,大家举着神主牌位,三文钱一股香捧在脑袋上面,找徐制军要个道理!他要反,咱们江宁城百姓不跟着他反!
说起来也奇怪,阖城什么生意都关了门儿,就是香烛铺子还开着。老板伙计愁眉苦脸的将一把把香烛,一个个事先做好的纸神主牌位递出来,总有人在那儿分发。好事的人免不了动问一句,老板逼不过了,才偷偷儿的道:“还不是那些大脑壳的意思?要不是他们,谁乐意这个时候儿开门?蒋学台现在就在泮宫,几百生员秀才正在做一个大神主,准备抬着去督署衙门……人家的洋钱是吃素的?听老哥哥一句话,乡下有亲眷,先去投亲吧!”
有心人好奇这个时候督署的反应,不少人都壮着胆子去督署周围看看。城里头江宁府,江宁县的快壮禁三班,现在早就成了没头苍蝇,这个时候跟着白斯文的心腹人不多,也全面收缩,进了督署。其他的三班六房胥吏快壮,反而在挑头闹事儿的人物当中,多见他们的身影。
禁卫军本来就是暂驻,营房本来在汤山。这个时候儿城内陆续到的六营兵,也只是收缩部署,分散在洋务局,官钱局,仓库,监狱,督署,码头部署。没有半点要介入城内乱局的意思。可是他们看守的地方,一队队禁卫军步枪已经上了刺刀,戒备森严。对于来来往往奔走打探的人视而不见,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徐一凡束手无策,对江宁城这个景况就撒手不管了?
只有督署上空,那面苍龙节旗,仍在高高飘扬。
至于徐一凡,却始终没有露面。
事情闹到如此不可开交的地步,督署一副退让的样子。城里面已经开始有抢案发生了。临到晚上,倒有一小半怕事儿的人下了乡。人流纷纷的朝城门外头涌,城门圈子里面,乱哄哄的。
太阳还没有大偏西,城南泮宫里头就涌出了几百生员秀才,一个个都穿着长衣衫,神色肃穆。头前雇了几个挑夫,抬着八抬八绰的神主亭,里面赫然放着十几面大清列祖列宗的牌位!这些秀才生员老的老小的小,都捧着三股香,一摇三摆的就朝着督署方向前进。当先几个人,扯开嗓门儿竟然是出奇的大。
“……咱大清的列祖列宗在天有灵,睁眼瞧瞧哇!这两江,这江宁城。当年洪杨窃据之后,总算太平了几十年,现在眼瞧着又要不姓清了!咱们无拳无勇,只有顶着让那杀星来杀,什么时候他手软了,也许就回头了!”
几百读书人这么一哭,倒是惊天动地。这么一个活出殡,引得四下纷纷涌过来瞧。哪个地方也少不了好热闹,好生事的人物。不少人举着香烛也跟在了队伍里面,前头哭,后面也扯开嗓门儿乱嚷嚷。这人堆是越滚越大,涌着就朝督署衙门而去。快到大行宫的时候儿,人头已经是密密麻麻,似乎半个江宁城的人都聚在了这里!
香烛缭绕,哭声一片,混在当中的百姓也受到感染,想起这满江宁城的乱象。顿时就觉得一个个都受了天大的委屈。这种游行本来就有相当大的感染力,古往今来,古今中外,莫不其外。今天这么多出大戏次第上演,到现在算是到了高潮,到了最后,几乎所有跟着朝督署前行的人都放开了嗓门儿:“徐大帅,你总要给咱们江宁百姓一个说法!”
※※※
“学台大人,队伍已经到了督署门口!”
“学台大人,神主亭就放在督署门口照壁前面!那些黄皮子狗还在硬撑着,垒起了一个个土袋,还拉上了好像是铁丝的玩意儿,洋枪都架起来了!枪头刀铄亮!真有个威风劲儿……”
“不光是那些长洋枪,还有一种粗筒子枪,也拉出来啦……三个架子撑着,弹丸黄澄澄的,老长一条,比制造局的格林炮和诺登飞威风!准是连发的!”
一拨拨儿的人轮番赶来回报,这次江宁风潮的总指挥部,就设在江宁文庙泮宫之中。学台蒋道忠也没穿官服,就是一身行装,加了件夹袄,一副乡绅打扮。坐在当间儿,摸着胡子仔细听着所有一切。
在他周围,或官或绅,坐了几十位官儿乡绅。都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的听着最新事态进展。
听到禁卫军把枪都架起来了,蒋道忠不顾两江读书人总师傅的身份,一下跳了起来:“好好好!开枪就更好了!叫他们朝前涌!打死几十个,才有徐一凡的热闹看!”
听到要死人,在场的人脸色就更加的苍白。互相瞧了一眼,一个水晶顶子的官儿嗫嚅着说了一句:“老师,还是大家有个台阶下更好一点儿……”
蒋道忠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台阶!那天晚上在秦淮河,徐一凡可曾给你台阶下!光着屁股就把你拉出来,亏你还是江宁府的教谕!要不是这次要收拾这个天杀星,本官就要先动本参你!”
那倒霉教谕脸如土色,忙不迭的道:“老师,我瞧瞧院子里面稀饭馒头小菜准备得如何了……大家伙儿卖力,没有吃冷食的道理……”
说着就一溜烟儿的跑了出去。另外一个乡绅模样的中年人拱手朝着蒋道忠笑道:“学台大人,今日闹督署的,都是两江的读书种子,再没有让他们朝洋枪上面碰的道理……且围着吧,吃的用的,都是我们包认了,每人每天,再有十两银子的辛苦费!绝不赖帐!看徐一凡能支撑几天!”
蒋道忠勉强一笑:“李翁,此次事了,朝廷也决不会埋没大家伙儿的功绩……兄弟在这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徐一凡长在两江,大家好过不了。瞧瞧他把朝鲜都盘剥成什么样子了!养此四万强军,我江宁士绅今后可望破家!两江,朝廷是豁出去准备稀烂了,一旦徐一凡去位,则两江各厘捐局,督署不委一人,全是各位主持!田赋地丁,乃至日常捐输,更不用说,免十年也不在话下!各位如果再有出山之志,则两江之地,朝廷与士大夫共之!”
朝廷准备豁出去两江之地,倒也不假。可是将来如何,徐一凡能否就这样去位,那可是鼻尖上的糖,能不能吃着,谁也没把握。可两江官绅向来一体,徐一凡这么不给官场面子,将来不给士绅面子,也就是意料中事!大家不展示一下自己在两江的存在,怎么和徐一凡讨价还价?闹得他怕了,总要下台,到时候儿大家伙儿就有价钱好谈了。
所以在荣禄,玉昆,蒋道忠他们的全力支撑下,士绅们也鼓起斗志。和徐一凡好好斗一场!